“再有——”他微微拖长了话音,皎皎端着茶碗呷了口茶,掀起眼皮子看他,却听他继续道:“景阳宫贵主预备将宫内应时应季消暑驱寒的那一项汤药钱蠲免了,冬日改为姜糖茶,夏日改绿豆汤,说是能节省出一大部分开支,届时无论用于宫内何处,还是用于宫外建粥场施粥,都是件顶好的事。”
“她这话有理。”娜仁喝着茶,点点头,“本来那苦药汤子也没几个人爱喝。”
她话里充满了怨愤,皎皎强将口中茶咽下,微侧过头,用帕子掩着轻咳两声,悄悄笑了。
见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赵易微面上微微透出些无奈来,眼角的余光从皎皎身上撤回,方才些微的担忧消散,继续道:“景阳宫贵主话虽有理,老奴先回您,只是怕回头招惹宫内上下怨愤,倒是贵主儿落了不是。”
“她开口的,去办就是了,落得什么的名声不论,省出的银子是真的。”娜仁道:“况也着实是个实惠法子,你看如今按时供应的苦药汁子,多半也都落了地,没几个人爱喝那个。真有怨愤的——只怕是你们和太医院药材采办吧?”
娜仁一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易微。他忙微微低头,“老奴不敢,娘娘说笑了。”
娜仁轻笑一声,“你就当我是在说笑吧。钮祜禄贵妃要做就叫她做,我只当没听你说过这个,回头她提起,我还是一样的态度。只是你记着,账面上可不要太离谱,若是出了什么价比黄金的生姜、可如珍珠的白糖,我可是要翻脸的,你知道我的脾气。”
赵易微“嗻”了一声,笑呵呵地道:“老奴自然盯着底下呢。”
“那就好,坐吧,账本子我翻两眼,也得一会功夫。豆蔻,沏茶来,就沏新得的云雾茶。两位小公公也下去喝茶吧,有新做的点心果子,叫你们尝尝。”娜仁收起方才皮笑肉不笑的吓人模样,态度随和地道。
赵易微已然习惯了,谢了恩后从容落座。那两个小太监却是新跟着他出来见世面的,见过的几位娘娘待赵易微都是笑脸盈盈的,哪里见过娜仁这个阵仗,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脸上也就透露出来两分。
皎皎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在他们身上划过,赵易微笑吟吟地解释道:“孩子们还年轻呢,都是第一次出来,没见过皇贵妃这样慈和的主儿。皇贵妃是疼你们呢,还不谢恩下去喝茶吃果子去,永寿宫的茶果点心可是一绝,倒是你们有口福了。”
那二人听出他是在提醒他们,回过神来忙磕头谢恩。
“我是不爱这一套的,起来下去吧。”娜仁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淡淡道。
豆蔻端了茶上来捧与赵易微,他接过道了谢,然后道:“到底是皇贵主儿好性,若是放在别处,他们脸上这样露出东西来,回去少不得吃一顿板子的。”
“今儿就能免了?”娜仁挑着眉侧头看他,赵易微笑道:“皇贵主儿不在意,自然就没事了。”
娜仁嗤笑一声,“我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这话我听着总觉着怪怪的,几时你也学起这一套了?”
“人在江湖飘……”赵易微抿唇轻笑,省去了后半句。
这句话还是娜仁当年感慨时候说出来的呢,赵易微在宫中多年,这话也算是在他的见证下问世的。
不过娜仁从前一直觉着赵易微是个正经人,今日见他这样说,却有些微妙大跌眼镜之感。
没等赵易微品出娜仁眼神中的复杂,娜仁已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问他:“南苑那边的东西都送去了吗?”
赵易微闻言,微微一笑,淡定地道:“都送去了。”
他看向娜仁的目光微有些复杂,娜仁没管那些,只叮嘱一句:“行事低调些,莫叫人知道了。”便垂头继续翻看账本。
赵易微应了声是,自垂头喝茶不语。
皎皎搂着留恒翻了一页书,唇角微微向上牵起。
钮祜禄贵妃后来果然来与娜仁说了蠲去时令汤药那一份的事,娜仁如当日与赵易微说的一样说给她听,倒是明明白白地表明同意,虽没给什么支持,钮祜禄贵妃也满足了。
回头交代下去办起来,虽有些小风波,却也被她迅速压下。真叫人见识了钮祜禄氏格格的雷厉风行的手段。
可惜当年愿景在宫里无欲无求的,不然是否也能见识到她出手果断的样子呢?
娜仁不由遐想着。
其实当年愿景并非全然万事不管超脱于外无所求,掌管宫务后出手几次,手段也算狠绝,效果显著彻底,只是娜仁总觉着她的狂风骤雨下隐藏着闲云野鹤,故而无论内务府上下如何惧她,娜仁都觉着她一副要翩然出世的模样。
想来,这便是所谓的滤镜了。
因这一桩事,除夕宫宴上太皇太后亲口夸赞钮祜禄贵妃“能干,会做事”。见她不骄不躁从容不迫仿佛意料之中的样子,佟贵妃暗暗咬牙,打算明年做出点样子来。
无论宫中人心里怎么想,这年年末与转年年初,最出风头的注定是景阳宫贵妃钮祜禄氏。
一过了年,没等出腊月,只过了元宵,宫中筵席节庆少了,节日的热闹劲过去,逐渐转化为平静,娜仁便与康熙商量着打算带两个孩子往南苑去。
路途倒是不远,那路程马车一日足矣,不过因为带着两个孩子,又要繁琐许多。
康熙不同意,只道路途遥遥,天寒地冻的,怕孩子们着了风寒,好劝歹劝叫她开了春儿再走。
娜仁一想,也是有理,便勉强在宫中又蹲了一个多月,等天气稍稍暖和些,冬雪初化,便预备着要去了。
这回康熙也拦不住了,只能送他们上了马车。
皇贵妃带大公主与小王爷去南苑不算是小事,宫中人不免多想,私下里暗暗打探康熙与娜仁是不是起了什么争执、闹了什么别扭。
然而探来探去,却知道了娜仁正月里便打算去的消息。
那就不是与皇上闹别扭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皇贵妃为何定要带着大公主与小王爷去南苑,但人家都上了马车,还是皇帝亲自去送的,就足以说明皇上与皇贵妃间的关系还是很稳固的。
吃瓜不成,反而落了一头雾水。
宫中人心如何就不是娜仁顾及得了的了,她出了皇宫就撒欢一样,康熙派来护送她的侍卫是素来相熟的,不是什么死板的人,路上碰到庙会,娜仁还拉着两个孩子去了,然后瘫在马车上发誓再也不去凑那个热闹。
第89章
“可算是来了,昨儿我还与愿景说起,太皇太后老祖宗大寿,只怕你是来不得了,没成想就听到宫里来送信的,修整宫殿。”
一别多年,清梨瞧着倒是比在宫中时还精神些,穿着身湖水绿的衣裳,沉静中透着朝气,满头青丝只用一枝梨花挽着,衬着玉白粉面,眼眸璀璨如星子,眉眼妩媚含情,姿态却优雅从容,真真是叫人过目不忘。
经久不见,娜仁细细瞧着她上下,见她这模样,便放下心,道:“老祖宗的寿过了,皇上要东巡谒陵,若是送他出京,又是一番忙碌,我便趁着他们未曾动身,先行往南苑来。”
清梨见了娜仁,满是欢喜激动,边听她说话,边握着她的手仔细打量着,眼眶渐红了,“当日宫中一别,已有三四载未见了。冬葵来送东西时,总听他说你处处都好,我却还是放心不下,今儿一见,气色果真不错。”
又向皎皎与留恒招手:“皎皎,你还不过来?这便是留恒吧,我还真是头次见到,生得倒有些他母亲的样子。”
“你又知道了。”娜仁心中清楚清梨与阿娆多少有些交集,此时也无甚疑惑,只笑着嗔她一眼。
清梨紧紧握着她的手,又握了握皎皎的手,留恒上来打千请安,她瞧着留恒行云流水般利落的动作,心中便微有些感慨。又见留恒剑眉星目,虽然不过稚童,也看得出日后的清俊风姿,只是那清冷气韵,倒叫清梨不由联想到故人。
“快起来,好孩子。”清梨扶起留恒,向后一伸手,寻春忙取出一块玉来,她亲手为留恒系在腰间,笑着打量打量,道:“果然很好。梅兰竹菊四君子,愿咱们留恒啊,日后做个傲骨铮铮,如切如磋的君子。”
留恒恭敬地谢过清梨,礼节上半处不差,清梨不由感慨:“你若叫我姨母,辈分上倒也不差。这孩子跟着你长大,倒也算是件好事。……别看了,愿景本是要来的,不过她这几日身上不大好,我就叫她别在风口上等,向里去,亭子里坐着呢。”
正说话间,她见娜仁眼睛发亮地目视前方,也回头一看,便见愿景缓步过来,着青衣素裳,风姿绰约,面上带着几分浅笑,清梨见了便道:“朝夕相对的,也不见你冲我笑一笑。想来啊,老人言远香近臭,是有道理的!”
比之在宫中时对外多半端方的模样,她这样明媚骄矜的样子在外并不常见,却叫人心中欢喜。
青庄捧着件披风跟在愿景身后,快步凑近替她披上,然后向娜仁等人道了个万福,“奴才给皇贵妃请安,给大公主、纯亲王请安。皇贵妃娘娘大喜!”
“还是青庄嘴甜。”娜仁笑吟吟看她一眼,冲她眨眨眼,又握住走到跟前的愿景的手,笑道:“真比在宫中的时候精气神好多了。果然这南苑的风水养人,今儿见了你们,我可羡慕得很。留恒,过来——你也瞧瞧我们孩子,方才清梨可给了见面礼了,你也不能落了后啊。”
听到娜仁说‘我们孩子’,留恒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乖乖地上前给愿景行礼。
愿景见他腰间已有了一块玉佩,便褪下腕上的手串念珠,替他缠在腕子上,微微蹲身,神情虽平淡,口吻却称得上温和,“这珠子,原是三请祖师前,由当代高功持诵过,这些年早晚课,也都是它陪着我。你姐姐也有一串,本预备与你的是快玉佩,不过既然清梨已经给了,那我便换了这个吧。”
言罢,又故意一叹,道:“你与你姐姐呀,是专克我的念珠。”
“还不谢过你——”娜仁微微一顿,愿景见她苦恼的样子,道:“叫‘姨’吧。”
留恒便乖巧地又行一礼,“谢过姨母。”
清梨在旁故意道:“两个都是姨母,留恒可分得出啊?”
娜仁白她一眼,“休要为难我们孩子,唤给你玉佩的那个李姨母,这位就唤……愿姨母吧。”
留恒应了声,一一叫过。
“这就心疼起来了,可见我与愿景啊,是真成了明日黄花了。皎皎来,清梨姨母疼你。”清梨故意道。
娜仁瞪她:“休要在这挑拨我们母女关系。”
皎皎浅笑着,向清梨道:“您就不要故意招惹额娘了。这正是风口上,愿景姨母近来身上既然不好,咱们且先进去,寻一处温暖地方,慢慢叙话如何?”
“不错,皎皎已有了处事稳重大度的模样了。”清梨看着她,面带欣慰笑意。
在行宫里的日子是极惬意的。娜仁并未在当年来南苑时的宫殿居住,而是住进了新修整出的一处小院,与清梨愿景毗邻,虽不如宫中独享永寿宫那般阔朗,但处处清新简单,古朴大气,更叫人舒心。
小厨房单起炉灶,仍是茉莉照顾饮食,便处处没有不顺心的了。
不过愿景在行宫里的神仙日子,娜仁算是见识了。
眼见她每日早晚传道受业,把婢女侍卫们一个个带入道途,跟着她“大道无形”“道可道”地念,靠山这边上下宫人,恨不得扫地都要虔诚地念上两句天尊宝诰,似乎唯一还坚持着没入道途的,就是清梨。
不过她也被这环境洗脑得差不多了,偶尔说着说着话,便会带出一句“老君曰”来,然后要恍惚懊恼许久。
娜仁不由感慨:“愿景你可真是……放肆啊!”
“皇上于行宫中立观,有一女道修行之事大家多少知道些,我便是再放肆些又如何?”愿景深沉一叹,眸中倒映着娜仁的身影,却也包含着万水千山,目光悠远,仿佛眺望青天:“况且道途漫漫,我此生也不知能否悟出真谛,不配传道,能多叫一人心神安宁、屏去邪念,总是好的。”
娜仁默然,好一会才道:“也好,你自在就好。我有时瞧你这样信念坚定,还有些羡慕。”
“你的信念,又几时不坚定过?”愿景微微侧头,注视着她,似是含笑,“若我说,你看着是最不知上进的,其实却是宫中嫔妃间信念最坚定、主意最正的一个。我合过你的命格八字,人都说七月半的生辰不好,其实只看压不压得住。你这一身的正气,再没有压不住的了。既然如此,这样的命格,你所求之事,终归会如愿的。我于四柱八卦上并不是十分精通,虽有个师父教过三言两语,更多却是自己琢磨的,故而你的命格我看的也不知十分清楚,也不知你所求所愿是哪方面的,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你的福泽正气,能保你终究如愿得偿。”
类似的话娜仁当年已经听过一次,这回倒没什么激动,只是感慨道:“但愿这话最终应验了。”她长长叹了口气,呷着新年的龙井新茶,神情复杂。
在清朝三十来个年头,无数的日日夜夜,她甘于接受当下的同时,享受着锦衣玉食,又何尝不怀念当日的时光呢?
自由平等的社会,便利快捷的生活。不过在古代也是养尊处优的,虽有些不便,若说不满,就太过矫情了。
而且若是在现代,虽然她手里有些积蓄,家庭条件也不错,但也不可能直接回家养老混日子。如今在这清朝,回了三十来岁,可养了二十几年的老了。
也算是凭借穿越,一朝实现财物时间双自由。
这人世间的好事儿啊,她自觉是占尽的。若只揪着那些不圆满在心中耿耿于怀,那便是神仙日子,过起来也不会快活了。
她这人旁的好处没有,唯独看得开这一点,素来为人称赞。
鬓边金丝捻成穿着鲜红玛瑙珠的步摇流苏轻晃,娜仁拨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漫不经心地挑眉轻笑,本不算十分明艳的容颜落在人眼中,却十分惊艳。
“这样桀骜洒脱的鲜活气,我也有许多年未曾在女子身上见到了。”愿景怅然道:“我少年时,也是见过这世间女子中最美的风景的。这些年,也只有你和清梨,身上还有些鲜活气吧。”
娜仁听她这样说,不免有些好奇,问:“这京里的闺秀,你见过的,我多少也都见过,桀骜洒脱之人——倒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