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她成功地应付了佛拉娜几天,还是最后因为手头有些事情要做,佛拉娜那边也忙,熬不过了,二人开诚布公,娜仁道:“我只希望皎皎去做她想做的,无论成败,无论影响如何,无论舆论如何,我都会永远替她撑腰,只要那件事情不会害人,我便不会阻拦。”
她坐姿端正,神情坦荡,“我并不觉得她要去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好,甚至我觉得那很好!某种意义上,那是一种进步,无论是对于思想还是对于社会而言,我期待着她带给我的结果。无论好坏,我都能接受,这是一次尝试,在未来,也将是历史上一次伟大的尝试。”
娜仁凝神正色,幽幽望着佛拉娜,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当今世上许多普普通通的人。
少见她这样悠远凝重的神情,佛拉娜嘴唇嗫嚅几下,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见她如此,娜仁缓缓笑了,温声对她道:“有我三哥带着试水,皎皎会平安的。放心吧。你是为她操心着急,我知道。其实将心比心,孩子大了总是要出去闯闯的,便是你我当年,就真的全然顺从父母的安排,心中没有半分不满与想要反抗的心思吗?”
皎皎是被佛拉娜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小便唤她“荣娘娘”与“马佳娘娘”,在她的眼皮子一下一点点从粉嫩嫩的一团长成如今亭亭玉立威势渐重的样子,她不自觉地便会牵挂担忧皎皎,这是无可避免的。
人是会被感情左右的。
谁都没有办法避免。
佛拉娜知道这会自己应该疯狂举例来说服娜仁不要叫皎皎走上偏离应有人生轨道的路,长在高阁中的贵女受不住外面的雨打风吹,何必叫庭前的牡丹花去经受一遭风雨,然后又哭着回来呢?
但与娜仁目光相触,望着那一双幽深神秘的眼眸,她忽然冷静下来,好一会,轻轻点头。
或许她早该明白,不是所有在高阁中长大、被鲜花环绕的女子,都脆弱不堪,只能做一株女萝,永远缠绕攀附着大树,享受着庇护,也接受着约束。
皎皎不是,皎娴……也不是。
她早该明白的。
佛拉娜闭闭眼,轻叹一声,略感怅然,笑起来的时候却带着些释然,眼眸微微湿润,她面上已有了轻微的细纹,却不显老态,只是看起来更为和蔼可亲了。
这是岁月赠予每一位女性独特的美,不同于年轻时的青春靓丽,这样历经世事的独特韵味,将会伴随她们的余生,成为她们头顶的一小盏灯,她们是战胜了这之前岁月里所有困难与险阻的勋章。
她们失去了紧致细嫩的皮肤与娇艳美好的容颜的同时,却也得到了另一份,来自时光的馈赠。
娜仁凝视佛拉娜,也对她一笑,眉眼神情温和极了,甚至透着些许的慈悲。
佛拉娜被她这目光注视,犹豫一会,还是道:“你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
这些年的相处中都是她照顾、包容娜仁比较多,也已经养成习惯,她在娜仁面前会习惯性地拿出保护者的姿态,危险来临时,保护欲也会油然而生。
被受她照顾保护的人用这样类似于母亲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总觉着瘆得慌,直觉娜仁下一瞬就要搞什么暗搓搓的小动作、恶作剧。
没办法,这么多年,这已经是她形成的条件发射了。
好在今天娜仁颇为正经,没打算搞什么小动作,而是镇定地为自己也添了杯茶,盯着茶碗底被滚茶冲起的舒展开形状上好的茶叶,水清茶碧,香气萦绕在鼻尖,叫她眉目微舒。
“你瞧这茶叶,是茶树叫它们长成这样的吗?阳光雨露、自然滋润,这茶叶生成好样子,入了台阁高殿,生得不好的便再次一等,人不也是如此吗?茶叶如何,从不是茶树能够独自掌控的;同理,孩子们日后便走什么样的路、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也不是咱们做父母的能决定的。”
娜仁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笑着徐徐道:“咱们只要盼着他们好就是了,是非功过、孰对孰错,交由他们的本心来判断、百年后的后人来判定。”
佛拉娜一时默然无话,过了好一会,才轻轻道:“只是为人父母的,总不能看着孩子走弯路?”
“弯路与错路,是两种概念。”娜仁断然道:“每一个人都会走弯路,没有经历过曲折,人生都是平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难道他前生是救世主吗?我们不能避免孩子们走弯路,因为人生的每一段旅程都是他们的历练。我们只需要在他们走进错误的道路、思想进入错误的领域的时候,打断他们,拉回他们。但其实对错本就不是绝对的,对个人而言的对错,对正理而言的对错,对世道而言的对错,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若说违反律法是错,那这个世道受婆婆欺负开始反击的小媳妇们可真是可怜;若说遵从本心是对,那因为某一样东西自己没有又不想付出便去做强盗的人就对了吗?
对与错,本就是相对而言的。
娜仁不想和佛拉娜掰扯这样的哲学问题,只平静地呷了口茶,被烫得一个激灵,险些没端住高深莫测的形象。
佛拉娜对她还算了解,方才没看出她走神是她演技高超,这会却逃不过佛拉娜的眼睛,登时佛拉娜又是好笑又是无语,连声催促人舀冷水来给她漱口,又将她手上的茶碗端下来,柳眉倒竖:“多大的人了?喝口茶还不知道注意……快漱漱口,不要烫坏了。”
从少年时到如今,她对娜仁总是有一万个不放心,仿佛有一时半刻不注意,娜仁就会出点事情,或是自己主观搞出来的,或是疏忽搞出来的,真是叫人头疼不已。
她忍不住又开始碎碎念娜仁,娜仁只能睁着眼睛听着,不着痕迹地长叹一声,在心中告诉自己:认命吧。
公主出海之事有了定论,皇帝和太皇太后摆明了支持,旁人私下议论纷纷,康熙对此持放任态度。
不过皎皎在宫中积威颇深,大部分老资历的宫人不敢私下议论她的不是,倒叫豆蔻耳根子清静些,也就没报到娜仁跟前。
至于皎皎本人,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二月,春光明媚。
娜仁送别了其勒莫格、尚红樱与皎皎和安隽云,拉着女儿的手依依不舍,却还是不得不道别。
其勒莫格在旁只笑:“还是女儿亲啊,当年送我的时候,也没见这样舍不得。哥哥心里多伤心难过啊?”
那日苏面色微沉,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圣驾当前,言语仔细着。”
“无妨。”康熙摆摆手,他与其勒莫格从前还有一份君臣约束,如今其勒莫格已然辞官,多年的狐朋狗友知己之交的情谊就显现出来。
他并不在意其勒莫格随意的态度,甚至感到由内而外的放松与舒服。
但此刻,他沉浸在将与女儿分割许久的悲伤之中,或许又有些微复杂的情感掺杂在其中,不解、豪情、鄙弃、骄傲……
他此时心境太过于矛盾复杂,望着皎皎好一会,只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这句一路平安,便胜过千言万语。
他未必肯定皎皎的想法、支持皎皎想做的事,但他却不会制止与打压。
只看皎皎真正能走到哪一步吧。
他当日的让步,不只是被皎皎与娜仁打动,更多的是心中真情实意地想要看皎皎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那是他的女儿啊。
康熙看着皎皎,心中如是想到。
无论皎皎做成了什么、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万民惊讶也好、万人唾弃也罢,都是他的骄傲。
他一时眉目深情温柔极了,望着脊背笔挺站在日光下的皎皎,仿佛在看着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拥有另一种可能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受到了太多太多的束缚,某种意义上,皎皎收到的束缚不算重,因为比之他,皎皎还可以拥有自己的选择;而在另一种意义上,皎皎受到的束缚比他还要重,因为先天而来,皎皎受到的压迫与要遵守的规矩,就比他要多且严苛。
世道如此,他曾想要叫皎皎在自己的身旁活得恣意快乐,如今看来,是皎皎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也好。
再是不舍,胸怀远大的人也会踏上注定属于她的征途,旁人无法阻拦,只能目送。
送走了皎皎,娜仁好些日子郁郁不乐,康熙见了便道:“走之前你多想得开呀?如今伤心的也是你。”
娜仁撇撇嘴,没和他斗嘴。
康熙却有些不习惯,在炕上坐定了,吃了半碗茶,凝神思考了一会政务,忽然对娜仁道:“给伊尔根觉罗家小定的礼将要备齐了,三月下聘,阿姐你不如看看能帮贤妃忙活些什么,也打发打发时间。”
“算了吧,为了娶儿媳妇奋斗,她现在一身斗志昂扬的,我也帮不了她什么。”娜仁耸耸肩,“还是不要去给她添乱了。”
康熙绞尽脑汁,还是没想出什么能叫娜仁排解忧伤的法子——其实他自己还有些伤心女儿远走,有时会莫名郁闷,不过因着政务繁忙,想起来的时候少,才能坐在这里嘲笑并担忧娜仁。
最后他决定叫娜仁将佟贵妃手上的那一部分宫务接过来,并且还振振有词地说了一大堆,道佟贵妃如今身子不大好,想叫她好生安养些时日。
娜仁死活不上钩,推说自己要闭关创作,把这件差事推给了钮祜禄贵妃与并未忙于儿女婚嫁的宜妃与德妃。
钮祜禄贵妃、宜妃、德妃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感想,娜仁并不关心。
为了照顾她的写作事业,皎皎临去前特意将书局这一块的产业留下,或者说这产业本就是为了帮助娜仁发展才创立的,只占了皎皎事业版图中的一小块,多了少了都没有什么影响。
她特意没将这书局转手,而是交托给伴云打理,也无需她多费什么心,只要定时盘盘账目、压制住底下办事的人不要起二心便是了。
伴云的陪嫁中也有铺子产业,这事对她而言不过是顺手一办。本来还执意不要佣金,皎皎坚持给她分了三成红,还是在她再三拒绝的情况下做成的让步。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虽然娜仁写作事业的最大金主爸爸皎皎离开了大清国境,但娜仁的写作事业不会碰壁。
虽然她也没红火过。
这是一个可怕的现实。
宫中接下来要到来的一件大事就是胤禔的婚事。
如今婚期还有半年左右,伊尔根觉罗氏开始闭门进行新娘的修行,胤禔有了房里人,但他瞧着对那两名都淡淡的,不过平常。
贤妃对此满意之余又有些不悦,满意于胤禔未曾沉迷于女色,不悦在伊尔根觉罗氏未曾过门便开始拿捏夫君的心。
这是没影的事,作为婆婆的复杂心理,谁说得准呢?
第126章
转眼入了夏,京中暑气逼人,每日一轮红日高挂,肆无忌惮地散发着热量,正午时分更是热得仿佛能够把人蒸熟一般。
留恒常年身体发凉,但也受不住这样的暑气。娜仁替他在尚书房告了两日假,嘱他在阿哥所好生休养。
若是往年,这个时候不是康熙带着去行宫避暑,就是娜仁带着留恒去南苑了。
但今年前朝不安稳,后宫也正忙乱着,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娜仁是脱身不得,只能略略委屈了留恒。
这日黄昏时分,娜仁看望留恒出来,手摇一柄宫扇,慢吞吞在南三所里走着,一面叮嘱送出来的福宽:“还是不要给留恒用太多冰,他肠胃弱,受了冷反而不好。回头我再叫人送一罐子消夏茶来,沏开了放凉喝下去也是一样,只实在不要沾冰。”
福宽连声应答着,喜道:“奴才正说消夏茶没有了,要向豆蔻讨些呢。”
“我这不就是给你送来了吗?”娜仁轻笑着,一众宫人均屏声垂头缓步跟随在她身后行走,唯有琼枝和冬葵时不时应两声,福宽拣着留恒日常事说,几人正随口拉着家常闲话,忽然听到第一所里尖锐的女子争吵声。
应当是两个人,在第一进里吵起来,这个骂那个嚣张跋扈不讲道理,那个骂这个南蛮子出身没教养,听得娜仁直拧眉。
“这是哪里的小宫女?阿哥所里还能容下这样的人?无端带坏了阿哥们。”娜仁沉声呵斥,福宽面上透露出几分尴尬,低声道:“这是贤妃娘娘赐给大阿哥的房里人。”
娜仁听了,眉头愈蹙愈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贤妃的眼光,给她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最后就是这般货色?”
福宽苦笑,“一开始瞧着倒是老实,不过也没消停几日。其中一个仿佛和贤妃娘娘有什么亲,听打听应是不大近,但那人却处处以贤妃娘娘的侄女自居。但另一个也不是好相与,眼见大阿哥和贤妃对她都淡淡的,也看出些关窍门道,不再忍让。前头那个嚣张惯了,当她是面人一般,忽然见她开始反击了,心中便不乐意。如今这大阿哥院里日日可是热闹得很。”
这可真是,蠢人聚堆了。
前头那个蠢自然不必说,后头那个和她硬撕,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娜仁问:“大阿哥就没管她们两个?”
“大阿哥日日在书房与骑射场,早起上朝的时候还早,晚上从骑射校场回来天已经晚了,也凑不上这热闹。”福宽道。
娜仁听了,沉思半刻,命:“把大阿哥院里管教规矩的嬷嬷找出来。叫她们在阿哥所里,就是替阿哥母妃教训宫人、约束阿哥的屋里人的。怎的如今这都骂得这样难听,她还不出面,是吃干饭的吗?”
福宽听了一喜,俨然也是深受这二人之害,不忘向娜仁低声道:“这院里的教管嬷嬷本是贤妃娘娘安排过来的,是个极干脆的人,手腕也厉害,她在时这二人便不敢造次。不过前月那嬷嬷受了风寒,也老迈了,大阿哥便给了遣散的银钱,叫她去她侄儿家里养老去了。如今这个是掌仪司安排过来的,性子庸懦软和,面人一样,没脾气的。”
“教管嬷嬷没脾气当什么用?我看她才是来养老的。”娜仁撇撇嘴,吐槽道,“掌仪司也是,不知寻个处事干脆的人来办事吗?”
这话不必传,自然会被掌仪司的人听去。
娜仁也不怕他们恼,冷声呵斥了那教管嬷嬷一番,又道:“说给掌仪司的人知道,送来阿哥所的教管嬷嬷是做什么的,他们心里要有数!自然要拣那等遵守规矩性子严肃的来,才能管住那起子闹腾的!没有你们奴大欺主的余地,却也不是教你们诺诺无为来阿哥院子里养老混日子的!”
她这话已经算是很严厉了,素日她待人都是温和没脾气的,最底下的宫人也知道皇贵妃性子好,从不所以发落打骂宫里人,也不会拿身边人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