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足够叫康熙满意了。
见他老人家瞧着对儿媳妇还算满意,贤妃笑容愈发真切,行礼过后喜娘搀扶大福晋下去,她不忘叮嘱身边的宫女送去些点心吃食,然后起身对太皇太后与太后行礼,道:“老祖宗、太后娘娘,这新媳妇也见了,喜酒也迟了,您二位还是回去歇着吧。这头吵嚷得厉害,怕坐久了回去您们头疼,到时候不说旁人,那个第一个饶不了妾身!”
她说着,不忘用指尖隔空虚虚点了点娜仁,笑容明媚灿烂地摆出静听太皇太后与太后的意思的姿态。
单着态度,便叫人心头舒坦。
太皇太后转头看了看太后,太后道:“是折腾许久了,您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太皇太后便点点头,贤妃忙上前搀扶她起身,又亲身送她出门,临出南三所的时候,太皇太后拍了拍一直扶着她的贤妃的手,笑着道:“你是个周全人。”
又意味深长地道:“往后宫里人行事,能都像你这样周全体面,哀家也就能够放心了,可惜……你那媳妇是个好的,好好待她。”
一语双关,又或是两个双关也就是四关?
既肯定了贤妃,又敲打了宫中的人,隐隐抬了贤妃一下,最后还告诉贤妃要好好待儿媳妇,显然是对夏时这母子俩的争端心知肚明。
贤妃忙摆出恭敬悉听的模样,柔声道:“是,妾身谨遵老祖宗教诲,定然时时刻刻铭记于心。”又一笑,道:“谢老祖宗夸奖,妾身不敢当,这人还在呢,您夸妾身,妾身怕她吃醋,回头给妾身小鞋穿。”
娜仁不满地白了她一眼:“总拉扯我做什么?”又摆摆手,“知道你儿子娶媳妇你高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那头宴上离不开你呢,多少命妇宗室要你招待,你快去吧。我就送老祖宗与太后回去了。”
贤妃也冲她一笑,略略欠身:“那就有劳皇贵妃娘娘了,等明儿个,叫保清媳妇给你敬媳妇茶。”
本来,皇子妻室便是要向中宫敬茶的,如今后位空悬,娜仁的职能与皇后位多少可以画等号,又是如今后宫第一人,她说敬茶也没什么。
何况贤妃一向铁站娜仁,这会不可能不开口。
娜仁便道:“喝了你媳妇的茶,我的礼怕是又得丰厚两分了。”
“待小辈不要吝啬,阖宫里谁不知道皇贵妃娘娘您有啊?”贤妃冲她一扬眉,打趣道,又向太皇太后与太后道了万福,“妾身先回去招待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你去吧。”
从南三所出去回宫的路上,几人没传辇轿,娜仁扶着太皇太后,与太后通行,缓缓往慈宁宫走着。
这里离慈宁宫近,娜仁预期先送太皇太后回去,然后再送太后回去。
太后则打算在慈宁宫坐坐,吃一碗茶说会子话再走,大家有商有量地一拍即合,直奔慈宁宫去了。
这会的风已有些凉意,娜仁接过福寿捧着的披风为太皇太后披上,阿朵也要为太后披上披风,太后摆摆手,道:“我身上还暖和着呢。”
她身子一向极好,火力也旺,娜仁不大服气,伸手过去一摸,却发现她手心还是热乎乎的呢。
不由一撇嘴,道:“可真是不公平,这天,琼枝就差催促我拿手捂子了,你手心里还热热的。”
太后洋洋得意地笑着,斜睨她一眼,“是你太虚了,素日还是要多锻炼锻炼。骑射的童子功都要丢了吧?”
娜仁可疑地僵住了,好一会才道:“那玩意本来也没有过。”
“咳咳——”太后被自己呛的轻咳两声,手指头指着娜仁直道:“你可真是……除了你,阖宫里再没人能养出皎皎和留恒那样的性子了。”
不羁洒脱。
娜仁一扬眉,颇为自得的样子,“我的荣幸。”
太皇太后便笑着听她们两个说话,也不插言,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娜仁的手,自己手背在身后,一边捻着念珠,一边慢吞吞走着,连眼角的纹路褶皱都笑得十分温柔。
苏麻喇在她身后半步,细细打量着她眼尾的笑,自己也笑着。
“今儿是个好日子。”太皇太后仰头望着天边,此时天色已晚,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天边,天高云淡,却又因着季节无端透出几分悲凉寂寥。
太皇太后盯着那轮月亮,却笑了,忽然语带感慨地道:“皇帝也大了,就快要做玛法的人了,他要出去闯闯,随他去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苏麻喇也着实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过神来,笑道:“皇上早就大了,顶天立地许多年了,不过是您一直放心不下罢了。”
太皇太后捻了一颗念珠,摩挲着串上的背语,声音沉沉地,在晚风中也没有被吹散,十分明显地传入了苏麻喇甚至身后的娜仁与太后耳中,“这一回,我不拦他。”
她应该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的,其实说出来的时候神情轻松得紧,还很有闲心地对福寿道:“早起叫小厨房预备的肉松卷酥,也不知预备了没有。”
福寿忙笑道:“定然预备了,您吩咐的,哪里敢不预备呢?”
又向后使了一个眼色,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太监忙顺着宫道墙沿快速奔着慈宁宫去了。
不怕宫里没预备,是要以防万一。
福寿在宫中历练多年,已有了慈宁宫苏麻喇许四海之下第一人的风范气度,行事也惯求稳妥,这会打发人回去一趟,至少求个不功不过。
苏麻喇注意到这一点,眼角瞥着她,冲她轻轻一笑。
回到慈宁宫里,热腾腾的牛乳茶已经滚在小炉子上,一式三只的茶碗净水涮过擦干了水分奉上,娜仁一面舀着茶,一面咬了口太后递到她嘴边的点心,然后眼睛一亮,细细咀嚼后咽下,赞道:“这点心味真好!回来得早了,还没赶上前头开席,正好垫一垫。”
太皇太后便吩咐小厨房预备夜宵,几人围着炉子说话,琉璃宫灯罩内的烛火微微摇曳,这样的秋夜,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次日一早,大阿哥夫妇便在贤妃的带领下来到慈宁宫敬茶请安,大福晋穿着一身红,盘起的辫发上点缀着几朵串玛瑙珠花,面上虽带着新妇的娇羞,一举一动却落落大方,叫太皇太后十分满意。
第一个孙媳妇嫁入门,太皇太后出手自然阔绰,明晃晃一套嵌大珠的头面,金子黄澄澄的,是新炸过的,珍珠洁白柔润,亦是新更换的。
但瞧那样式花纹,就知道是老东西了。太皇太后轻抚那副头面,笑容中似有回忆,“这头面啊,是刚入贝勒府时,我的姑姑,也就是孝端文皇后,熔了她的一套压箱底首饰,给我打的。当时用的还是东珠,如今送给你,换成了新晋的南海明珠。记得那时我喜欢极了,戴了好些年。前儿翻出来,珠子旧了、金子颜色也暗了,或许就连花纹款式都过时了,但人的心意是不变的。今日我送给你,希望这一套头面,也能如陪伴我一般陪伴你,度过为人妻、为人母的许多年。”
她又轻抚挑心顶端镶嵌的红宝,笑道:“当时这镶嵌的还不是红宝,是一颗包着金露梅花苞的琥珀。姑姑告诉我,戴着这支簪,有金露梅陪我,便仿佛是在家里了。不过年月太长,那琥珀也不好了,我叫人拆下来,换上了这颗红宝石,颜色倒也浓郁好看,你妾戴着吧。”
娜仁注意到她今日压襟的沉香串底部缀着的就是一颗形状极好的琥珀,不过那琥珀颜色已有些深,看得出是多年的老物件了。
当即垂头悄悄一笑,未语。
大福晋惊喜之余又有些慌乱,贤妃亦是受宠若惊,忙道:“这是陪伴您多年的老东西了,她小人家怎么配呢?”
“没说给你,是给老大媳妇的,听老祖宗的,收下吧。”太皇太后将装着头面的锦盒一扣,摆摆手,示意宫人捧给大福晋。
大福晋迟疑一下,还是恭谨地磕了头,道:“谢老祖宗赏赐。”
太后也是多年富婆,出手阔绰,是一顶足金的项圈,宫人捧在手上,沉甸甸的金光璀璨,极为华贵。单是项圈还没什么,架不住那上头錾的和合二仙花纹堪称栩栩如生神韵天成,镶嵌的珍珠宝石亦都是品质上乘。
但这东西一看就是新打造的,款式都是京中新近流行的,不像方才太皇太后那一套头面,因有历史意义而叫人不敢接过。
这一副项圈大福晋收得不慌不乱,给太后磕了头,又恳切地谢了恩。
因为人多,单是走敬茶的流程就走了一会,因为昨夜睡得晚,今儿起得又早,娜仁已经有点迷迷瞪瞪的。
等前头场面话说尽了,将要轮到她时,琼枝在后面一戳她肩膀,娜仁一个激灵迅速回过神来,端起优雅端庄的笑意,望着转身向她走来的大福晋。
并非亲生额娘,又不是正经嫡母,娜仁的礼太出挑会惹人口舌,太吝啬也会招人口舌,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
她送出的是一对赤金手钏,镂掐花丝,四合如意的花样,点缀着一颗颗浓绿纯净的翡翠并黄豆大小的明净珍珠。因交错分布,搭配得宜,整只手镯华贵典雅之余又因翡翠的绿色而微微有了些清新的感觉,虽然也与翡翠的华贵融合在意,倒不显得突兀。
这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首饰,再挑剔的人也不能对着对手钏说出一个不字,而且也不会太过贵重,大福晋笑吟吟地磕头道谢,然后收下了,又走向贤妃。
娜仁就坐在那里算着,她这一早上只怕光磕头就要把自己磕晕了。
出去后,按照规矩,还要给叔伯兄弟们点烟,光是入门第一天的这一早上,就有得她折腾了。
大福晋入门之后,倒也没对宫中格局产生多少影响,顶多贤妃理事、针线或是闲坐时候身边多了个人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至于分担宫务,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少几十年里,娜仁觉得小一辈有可能替这些长辈分担宫务的,就只有未来的太子妃瓜尔佳氏了。
大福晋贤孝的名声传得很快,孝是因为在贤妃身边伺候得殷勤,贤则是因为替大阿哥出谋划策,使他去兵部学习卷宗,即便做冷板凳也不要怕。
这主意是她还是她家里人支招暂且不说,只是当下,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心无心的推动之下,这事很快就在宫中传遍,自然也传入了贤妃的耳朵里。
她先时召胤禔过去,知道方法多少见笑,有些欢喜,然后仔细一琢磨,心里又觉着不对劲,到底在大福晋过去请安的时候,稍稍地提点两句叫大福晋少插手爷们在前头的事。
如果往深了去想想,里头的意思可不就不大好听了。那是在叫大福晋不要借着爷们显身扬名。
人家婆媳两个怎样娜仁管不着,御驾亲征一时没成,康熙又预备南巡,打算明岁春在南祭大禹陵,然后再谒明孝陵。
娜仁有时候想想,如果朱元璋英灵在世,估计要把自己陵寝周遭所有大门紧闭,不想看到康熙一眼。
但逝者已矣,如今的人间天子是康熙,他要去哪里,人鬼都拦不住。
第128章
胤禔之后,紧锣密鼓筹备的便是皎娴的婚事。
本是不必着急的,但因佟贵妃自早些年千辛万苦诞下的小公主早夭离世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常年抱病。如今更是每况愈下,隐隐有告急的风险。
而她若是薨逝,依例,皎娴是需要为她服丧的。
巴林部那边淑慧公主也再三上书想要尽快为孙儿求娶公主,后来更是在奏章中言语恳切地表示自己近来身体不大硬朗,不知天年多久,想要早日看到孙儿娶妻、孙媳过门。
淑慧公主可是康熙的亲姑爸爸,她这样说了,康熙自然不能不听取,便命钦天监尽早择定婚期,就定在五月里,打算南巡回銮之后,便送公主出嫁。
如此,此番南巡,皎娴与佛拉娜是注定去不了了,一个是待嫁娘,一个要照着掌仪司的单子最后再核对嫁妆,她私房里添给公主多少、各宫又另赐给公主多少,这些都是要登记上单子的。
更有甚者,其实宫妃手中的私房梯己是要分成两份的,一份就是内务府的,宫里来宫里去,嫔妃只有使用权,没有拥有权,等死了之后,这一份首饰还要回归内务府,今日你头上珠钗金珍璀璨,可能明日金子成了人家耳边铛,珍珠成了人家头上钗。
另一份则是从来由嫔妃所有,其中包含皇帝私下赏的未从内务府走的那一份、娘家送的、生辰节下外头人孝敬的、儿女孝敬来的。
佛拉娜给皎娴的添妆便要从这一份中走,因东西物件繁多,还要好生整理过后才能登记造册。
留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她忙的有这些事情,又不仅仅是这些事情。
这个时代嫁女儿,或者说皇家嫁女儿,礼节规制都十分繁琐冗长,佛拉娜每日不堪其烦,为了女儿又得强打起精神应付着预备。
南巡回来后,见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更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娜仁一时竟感到有些心虚,忙对着她嘘寒问暖。
“有这功夫,你不如帮我做些事情。”佛拉娜幽怨又无奈地注视着娜仁,幽幽地道:“我已有好几个月未曾好生歇息了,你们在外头玩得可欢喜?倒是苦了我,总有些不能自己拿定主意的事,还要千里迢迢地修书问个决策。”
康熙与娜仁对视一眼,心虚之感更重,竟然没想到什么好的辩解说辞。
回京的时候离公主的婚期已经不远了,时间很紧,娜仁接过佛拉娜手中一部分事情,大刀阔斧地来了一出快刀斩乱麻,又敲打了一番因为顶头人都不在宫中而微微有些飘了的内务府中人。
赵易微一向是不惹事的老好人形象,况且如今他也要退下来,行事更是低调,素日只要在差事上没有什么大碍,他是不会管的。
如今娜仁出面,他才积极响应号召,四两拨千斤地借着娜仁的势将内务府中清洗了一番。
虽然是借势,但也少见他这样积极的时候。
佛拉娜不免有些吃惊,暗暗问娜仁:“这赵大总管一向是三棒子打不出一狠话的老好人,怎么如今你一出面,他行事便干脆利落起来?”
“他不着急,是因为那些人有分寸,没有妨碍到内务府正常运转,也没有闹到他跟前,他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便是你暗示他,他也不会听进去。”娜仁看起来胸有成竹地道:“但这会我要出头了,他便借着我的手清理清理内务府蛀虫。老头子心里一笔账明白着呢,谁有小心思,谁的小心思无伤大雅,谁能留谁不能留,他只是不轻易得罪人罢了。”
佛拉娜郁闷地道:“所以还是我的名头不够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