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宽也被留恒留在王府中,毕竟偌大的王府,即便主子不在,也有许多事情需要有人主持打理,福宽无疑是不二人选。
好在留恒身边的几个太监都是福宽调教出来的,倒也能够照顾得他叫人放心。
他走之后,紧接着,娜仁也打算去南苑小住一段日子。
说是小住,其实短则十天半个月,宫中有事随时就回来了;长则三四个月,只要宫中没有需要皇贵妃出面的大事,她也可以住下的。
康熙对此早已习惯,又略显无奈,“这紫禁城、这京师就这样留不住人吗?阿姐你是,皎皎是,恒儿也是。”
“恒儿可是实打实为你抛头颅洒热血的。”娜仁满不在意,“宫中是好,可不能一直住着,偶尔换个地方,还有个新鲜劲。何况南苑的风景可是宫中万万不能比的,再有一二好友相伴,登山、采茶、煮酒、听琴,可比宫里自在多了。”
听她形容,康熙轻笑,“好,阿姐你且去过你的神仙日子吧,朕就不留了,也知道留不住。”
他带着些感慨自嘲道:“人都说这紫禁城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其实呢,想留的留不住,又算什么好地方?”
听康熙抒发这样的感慨,娜仁情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娘仨,想了想,还是道:“过去的依然留不住,珍惜眼前人才是。”
“……阿姐所言有理。”康熙嗤笑一声,又道:“等到出野菜的时节,阿姐可要命人送一口鲜回来。”
娜仁郑重地点头应下,“我晓得。”
康熙摇头,无奈轻笑:能叫娜仁这样认真的,也就是这些吃食上的事了。
倒也不坏就是了。
他自己活成这样,娜仁也被困在这里,能在这个范围内自在些,也是好事。
他希望娜仁健康、欢喜、顺遂,自幼年到如今,从来如此。
经历过寒冷的人总是格外地珍惜温暖,幼年在宫廷中,不能生活在额娘身边,后来有条件了,额娘又去了,能够从头到尾陪伴他下来的少数几个人,娜仁算是其中最为要紧的那个了。
他能够拥抱的温暖不多,自然对仅有的温暖格外珍惜。
掐指一算,当年的宫女嬷嬷都出宫了,身边伺候的只有梁九功还在;太皇太后年迈,不知还能有多少时候。而且太皇太后对他有教养之恩,其实算起相处的时间来,并不如娜仁或梁九功多。
宫外避痘所里的日子难捱,娜仁把他搂在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倚着窗户数星星哄他的时光,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怀的。
送走娜仁之后,康熙又埋头批起了奏折。直到梁九功脚步轻轻地进来掌灯,康熙方才从奏折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宫灯,转头一看,外头天已经漆黑一片,还淅淅沥沥地下去了小雨。
梁九功本来未敢扰他,见他抬头,忙轻声问:“您可要用些点心垫垫?”
“不必了,换盏茶来吧。”康熙想了想,道:“叫人告诉太子,下雨了,不必过来请安了。”
梁九功应了“嗻”,又忙换了热茶来。
晚间康熙多用参茶,提神但不似绿茶碍觉,此时端起痛饮半盏解渴,将茶碗放下之后忽然问:“外头有星星吗?”
梁九功笑了,“哎呦喂,我的爷呀,这样下雨的天,哪来的星星呢?”
康熙喃喃道:“可惜了。”
“您说什么?”梁九功没大听清,忙问。
康熙似乎叹了一声,道:“可惜阿姐明儿个就要动身往南苑去,没有赏星星的机会了。”
梁九功笑道:“娘娘便是去了,总是要回来的,星星常有,娘娘常在,自然有得是看的机会。”
“你这话说得对。”康熙再度提起御笔,一面蘸上朱砂,一面道:“星星常有,阿姐常在,看星星的机会多的是。”
但被姐姐搂在怀里,两人倚着窗户数天上的星星的机会怕是没有了。
他如今高出娜仁少说一头,且有男女之防,总是遗憾。
正说着话,外头还是有人来通报太子爷来了,康熙眉心微蹙,眸中却带上了笑意。
太子是冒着雨来的,晚间还要读书,并不能在乾清宫多做逗留。
来了也不过是为了给康熙请个安,和他说几句话,便又匆匆去了。
太子去后,梁九功上前禀道:“该翻牌子了,敬事房的人已经来了。”
康熙端茶碗的动作微微一顿,摇摇头:“罢了。”
梁九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是……还是去景仁宫?”
康熙斜他一眼,倒不打算追究他揣测圣意,收回目光,盯着茶碗中的参片,思忖片刻,沉声道:“去坤宁宫,看看皇后。”
这皇后,指的自然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
第153章
南苑里的生活一如既往的静谧、美好。
清梨霍霍了愿景将近一年的时光,总算把娜仁盼来了,便抛开并不是太愿意配合她、总是板着脸的愿景,拉着娜仁开始风花雪月。
采松花酿酒、取春水煎茶,烹茶要用冬日梅花上的雪水或山中泉心水,抚琴时要焚百花精露香,就连几案上花觚中插的梨花选品相、形状如何的都有严格要求。
即便是怀揣着一点点情调的娜仁都被她搞得无语了,深感自己和这些世家大族之后,风雅恣肆之辈有壁!
恕她舌头不灵敏,实在是喝不出梅花上的雪水、山中的泉心水和后院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有什么区别。
要说有的话……梅花上的雪水更脏?
这话说出来,清梨八成是要撸袖子和她开干的。
所以娜仁很有眼色地闭嘴,往好了想,现在这个时候空气污染并不严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尾气和废气排放,雪水应该也没有那么脏……吧?
反正不管有没有,喝都喝下去了,娜仁也不打算想那么多。
如果刨去清梨这个讲究人屁事贼多的话,每天和她吃吃喝喝,听她弹琴吹箫,还是挺快乐的。
当然清梨一曲终了抬起眼看向娜仁并要求她也弹一曲的时候,娜仁就感到并没有那么快乐了。
但她但凡敢流露出半分迟疑来,清梨锐利的目光就会让她联想到上辈子读高中时候严厉的教导主任。
于是讪讪闭嘴,提着一颗心坐到琴案前,盯着清梨看起来平淡其实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怂得去触弦的手都微微有些抖。
索性她在没来南苑的这一年里,秉持着未来没准能靠这个吃饭的心,偶尔也会练练琴,指法纯熟,灵性仿佛也被清梨早年的风雅填鸭教育打通了。
虽然心中有些紧张,但真摸到琴弦的时候,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流畅的琴音在指下弦上倾泻而出,也还算过关……吧?
幸而一曲终了,看清梨眉目舒展,神情还算满意,娜仁便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不想承认刚才那样怂的人是自己。
清梨一面斟茶与她,一面语重心长地道:“姑母在世时常说,你是有天分却不愿用心的,但凡你能每日抽出一刻钟来练琴,定然远胜过我许多。如今看来,姑母所言果然不假。人生路长,总要有些坚持热爱的事情,不然宫中长日漫漫,又有何意趣呢?”
她为了鼓励娜仁,真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
娜仁看着她苦口婆心的样子,就仿佛是从教导主任转化成了班主任,倒是没有壁,就是夸得娜仁自己都不敢相信。
清梨说得分外真挚,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愿景含着茶轻咳着,快速将茶水咽下之后低头闷笑两声,倒是知道清梨为何如此舍得。
不过是怕娜仁在宫中过得无聊罢了,好歹练个东西,打发时光也容易。
娜仁不是不明白她操心的地方在哪里,也清楚清梨操心得有道理。
宫里的嫔妃们为什么热衷争斗?真是因为她们享受争斗本身带来的快感吗?不,是因为有“斗”之后带来的好处、利益,能够使她们的生活便好。
那康熙不在宫中时,大部分的争斗也是没有意义的,她为什么还要们没事找事掐架?
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利益上的碰撞了,只单纯是因为在不斗了之后,她们其实是不知道应该干什么的。
而被娜仁戏称为养老俱乐部的西六宫,刨去翊坤宫的宜妃姐妹俩,启祥宫里端嫔每日一成不变地礼佛诵经,兆佳氏自皎定出嫁后便没了奔头,后来也开始跟着端嫔诵经了;储秀宫里的通贵人每日莳花弄草,固定早晚各练字半个时辰,并且与同宫的袁贵人一样沉迷养娃;咸福宫里更不必说了,戴佳贵人在庭院中开垦出了几块小药圃,几乎是将宫中大部分能利用的空地都利用上了,万琉哈贵人常年在小厨房霍霍米面粮油,手艺永远以龟速进步。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做的事,心里才不空。
宫里生活的人,最怕心空了。
心空下来,早晚有一日,会真正活成如一潭死水般的样子。
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和她们比起来,娜仁做的事情就显得杂且多,这几年里,从前倾注了大半精力的话本子也不大写了,更多时候是歪在炕上看书。清梨冷眼旁观了几日,总觉着不是这个事。
不然今日,她也不会苦口婆心地念叨这一场。
娜仁对此心知肚明,这会坐下喝了口茶,笑着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都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了,该活什么样,我心里还没点数吗?”
她之所以不再执着于话本子创作,或许是看开了吧。
她曾说过,如果她的文字能对人有一点点的影响,哪怕只有一个人,是她所希望的、好的方向,她便心满意足了。
如今,她也算是如愿以偿。
甚至在她封笔之后,伴云入宫还带给她几封来自读者的信,信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或许没有规整的格式华美的辞藻,但一个女人,从小女孩儿到为人妻、为人母,十几年的光阴都在几张纸上写进。
其中的心酸、委屈、愤懑不平,几乎透纸而出。
但最后,信里流露出的希望与光明,也是真的。
她说她与入赘到她家,却在外头另养外室生子,又意图谋取财产的“丈夫”和离,说她说服了她的父母,开始试着打理家中的产业。
她不打算再嫁,她说她希望家里的绸缎庄能够在她手上更进一步,她还说,会给她女儿创造一个能够容许她长大后自己选择未来的家庭环境。
多好啊。
娜仁读到后面的时候,觉着希望几乎要透出纸面,仿佛太阳升过地平线,驱散黑暗,大片金色光辉尽在眼前,未来可期。
娜仁给每一封信都回了信。她送给这位勇敢的女士“未来可期”四个字。
即便是陌生人,娜仁也由衷地希望她能顺遂幸福。
看窗外,阳光正好。
这些她并不打算与清梨和愿景细说,这是只属于她的笑眯眯,并不准备分享给任何人。
回宫时正是夏日,娜仁本是不大乐意的,但康熙再三来信,把自己说得多可怜,娜仁想想自己也在南苑住了好几个月,于心不忍,便启程回宫了。
回去之后听人一说才知道,这小子哪有他说的那么可怜孤独没人陪?!分明美女伴身美滋滋!
听着宜妃酸溜溜的话语,娜仁略感无奈。让她惊奇的是贤妃竟然也开口了,隐隐表达出对瓜尔佳氏的不满。
这就难得了。贤妃都是在宫里大浪淘沙几十年过还能站稳脚跟的老人了,五妃之首,育有皇长子,皇贵妃之下第一人的地位稳固,都是当玛嬷的人了,怎么瓜尔佳氏还能惹了她的眼?
看瓜尔佳氏的样子,也不是轻狂的人啊。
娜仁微微扬眉,看向了佛拉娜。
却见佛拉娜无奈一笑,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还是人都散了后,娜仁又问佛拉娜,佛拉娜方才为她答疑解惑:“你说那瓜尔佳氏生得向谁?她当年在宫中多风光啊,贤妃当时也要避她的锋芒,怎会没有不平之意?
不过当时不能奈她何,她又急病去了,存着的一较高下之心落了空,贤妃看似放下了,其实还是在意呢。瓜尔佳氏又盛宠,万岁爷五月里共进了后宫十三日,八日都是在瓜尔佳氏那里,又从庶妃越级晋为常在,贤妃……难免想到当日的景象了吧。”
其实便是她自己,心中也并不是太平和。
但她早将这些恩宠之说放下,当年或许有些酸意,如今也不大在意了,瓜尔佳氏盛宠,她虽有些回想起当年,更多的,便是感慨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言及此处,佛拉娜长叹一声,唏嘘道:“这后宫啊,就是座花园子,一朵花只开一回,你开败了,便有更好、更娇艳的花朵绽放,你当日的风光,也就不在了。”
“你这话说的,你们还不风光?瓜尔佳氏如何盛宠,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常在,还比得上你们吗?”娜仁道:“人啊,最忌贪心,须知贪心不足蛇吞象,贤妃就是太执迷于这个了。”
佛拉娜微怔,然后轻笑着,“你说的极是。”
都说贪心不好,可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控制自己的贪欲呢?
便是娜仁,在她为两块点心和茉莉扯皮的时候,不也是在贪图口腹之欲吗?
都是贪欲,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好与不好。
只看主人如何安排这贪欲,是会当做奋斗上进之志,还是任由贪欲控制自己的本心,最终害人害己。
都是成年人了,这种事又有谁不清楚呢?
只是清楚是一回事,能做成怎样又是一回事。
娜仁并不打算在这种人生鸡汤上与佛拉娜多做纠结,而是干脆地说起了旁的话题。
佛拉娜道:“倒是忘了先告诉你了,你很看好的那个小姑娘,八公主,她额娘近来一直卧床不起,听太医口风,怕就是这一二个月里了。”
说起这话来的时候,她还面带唏嘘之色,“敏嫔年岁可不及你我……连德妃宜妃都不及呢。年纪轻轻的,还没享上儿女福,这半生机关算尽,最终一场空。人世无常啊。谁能想到呢?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
猛地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娜仁着实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问:“太医就说定不成了?”
她是在是记不得这位敏嫔娘娘究竟寿数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