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佛拉娜应当是打探过的,或者说这消息恐怕已在后宫传遍了,此时听娜仁这样问,便点点头,道:“是,本来上个月就说不好了,也着实是有一场不大好,昏睡了三日,八公主带着十公主和十三阿哥在她榻前生生把人哭了回来……只怕是没有下回了。”
说到这,她又道:“敏嫔这几个孩子倒都是好的。”
她这话说得倒是真情实感。
娜仁叹了口气,道:“生死有命,好在这几个孩子都大了,也不是需要生母护持才能平安长大的小娃娃了。”
“便是如此说了,没了生母,在宫里也少了许多便利。别的不说……”佛拉娜抬起一指向上指了指,“有些话,想要传进万岁爷耳朵里,便少了一条途径;每逢年节,少了一份额娘的挂念;早晚晨昏,也没有了定省的人……”
她林林总总说了许多,越说越觉着那几个孩子惨。
娜仁淡定地一语中的,“便是敏嫔好好的,他们也未必能透过敏嫔直达天听,想走后头的路,不如他们自己活动活动。”
这话犀利。
但也是大实话。
敏嫔也是得过宠的,当年在宫中也有过风光时候,也曾与宜妃对撕而不落下风。但也只有那几年了,十公主出生之后,她便逐渐失了风光,后来更是落寞退场,虽然住进了康熙出生的景仁宫,但嫔位的册封礼都一直未行,自然也坐不稳景仁宫的主位,故而虽以嫔位之身,她还是住在景仁宫的后殿。
本来去岁里,八公主在娜仁跟前得了脸,她也有些得意的,但得意之后便发觉女儿逐渐脱离掌控,更有些慌乱,便没飘起来。
而今年……在本来与她同住一宫却备受宠爱的王氏迁出景仁宫后,又有一后住进景仁宫的瓜尔佳氏在入宫沉寂一年后崛地而起,风光无限,叫她心里怎能是滋味?
心中不顺,身上的病,自然也难好了。
虽然从前没什么往来,但她病了,娜仁听说了,少不得过去看看。
皎茵是孝顺,娜仁过去的时候她正为敏嫔擦身,听闻娜仁来到,匆匆命人将东西收起,起身出来迎接。
“你额娘怎样了?”娜仁没多寒暄,直接问她道。
皎茵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一言未发,娜仁便已明了。
这是不大好的意思了。
“我带了两支老参,回头问问太医,若是能够用得,那也是极好的。都是好产地、好年份的。”娜仁道。
皎茵冲她欠了欠身,恭谨地谢过,又道:“额娘这几日精神都不大好,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这会也没醒,您瞧瞧吧,可千万不要怪罪。”
“病人,总是要多休息,有什么可怪罪的。”娜仁随意地摆了摆手,皎茵微微一笑,知道她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可有些礼节上的事还是要做全了,免得叫外人看着不好。
果然如皎茵所说的,娜仁进去时间敏嫔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昏是睡。仔细度其面容,见她眼窝凹陷,面色蜡黄,就连头发也不如从前精心保养得那般乌黑油亮,一看便是久病之人的气色。
皎茵沉默地侍立在旁,看得出她心里不好受,娜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此时此景,怎样安慰都是轻的。
便是说一句生死有命,轻飘飘的,落在人家耳中也不是滋味,何况皎茵这个年岁,便是再成熟,也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
最终娜仁只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好了,你额娘病了,妹妹还要你照顾,你可千万要打起精神来。也不要对自己过于苛刻,累坏了身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人去永寿宫告诉我便是了,不要客气,知道吗?”
皎茵抿抿唇,点头应下,“茵儿知道了。”
正说话间,十公主皎贞从外头进来,见娜仁在殿内还吃了一惊,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她生得一双含情妙目,眼尾微微上挑,与她额娘很是相像,小小年纪已是臻首娥眉,出落得亭亭玉立。
纵然吃惊,在姐姐的提醒下,皎贞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对娜仁道了个万福,口中还脆生生地道:“贞儿给慧娘娘请安。”
“起来吧。”娜仁用帕子擦了擦她额角的薄汗,皎贞在她跟前站着,却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瞄炕上的敏嫔。
娜仁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去看看你额娘吧。茵儿,你送送我吧。”
皎茵见她没有与皎贞多说什么,眸中微微流露出几分失落,此时听她这样一说,忙打起精神来,应了一声,“唉!”
从殿内出去之前,娜仁看了一眼跟随皎贞过来的乳母,声音沉沉,听不出喜怒地道:“公主穿着花盆底,还是不要奔跑为好。宫道坚硬,若是摔了一跤也不了得。”
乳母忙连声应着,不由悄悄地看向皎茵,见她面色沉静看不出悲喜,便收回目光,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茵儿,不要做无用功。”站在景仁宫后殿廊下,娜仁似是感怀地看着四周,道:“这里也曾是我常来的地方,时光流转人易变,当年我熟悉的娘娘,已永远离开这座宫殿了。”
她前头那句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皎茵却不能随意一听,连忙请罪。
娜仁道:“没什么,人之常情,你也没有怎样算计我,只是想让我看看皎贞,不是吗?”
皎茵低着头,似乎有些羞赧得难以启齿。
娜仁笑了笑,柔软又透着常年插花煮茶、调配香料浸染出的馨香的手落在皎茵头上,轻轻揉了揉,缓声道:“能为自己、为自己身边的人争取,是好事,慧娘娘没觉得有什么。但慧娘娘不想再抚养一位公主了,皎皎与留恒……对我而言都是无奈之举,往后,且容我清静清静吧。”
她口吻很温和,没有半点谴责的意思,却叫皎茵更加无地自容。
只见这位少年早慧的公主低垂着头,恨不得现在就寻个地缝钻进去,呐呐道:“是皎茵的不对……”
“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娜仁摇摇头,很坚定地道:“难不成若是我不养,你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凭着咱们这些情分来逼迫我抚养十公主吗?”
皎茵连忙摇头,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皎茵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
娜仁便莞尔轻笑,“那不就是了吗?”
此时正是盛夏,阳光炙热,娜仁带着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皎茵觉着这目光温暖极了,胜过漫天暖阳。
娜仁又道:“十公主也有九、十岁上了,这个年岁,要给她寻养母是有些困难的。”
这是实话,十公主这个年纪,是会牢牢记住自己的亲生额娘的,无论哪位宫妃接着来教养她,都需要耗费很多的心力,有可能得到的还不尽如人意,故而愿意抚养十公主的嫔妃估计不多。
而且……娜仁想了想,道:“左右十公主如今也在公主所,和你一座院子里前后屋地住着,她又大了,你偶尔看顾她些也就够了,并不需要多费什么心,都有先生、嬷嬷们在呢。若是给她找个养母抚养,只怕你又有诸多不放心之处,不如放在你眼皮子底下,能够照管两眼,你也能放心。倘若真找到了养母……你就能够放心地撒开手再也不管十公主的事了吗?”
俨然是不能的。
皎茵的性子是有些掌控欲在其中的,看她把分明大她一岁的十三阿哥胤祥管理得明明白白就知道了,怎么也不可能对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妹妹就此撒手不管。
那到时候,收养了皎贞的嫔妃就难做了,只怕皎贞夹在里头,更是两头为难。
且在教养皎贞的这件事上,她可以说是费了不少心思。
因为在思想上有与敏嫔背道而驰的地方,她就更不希望皎贞受敏嫔影响,活成敏嫔所希望的那样,三从四德、贞静恭顺、以夫为天。
除了教养之外,皎贞小小年纪在公主所里住着,她更是处处看顾保护。
可以说,在皎贞的成长路上,她操的心确实不比敏嫔少,甚至还会比敏嫔更多。
听娜仁这样说,皎茵仿佛猛地被人一棍子打醒了。
可不是,她为何非要执着与给十公主找养母这件事呢?
因为宫里的孩子没有额娘照着,日子不会过得太容易。
但那是一般情况下啊!
如果她能够立起来,如果她能够被汗阿玛看见,那她便能够护住十公主。
皎茵轻轻抿唇,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郑重地向娜仁行了一礼,道:“您说的有理,多谢您的提点,茵儿再好好想想。”
她虽是如此说着,其实观她目光坚毅,俨然已拿定了主意。
第154章
敏嫔薨逝在七月,烈日炎炎的季节,应要尽早出殡,故而敏嫔的丧事便显急了些。
虽是急促,倒也没失了皇家风范,仍旧盛大。因敏嫔育有一子二女,康熙追赐她为敏妃,皎茵安抚住惶惶不安的妹妹,端正温顺地叩首代母谢恩时,心中全无半分喜意。
人都去了,封妃还是封贵妃,又有什么呢?
真正欣喜若狂的,便是敏妃娘家与她素无感情之人了,一个空有虚名而无实际位份与宠爱的嫔,和一个风光大葬的妃,到底是有区别的。
虽然日后,章佳氏也借不到敏妃多少势,但至少当下,他们家还很风光了一把。
到底是曾经耳鬓厮磨、两情缱绻过的,敏妃青年早逝,康熙也有心痛,亲临祭奠,待是十三阿哥与皎茵、皎贞更生怜爱之心。
敏妃为庶母,她过世,这些皇子女们都是要为她齐衰杖期的。因此,在敏妃百日内剃头的三阿哥便格外显眼,十三阿哥气得面色赤红,捏着拳头便要冲上去与三阿哥厮打,好歹被皎茵拉住了。
虽是皎茵拉住了十三阿哥,看向三阿哥的目光也格外冰冷,“三皇兄,我额娘是为汗阿玛妃子,按大清律,诸皇子公主都要为我额娘齐衰杖期,如今我额娘过世尚未满百日,您便剃头,是和道理?”
正值为敏妃行礼祭奠之日,众皇子公主都在,太子摸了摸头顶短短的发茬,看了三阿哥一眼,也有些怨怪。
但到底是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头长大,又素来与他亲近的弟弟,太子对三阿哥行举虽有不满,还是站出来为他打圆场。
左不过扯些三弟对敏妃母素来尊敬,如今也是无心之失的囫囵话,莫说皎茵、皎贞和十三阿哥这几个敏妃亲子女,便是与十三阿哥素来亲近的四阿哥听在耳朵里都觉得不大是意思,但太子与三阿哥亲近,他也不好说什么。
还是大阿哥轻哼一声,略带嘲讽之意,“无心之失,好一个无心之失。”
太子和大阿哥一向不对头,这会他出言讽刺,便不是能够轻描淡写带过去的话了。果然,他话音刚落,众人齐齐看向太子,便见太子面色阴沉,满面不愉。
太子妃和大福晋面面相觑,都想开口劝,又都不敢劝。
这会若是劝了,便是将自己这一方归入下风;可若是任由这二人吵起来了,康熙与后宫众妃便在内殿祭奠,只怕引起风波。
还是三福晋开口,催着三阿哥叫他给十三阿哥与公主们赔不是。三阿哥自知理亏,对着弟弟却拉不下那个脸,但三福晋柳眉一竖,又嗔又怨的,他便招架不住了,低着头走过去,没等他开口,康熙沉沉的声音传来:“都在做什么?”
话如此说,真正指着的还是斗鸡一样对立怒视对方的太子和大阿哥。
这话谁都不好答,怕得罪了太子,也怕得罪了大阿哥。
故而这些皇子公主们一个看一个,没有一个打算开口,四阿哥、五阿哥这两位阿哥中没加入战局又年长的低着头,闷声葫芦似的,小的们便有样学样,一时庭院中安静极了。
还是康熙不耐,叫了七阿哥出来,“胤祐,你说。”
七阿哥便行了一礼,将事情的原委经过一一道来,他倒是不偏不倚,没有添油加醋。
听是点他出来,大福晋和太子妃便都松了口气,这会听他如此描述,心中只道果然如此,虽仍旧揪着一颗心,却不大着急。
这位七阿哥素来是不参与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斗争的,或者说因他天生足疾,在阿哥们中并不显眼,在战场上立下功勋之后,太子和大阿哥两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要拉拢,然而都没成,七阿哥仍是每日上朝下差,回了府就在府里莳弄花草,不争不抢的。
两边都没拉拢成,也算放心,便不拉拢了。
眼看那是个不想争的,真拉拢回来有什么用?当佛供着吗?
又因他不与兄弟们搅和,康熙对他格外放心,这会点他出来,也是怕旁人或因太子或因大阿哥,说话有所偏颇,不能叫他听到原原本本的事实,再动闲气。
宫中嫔妃过世,到底也是为他生儿育女,与他举案齐眉过的,即便感情不深,也够他消沉几日了。这会他只想消消停停地缅怀旧人,不想再为儿子们结党营私之事而翻新。
纵是如此,听完七阿哥所言,康熙还是勃然大怒,一脚踹在三阿哥身上,三阿哥顺势倒在地上,然后老老实实地跪着,垂头听训。
他这动作流畅自然得很,倒不是从前常被罚,在一众年长些的皇子中,康熙疼他仅次于疼太子,他于功课上又少有疏漏,故而鲜少挨罚受骂。
此时如此流畅自然,不过是求生欲满满,知道如何叫康熙少些火气罢了。
但他动作再顺畅,也浇不灭康熙心中的火气。
他叱骂道:“敏妃薨逝未满百日你便剃头,还有为人晚辈的孝悌吗?”
这话刺耳,三阿哥面红耳赤地低下头,佛拉娜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有心说两句软和话,却被康熙怒极的样子吓退。
这场面上,她若是开口劝了,只怕不是往怒气上浇凉水,是往火上浇油。
她对康熙太了解了,也太清楚,康熙此时的怒火,未必全是因三阿哥在敏妃百日内剃头,也有今日太子和大阿哥起争端,兄弟相争的缘故在里头。
但康熙不好给太子没脸,正好犯了错的三阿哥便成了顺理成章的出气筒了。
思及此处,佛拉娜暗瞪了三阿哥一眼,心中对惶恐不安地跪在三阿哥身边的三福晋也生出火气。
不能规劝爷们行为,在后院里还能做什么?
佛拉娜一时恼极了,众妃落在三阿哥身上的目光又叫她有些羞,两相交加,脸也红了。
三阿哥低头听骂,没敢反驳半句,康熙的怒火却没有被平去半分,只要一想起方才大阿哥与太子针锋相对,甚至是在庶母灵前也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他便是满心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