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含着戏谑打趣,自然不是真说康熙会因留恒离家一载与强抢民女而恼怒。
离家是皇帝允了的,办的事正经差事。至于强抢民女自然更是谈不上,留恒可是把人家一家老小都带来了,还带着四五位仆人,怎么看都不是单独抢人家姑娘了。
何况你情我愿的事,说什么抢啊。
看着身旁落座,姿态温和却难掩神韵清冷的楚卿,娜仁暗搓搓地想:留恒这小子随他阿玛,眼光不错。
虽然娜仁已经尽可能地安抚了,但陈夫人的心俨然不是她一句话便能够安得了的。
见陈夫人还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娜仁索性不纠结了,只笑着问楚卿与留恒初见时的事情。
楚卿很耐心地一一细答出,“是在苏州城外的一间道观中,我去进香,阿……王爷也去进香,我们隔着屏风辩经,连续四日,辩着辩着,便熟悉了。”
这初见可真是……带有浓郁的个人特色。
说来也怪,若说留恒对神对道有多虔诚吧,那是没有的,可他偏生就习惯三五不时地去道观中小住、听经论道。若说他信吧,也没有尽信,至少留恒现在都觉着那些画符、雷法一类的法门都是无稽之谈。
娜仁也不知道他究竟算不算信徒了,反正如今他碰到自己未来的媳妇都是在道观里,也算是有缘了。
早年一直暗暗担忧留恒单身一辈子的娜仁又详细地问了楚卿那道观的名称地址,楚卿虽不解,却也细细告诉与她知道。
娜仁记下了,看着她,笑意愈浓,正待开口,外头响起皇帝依仗的响鞭声。
陈夫人猛地听到这样大的动静,一时惶惶,忙看向娜仁。
娜仁笑了,道:“是皇上来了,想是恒儿和他说完话了——”她边说着,边缓缓起身,笑对陈夫人道:“起身接驾吧。夫人莫慌,等会在我身后站便是了。宫中礼仪,如何行礼、如何起如何坐,想来是有礼仪姑姑告诉过的吧?我见夫人方才做得便很不错了。”
安抚过母亲,她又看向楚卿,对楚卿笑道:“别怕,等会皇上若是问你话,如实回答便是了,他不会为难你的。”
“是。”楚卿轻轻应下,声音清清冷冷,如琴音泠泠,叫娜仁不由回想起当年的阿娆。
论起风姿容颜,楚卿不如阿娆,但气度神韵倒是不差。
都说吴地出软糯美人,单娜仁如今见到的这几个看来,倒是也不见得。
娜仁饶有兴味地扬扬眉,然后端正神情,带着陈夫人与楚卿向外去迎接康熙。
康熙果然是带着留恒一道来的,伴着一阵请安声,康熙步入永寿宫内,先扶起娜仁,道:“快起来。”又看了看陈夫人与楚卿,态度温和地道:“这便是陈家夫人与陈家姑娘了吧?也请起吧。听闻阿姐召她们进宫了,恒儿在朕那里便一直挂念着,朕想也是晚膳时分了,便与恒儿一道过来,想在阿姐这蹭一顿晚膳。”
“好,我叫茉莉多预备两个菜。”娜仁点点头,没等她吩咐使眼色,便有腿脚快的小宫女去后头传话。
留恒应当是把康熙说通了的,看他的态度,娜仁就知道没问题了。转身的空档,娜仁看向留恒,见他转头与楚卿交谈,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关切,心中啧啧两声,暗道这小子还是个疼媳妇。
楚卿倒是好涵养,即便在皇帝驾前,也没有多么的惶恐不安,看起来竟比她母亲还要从容两分。
康熙何许人也,注意到之后便放下心,对这门婚事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了。
要说楚卿的身世,是不如人意,但留恒如今已是铁帽子王,如今屡屡立功却封无可封,他在位时还好,只怕日后新君继位,留恒会受新帝忌惮。
若是如此,留恒娶妻,比起京中大族之女,竟是寒门出身更为合适。楚卿的身世……虽有些过,倒也更叫人放心。
康熙自己就是皇帝,对处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会生出何等的猜忌之心太过了解。
也因此,他即使不甘,也只能成全这门婚事。
若说来到永寿宫之前,他还想着怕是留恒为求日后生活安稳、新帝放心,而委屈了自己,但见了楚卿之后,他又觉着倒也未必了。
这姑娘看起来倒是个拿得起立得住的。
虽如此说,康熙本心里还是觉着委屈了侄儿,暗想着要从别处弥补回来。最后的结果就是留恒得了京郊小汤山的一处庄子,庄子不大,但就在行宫附近,是康熙最早年私人买下的,后来也未曾并入行宫当中,尚且存留着。
这些年一直没怎么派上用场,康熙本打算给皎皎做陪嫁,但皎皎从他那讨要去别的东西,却没要这庄子,最后还是留在他手里。
如今给了留恒,倒是正好。
这是后话,庄子后来也是在留恒与楚卿成婚时才交给他的。只说当下,用过晚膳后,众人在花厅里坐着吃消食茶。康熙态度很和煦地与后被召进宫中的陈老爷说了几句家常话,又问了问他家里在南边现做什么营生。
在皇帝驾前,陈老爷肉眼可见地有些拘束局促,但回答得还算有条理。
娜仁听了,也知道了,这位陈老爷曾考中过举人,后来未曾再向上考,而是开起一家私塾教书;陈夫人经营着一家胭脂铺子,生意还算不错;楚卿的兄长前几年考中进士,如今外放做官。
说到这里,康熙笑着,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地道:“陈学卿,朕记得他,文章做得很不错,在任上做得也不错。他在那边也有三年了吧?今年年底正经可以动一动。”
陈老爷和陈夫人为此激动不已,康熙却不再提这个,他们二人也只能按捺住心绪,绷着神听康熙说话。
倒是楚卿落落大方地替兄长谢了恩,说了一番如“家兄蒙受皇恩信任,理应为万岁尽心办差,为国为民做事”的漂亮话。
康熙似乎笑看她一眼,然后对陈老爷和陈夫人道:“你们很会教养孩子,这一双儿女都极为出挑。”
仿佛只是信口闲谈,娜仁却清楚,这句话很快便可以从永寿宫中传出去,在紫禁城与京师中,为这位未来的纯亲王福晋好好地立一立名。
既然家世上欠缺了些,从别处补回来便是了。
瞧康熙那样子,也是这个意思。
娜仁面带微笑,心中已然做好了盘算。
随即康熙又说起了二人成亲事宜,陈家二老上京也正是为此,当即提起精神来,细听康熙所言。
婚事自然是男方家主导的,但女方家的意见与配合也是不可或缺的。
陈家在南地,姑娘若是从南边出嫁,便会有许多麻烦需要解决;若是从京师嫁,则也会有许多问题等待解决。
好在皇家最不怕的就是麻烦,底下的人足够多,总有人能够想出解决所有麻烦的方法。而留恒为了娶媳妇,也参与进这项“凡人”的讨论中,再不似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在这件事上,楚卿是没有什么发言的权利的,她的想法入宫之前应该都与陈老爷和陈夫人说过了。娜仁听了一会,也没想出什么来,便命人召内务府总管赵易微过来加入探讨——看康熙这架势,留恒的婚事是要由宫中出人操办了。
这倒也是应当的,隆禧与阿娆夫妇早逝,纯亲王府中无人能够主持这样大的婚事场面,留恒自幼长在宫中,自然是宫中来办最为合适。
赵易微是办老了事的,如今已经轻易不大出山,属于内务府的定海神针了——康熙点太子的奶兄凌普为内务府总管大臣,但内宫里的事,总是这些老太监说得算的。
即便凌普身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在宫中这一部分,内务府里说话最算数的还是赵易微。
他虽然不大出山了,娜仁却是能够请动他的。留恒的婚事,也应当由他来操办。
一来留恒堂堂铁帽子王,二来新娘出身不高家世不足,在旁的方面,排场便要摆得足够大。
作为在宫里长大的人,娜仁俨然深谙装逼摆阔之道。如何才能够把排场摆得低调奢华有内涵,她再清楚不过了。
未一时,赵易微赶到。
娜仁怜他上了年纪,匆匆赶来已微有些气喘了,便命人搬小杌子来给他坐。
赵易微忙道不敢,康熙今日肉眼可见地心情不错,见状随口道:“你坐下吧,你也是朕汗阿玛时便在宫中办事的老人了。留恒的婚事,还是要你来用心的,旁人朕是万万信不过,怕他们不够周全。”
赵易微连声道:“纯亲王和陈姑娘的婚事,奴才定然尽心竭力地操办,还请万岁爷与皇贵妃娘娘放心。”
“你办事,朕放心。”康熙点点头,众人又说了会话,梁九功和琼枝不知不觉加入了战局,代替康熙与娜仁做输出,各种条例典籍规矩张口就来,俨然是早做过功课的。
娜仁借着喝茶时候茶碗、袖子的遮挡歪头冲康熙眨眨眼,又促狭一笑,康熙倒是气定神闲地饮着茶,分毫没有感到窘迫。
梁九功和琼枝双剑合璧,旁边还有个查缺补漏敲边鼓的赵易微,陈家夫妇只有点头的份。最后还是定下楚卿在南边出门子,主要是她家有姑娘成亲出门前要在祠堂拜别祖宗的旧规矩,不得不如此行事。
人家的祖宗规矩,康熙也不能强迫人改了。何况陈家守这礼也好,回头宣扬宣扬,还能叫人知道留恒自己找的福晋,门楣虽然不高,却也是书礼传家的好人家。
康熙一个眼神娜仁就知道他心里想得什么,巧了,娜仁自己也是那样想的。
还是那句话,门楣不够高,那就从别的地方来找补。
不就是宣扬好名声吗,娜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楚卿是这夫妇的老来女,陈家夫妇年岁不算极高,也都是天命之年,实在不适合南北来回奔波,这一回上京也是为了礼数周到、待皇家恭敬,若是在折腾一会,只怕于身子不好。
康熙在这上头好说话得很,干脆道:“便叫陈学卿或者她的族兄送亲,我们这边会有迎亲的使者,不妨事的。”
留恒端茶的手一顿,还是开口道:“皇伯父,恒儿想亲自迎亲,接她北上。”
“……也好。”康熙轻抚美髯,笑了,“你们两个能够和和美美举案齐眉,朕与你娘娘,也算不愧对你阿玛额娘。等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才有颜面与他们相见。”
留恒肃容起身,端正地对康熙与娜仁行了一礼,“多年来抚养教诲之恩,留恒永世不敢忘怀。”
“你敢忘!打小你叫我操了多少心?你若是敢忘了我养你这些年,我必然宣扬得天下人都知道这京师里有只小白眼狼!”娜仁轻哼一声,道。
康熙拍拍她,言语间带着无奈,“阿姐你莫要吓到恒儿未来福晋。”
楚卿猛地被提及,忙抬头看向娜仁,笑一笑表示自己很好,完全没被吓到。
留恒不由轻笑,语中也带无奈,“是,娘娘您放心。恒儿心中,亦将您奉为亲母。”
他见娜仁伸手要拿炕边的茶壶,忙上前为娜仁添茶。娜仁顺势拍了拍他的脑袋,语气轻快地笑道:“我可记着了。”
最终婚期还是定在改年,娜仁强烈邀请陈家三口在京中过年,又道:“可以特许恒儿除夕宫宴不必入宫,在王府中陪你们过年。等转年,宫中各种宴席不断,叫楚卿入宫来热闹热闹,也走动走动。这些年,我光见她们显摆儿媳妇了,虽然楚卿不是我的儿媳妇,可在我心里也差不多了,总要显露给她们知道。”
这倒没什么于礼合不合,全看皇帝的。康熙没什么意见,只叫陈家三口转年再南下,婚期要由钦天监择吉日选定,康熙想要将小定、过礼都放在京中完成,这样免了使者南北来回跑的奔波。
陈家夫妇对此自然没有意见,或者说也不敢有意见。
和皇家做亲戚便足够叫他们紧张的了,如今来谈婚事的又是当朝皇帝,他们只觉如小贼进了县衙、土匪入了兵营,一直都战战兢兢的,恨不得康熙说一个字便点一下头。
故而这婚事康熙谈得顺心得很,待陈家三口与留恒告退出宫之后,他还志得意满地道:“这谈婚论嫁也没什么难的,如此便算是敲定了。”
看他这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娜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泼他凉水,“如今只能说是前头说定了,后面琐事多着呢,我看佛拉娜她们操持阿哥公主的婚礼,各个都忙得脚不沾地的。”
“……阿姐莫慌,咱们这不是有的是人嘛。”康熙微微一顿,然后镇定地吩咐,“内务府尽快准备小定与大定的礼,一切花销从内帑动银。后续需要走的所有流程,赵易微你跟着多上心。你是在宫里伺候多年的老人了,朕信得过你。”
以留恒如今的功绩与隆禧献身于国,这一点前朝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赵易微深深一礼,道:“奴才定然不复万岁爷的信任。”
康熙满意地点点头,娜仁知道,以赵易微谨慎周全的性子,他既然这样说了,那她便能够少操不少心,至少在那些闲杂琐碎上,是不会有人打扰到她的。故而娜仁也颇为满意,和煦地对赵易微道:“这一年来的辛苦你了,等留恒成了婚,可要重重地赏你。”
赵易微忙道:“奴才不过是做些能做的事罢了,一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当不得万岁爷和娘娘的赏赐。倒是……”
他微微一顿,康熙就知道还有后话,斜了他一眼,“你尽管说。”
赵易微笑了,又磕了个头,诚恳恭谨地道:“奴才也上了岁数,如今办起差事来多有力不从心。等纯亲王顺利成了婚,奴才想……不如告老还家吧,江山代有人才出,奴才精神头不好、担不住事了,坐着这个位子白耽误宫里的事。”
康熙面色微沉,过了半晌方道:“外头有人为难你,想要你松手交权,朕知道。只是,这内宫中事,还是要你来把握,朕才能够放心。这么多年了,你坐镇内务府,无论是老祖宗还是朕和皇贵妃,都已经习惯了。若是乍然换了人,又有许多麻烦。”
听他这样说,娜仁就知道有内情,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温驯恭敬地垂头的赵易微,仔细想了想,才想到——啊,如今内务府总管大臣,可不是太子的奶兄凌普。
那也难怪。
但……以赵易微的心智手段,那普凌在他手下还不够送菜呢,真能够把他从内务府挤走吗?
还是说,是赵易微心中已升退意,借坡下驴罢了。
思及此处,娜仁微微眯了眯眼,正好赵易微那边告了退,娜仁瞥了他一眼,他虽上了年纪,行走起来会有些缓慢了,却并不显得力不从心,反而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从从容容,不像是年纪所限不能疾行,倒自有一股子不急不缓气定神闲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