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连信中说起其他事情的口吻都是一如既往的轻松欢快,那留恒静了半晌,哑声道:“娘娘怕是难过狠了。”
“乌嬷嬷——”楚卿神情不变,但留恒能看出她眼中的几分疑惑。
留恒道:“乌嬷嬷是娘娘的乳母,陪伴娘娘进京,几十年相伴,于娘娘而言,意义不同于旁人。”
他闭了闭眼,忽然对楚卿道:“我想回京。”
“好。”楚卿不假思索,“我即刻命人收拾东西。”
留恒深深看着她,握住她的手,恳切地道:“我很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楚卿神情平静,拍拍他的手,轻声道:“咱们收拾东西立即动身。”
即便如此,他们匆匆忙忙赶回京时也是秋日了,丹桂飘香,菊花怒放。
他们回来之前完全没给娜仁信,猛地见到他们,娜仁很惊喜,又道:“你们也真是的,回来也不说一声,万一我随着你皇伯父去秋狝了呢?”
“我放不下您。”留恒行了一礼,与楚卿在娜仁的示意下落座,琼枝亲自捧了茶来,他连忙道谢。
娜仁看着状态倒还好,只是消瘦了些,精神头不错。留恒拣在塞外时的趣事与娜仁说了两件,娜仁听着,看着他表情清冷不变,却要将事情尽量叙说得有趣的样子,忍不住觉着好笑。
说了一会子话,娜仁便打发他们去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琼枝亲自送他们走出正殿,在廊檐下,留恒顿足,问琼枝:“乌嬷嬷究竟是七月几日去的?”
琼枝微微抿唇,似乎迟疑了一下,留恒坚持追问,她方才低声答道:“七月十六。”
留恒呼吸一滞。
可不正是娜仁生辰的第二日。
“姑姑劝劝娘娘。”沉默许久之后,留恒轻声道。
琼枝苦笑,“哪里不想劝呢?可劝什么,她能听进去呢?其实十四的时候嬷嬷就不大好了,是硬吊着一口气,熬过了十五,才阖上眼的。”
她说着,眼中也忍不住泛起了泪花。留恒看她这样子,便觉心里沉甸甸的,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静默好半晌,才道:“娘娘少年死劫既过,便是一生富贵至极、顺遂安乐的命格。所以……”
所以身边人的死亡悲离,都与她无关,
听出留恒的言外之意来,琼枝强笑笑,道:“小王爷放心,娘娘不是信这种事情的人,也不会钻这个牛角尖。嬷嬷也那个年岁了,早就不大好,这一二年,娘娘和我们多少也做好准备,只是……那一日对娘娘的冲击不小,还要再缓些日子吧。”
她仰头看了看天色,道:“王爷、福晋,快去给老祖宗请安吧。老祖宗近来身子也不大好,您回来了,老祖宗会开心的。”
“那我便去了,从宁寿宫回来,再陪娘娘用膳。”留恒轻声道。
琼枝点点头,“奴才省得。”
楚卿扭头看向正殿的放心,其实并不大放心。
但既然回京,拜访长辈是礼数,总是免不了从慈宁宫到宁寿宫这样走一圈的。
留恒走了两步,又忽然回过头,道:“有从塞外带回的茶砖,春日里与娘娘通信时娘娘要的,今儿带来了。”
“……好。”琼枝顿了顿,似乎轻轻勾了勾唇角,只是笑意不浓,未至眼底。
留恒随身的太监将茶砖捧来,琼枝收下了,叮嘱小宫女送到茶房去,又道:“告诉你豆蔻姐姐,将这茶砖收起来,好生存放。若是娘娘不问起,不要说王爷带回这茶砖了。”
“是。”小宫女应了声,捧着茶砖躬身向后头退去。
留恒与楚卿决意留在京中,娜仁劝过两句,但二人都坚持如此,留恒又说在京中另有打算,娜仁便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对此也是有些欢喜的吧。
皎皎得了信匆匆奔赴回囯,又水路改陆路,快马回京。即便如此行动匆忙,真到了京师时,京中已落了雪。
康熙自塞外回京,今年娜仁坚持没有跟着去秋狝,他没劝动,只能随她。
娜仁决定留在京中时只说太皇太后与乌嬷嬷身子都不大好,她走了会放心不下。
却没成想,留娜仁在京,她竟然经历了这样的事。
乌嬷嬷对娜仁而言有多重要康熙太清楚不过了,回来之后急急来见娜仁,满心懊恼。
娜仁笑道:“好了,我没去不也算是幸事一件了?不然可真是会遗憾终生了。”
康熙已从留恒处得知了乌嬷嬷过世的日子,此时对待娜仁颇有几分小心翼翼。
再到后赶到的皎皎,这父女俩加上留恒,各个如此。
娜仁心中既好笑又无奈。
要说如留恒、皎皎乃至康熙所猜测那般,觉着是自己克到了乌嬷嬷(毕竟还有一个隆禧作为先例),娜仁是没有的。
对于那些个什么命格、风水一类的玄学,娜仁一向是秉承选择性相信原则。
就是所谓的:左眼跳财,嗯,我一定要发大财了;右眼跳灾,去你的封建迷信,我堂堂马克思传人,信你这歪门邪道。
所谓的命格克人,更是无稽之谈,她作为一个参与过反封建迷信活动、扫除封建迷信行动的光荣党员,怎会相信这种事情。
乌嬷嬷在七月十六逝世,她是觉着心中不是滋味,但只是伤心,并不是自责。
奈何康熙、留恒和皎皎,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认死理,娜仁说一万遍他们也没被说动,无奈之下,娜仁只能放弃说服他们。
柔维过了今岁便是金钗之年,常年跟随父母亲在外,她已有了一身沉稳冷静的气度,处事落落大方,又有一股子与优雅端庄决然不同的锐利坚定,看她身边那几个人可以说是令行禁止,足可见御下手腕。
但无论你在外头多风光,到了长辈面前还得当乖乖的小姑娘。
娜仁与皎皎他们怎么也说不动的说话说倦了,便对坐在里间榻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几个小宫女绣花的柔维道:“柔维,过来郭罗玛嬷着。”
康熙看了眼外孙女,笑着道:“那么喜欢刺绣?你额娘的绣活不错,如你这个年岁,针线已经很利落了。”
柔维行走之间也不同于京中少女的婀娜娉婷,反而步履沉稳,坚定有力,仿佛入鞘的宝剑,寒光并不外露,但一遇敌手,便会锋芒毕现。
此时闻康熙所言,她微有些讶然地看向皎皎,“女儿竟然不知额娘还会这个。”
“刺绣耗神,又费时间,这些年我确实是不打动针线了。”皎皎笑道:“你幼时我还给你缝过个小斗篷呢,可惜多年不动,做得不算太精细。”
什么是凡尔赛?
娜仁这个刺绣学渣,练了这么多年,若论水平,在宫里或是名门贵族中自然不算什么,但拿到外头也是能叫人称道的。然而皎皎口中“做得不太精细”,就是和她同一水平的。
康熙又问:“柔维如今能绣出个什么了?可愿意给郭罗玛法绣个荷包?”
柔维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我却没学过。”说着,她想了想,又道:“若是郭罗玛法想要,柔维回头学学吧。”
皎皎端着茶碗坐着,面带淡笑,“你到时候不要叫苦,也不要叫累。”
柔维信心满满,“我一定成!”
说着,她见娜仁冲她招招手,便走过去在娜仁身边坐下,笑呵呵地道:“等到时候,给郭罗玛嬷也缝一个。”
“好!”娜仁笑着应下,又捏了捏她的手指,看得出那是一双勤动笔墨刀剑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指尖、掌心上散落着各种老茧,并不柔软,动起来骨节分明,定然十分有力。
这样的一双手,捏起针线来,也不知能不能成。
娜仁又道:“若是学起来困难,可不要哭鼻子啊。”
“我才不会呢!”柔维坚定地道。
康熙却微微拧眉,神情破有些复杂,看向皎皎。
他并未开口,但皎皎对他何其了解?那里不知他这个神情代表着什么,
当即徐徐道:“柔维长到如今,学的每一门课程,除了必修的,便是她所感兴趣的。她从前只见过成品的绣品,到没见过这样绣花的精细活,自然也没对此起过兴趣,女儿便没教她。”
康熙道:“可她总是要嫁人的。”
“那就看她自己了。”皎皎口吻平淡却分外笃定,“困不住女儿的地方,自然也不会困住女儿的女儿。她以后想走什么样的路,随她吧。”
听到这个,柔维就兴奋起来,坚定地道:“我以后要继承额娘的船和……额娘的意志,与海风为伴,驰骋掌控风浪!”
那和字后头本应说出的话被她囫囵混过去,变成“额娘的意志”。说完,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心口砰砰地跳。
好在康熙并未听清那里,或者说他如今思绪乱得很,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当下只长叹一声,似乎任命了,“也罢,随你们吧。”
方才柔维说那句话的时候,皎皎神情还很淡定,听她言毕,却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警告一般,叫柔维整个人怂得恨不得缩成鹌鹑躲到娜仁身后。
娜仁拍了拍外孙女的背,笑呵呵道:“这孩子的文化课还要加强啊,风浪要如何驰骋,又怎是人力能够掌控的呢?”
“她读书是隽云带她的。”皎皎如此撇清了自己,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教柔维乱用动词,和搭配,然后似乎轻笑一下,道:“她的德意志语说得也乱得很,语法松散,一般人还学不来。英吉利语倒是过关、法兰西语勉强……日语只说写,说得很烂。”
“那就是打小学得多了,用起来混。”娜仁啧啧道:“她小小年纪,比你的弟弟们学得都多、都累!”
皎皎轻哼一声,似乎斜了柔维一眼,“那些便也罢了,独有一项,这汉话她打小就说的,还说得这样,叫人生气。还叫继承我的意志,你怎么不继承我的遗志呢?”
这话犀利,刚端起一碗牛乳茶的柔维险些把自己呛着,连连咳了几声,然后摸摸鼻子藏在娜仁身后,小声地道:“我这不是怕您回去动手吗,阿玛也拦不住您……”
皎皎倒是不气,就是觉着好笑,摇摇头,叹道:“你阿玛想拦我,也有得是法子!”
柔维在娜仁身后小声嘟囔,“柔能克刚,我当年应当练太极去!”
皎皎耳聪目明,柔维这话瞒不过她。当即目光横了过来,轻嗤一声,未做什么言语。
这母女俩凑在一起是真的一点都不母慈女孝,或许也与他们家庭关系教养方式有关,皎皎事忙,在教养柔维的事上做得更多的是安隽云,而柔维自幼见过了皎皎处事果断八面威风的样子,比起阿玛就更怕皎皎。
如今她觉着自己长大了,也确实有人信服她,这一二年也做成过几件事情了,便隐隐有些挑战额娘、甚至胜过额娘的想法。
就好比青春期的小男生总是想和老爹别头一样。
不是什么大问题,柔维不是没有教养的孩子,性格也不错,更胜在能屈能伸能够认清现实。既然知道自己现在干不过皎皎,便也没打算和皎皎干,左不过嘴上贫点,读书练武更勤,皎皎若是安排她做一件事,她就咬着牙想要做得亮眼,叫皎皎高看。
这种心理平常,倒不是坏处。母女两个每日都热闹得很。
娜仁拄着下巴看着她们一来一往的,眼中含着笑意。
第166章
留恒说要在京中定居的时候,娜仁其实是不大赞同的。
“我国疆域辽阔,河山万里有美景无数,你只不过在外头逛了两年还不到,这才见到几处?人活在世,年轻、有精力的时光就那几年,不要空耗,白浪费了。”娜仁如是说道。
留恒难得带着笑,将青柑慢条斯理地剥开,撕成小瓣,去了白络,递给娜仁又递给楚卿,自己留着两小瓣在手上没动,轻声道:“留在京中也是有事要做,又怎能算是空耗呢?有万里河山,三年五载都是走不遍的,可若是连续多少年的时光都在外头度过,那陪伴亲人的那一部分缺失,却是往后许多年都弥补不回来的。况且留在京中并不算空耗,我也有些事情想做,现已与皇伯父说定了,建立《大清国报》。”
“《大清国报》?”娜仁一扬眉,有些吃惊,“可如今已有《京报》,若另立国报,这京报你又当如何对待?接纳、还是反对?”
接纳有两种结果,一是二者融合,二是二者共存,但第二点成本要求太高,户部那群握着钱袋子的八成不会同意;反对便只有一种结果了,抵制、停刊。
《京报》前身《邸报》,自西汉始,至今历史逾千年,恐怕不是凭空出世的《国报》能刚过的。
留恒口吻淡淡的,“《京报》不改,仍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与宫廷大事。”
“那《国报》呢?”娜仁仿佛隐隐摸到了什么东西,眉头愈拧愈紧。
留恒神情平静极了,说出来的话却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之语,“我要教化于民,叫孩童不必愁于束脩便能有识字之机、叫民众百姓能知律法之条例、叫我朝百姓能读书识字能诵会写。
我要偏远之地的孩童百姓亦能识字明理,不必在狗官奸商地主乡绅的压迫下糊涂懦弱地过一生;我要告诉他们,阶级,并不是永远都紧紧桎梏住所有人,不可打破。
我要天下人知算学、工业、农业同读书念诗八股文字一样重要,《九章算术》、《四元玉鉴》与《天工开物》同《论语》《礼记》一样重要;我要他们病了去寻医问药,而不信僧尼道士、术士神婆,祈神拜佛、念咒决饮符水;要他们知道,这世间的真理,并不掌握在神佛手上,而是正等待着我们的发掘;我要他们知道……孔子圣人所言,也有对错可辨;要他们知道……民强则国强,百姓羸弱则国弱。”
他倏地抬起头,一双眼眸明亮,若有光辉熠熠,“少时我读《墨经》,先生说不过小道尔;我研《天工开物》、《齐民要术》,先生言不若读子书能明理。我到庄子上研究水稻,他们表面上说此乃民之根基,却暗中讽我无甚前程、有堕先纯靖亲王威名。可如今,我要叫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