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一直居住在钟粹宫后殿的戴佳氏被晋封为嫔,虽然没有赐宝印封号行册封礼,好歹也是个嫔位了,份例跟着涨了上去,好歹也算在宫里混出头了。
戴佳氏对此倒是不大惊讶,平静沉稳地接了旨,定贵人却比她还要欢喜,拉着她温了酒,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七阿哥升了郡王,十二阿哥得了爵位,戴佳氏又被封为嫔主,都是值得欢喜的事。
她全无分毫落寞,只为戴佳氏欢喜,如此心性,也是十分难得的。
佛拉娜对此颇有些唏嘘感慨,言罢用了半碗茶,忽地又说:“可当年再是交好默契,以为交了心的人,总还是会有渐渐走远的。”
娜仁抬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本就不是抱着真正交心的想法走到一起的,又何求能够一生为知己呢?”
这是大实话。
佛拉娜听了,忍不住轻笑,似有落寞,又似是嘲讽,“可不是吗。不说这个了,太后七旬大寿,打算送些什么?”
“绣了一部《金刚经》,绣在屏风上。”娜仁说着,心有余悸,“绣得我眼睛都要瞎了,佛经里的字为什么都那么生僻难认还难绣!”
佛拉娜:“你这不是明摆着为难自己呢吗?……不过太后定然会喜欢这一份礼物。这阖宫里,除了太后,想来也没人能叫你用这一份心了。”
她有些酸溜溜地说着。
娜仁叹了口气,面带惋惜,“若不是晚生几年,有这待遇的和该是我啊!”
想起这位娘家夫家混乱的辈分,佛拉娜嘴角轻轻抽搐两下,没说什么。
皎皎正好是在腊月里回京的,彼时京中寒风正盛,娜仁拉着宁雅在宫里快快乐乐地啃羊蝎子,咸香适口的汤锅里滚着蔬菜并几样菌菇、豆腐。
猛地听到响动,回头看到是皎皎拖家带口的,娜仁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吃独食被抓包的慌乱。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理直气壮地想:反正皎皎回来之前只说近日到,又没说是今日到,她也不知道皎皎究竟哪天回来。不算吃独食,绝对不算。
于是皎皎一家两口入内之后,娜仁颇为淡定地唤他们起身,然后喊人添了两副碗筷来,问:“柔维没回来吗?”
皎皎笑道:“她忙着呢,怕是回不来了。”
“哦。”娜仁也就是随口一问,心里多少有点底了,叫二人落座,又问:“给太后和你汗阿玛请安过了吗?一路回来还算顺当吗?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她絮絮问了许多,皎皎耐心地一一仔细回答着。
果然,知道她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太后和康熙都很高兴,但见柔维没回来,不免又多操了许多心。
太后是看得开的,私下还是不免悄悄问娜仁:“柔维是这回不回来,还是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她今年才多大呀,皎皎放她一个人在外头放心吗?”
“柔维是经过风浪历练的,您就放心吧。”娜仁道:“皎皎是她亲额娘,还能害了她不成?以后会回来的吧,她阿玛额娘还在这边呢,总不能抛开不管了。”
虽是这样说,其实她心里也有点没底。
但在太后这,她也只能这样说了。
太后叹了口气,喃喃道:“也好,不回来也好。”
娜仁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便也低着头,默默未语。
皎皎素来雷厉风行,虽然答应了娜仁在她身边留了一段时间,还是要分神操持外头的事,书院择址开建是转年开春了,彼时陪太后过了七旬万寿,皎皎便跟着娜仁去了南苑。
也不知她和清梨与愿景都说了些什么,把俩人搞得一腔热血沸腾,胸中仿佛有一把烈火在燃烧,随时可以撸袖子上战场那种。
娜仁就笑看着她们,季春初夏的阳光已经很晃眼了,她躺在躺椅上看着院子里的人,不由眯了眯眼,却又止不住地笑。
多暖和的好天气啊。
第176章
一切事情步入正轨,皎皎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筹办书院事宜,康熙听闻女儿能留在国内,别说是办女子书院了,就算是把安隽云休了换个额附他都会双手支持!
对于柔维未曾归来,他很有些遗憾,嗔皎皎道:“你们做父母的,也忍心叫女儿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外头过了个年,今年还不叫人回来。”
“她回不回来,且看她自己吧。她手头事情不少,去年未能脱身,今年也未必了。”皎皎慢条斯理地剥开青柑,去了橘瓣上的白络,分别递给康熙与娜仁。
一直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的安隽云将剥好的青柑塞给她,皎皎冲他一笑,然后转过头来,似是轻笑着,眼中若有千言万语,“无论她想做什么,叫她去做吧。我和她阿玛,希望她顺遂、如愿、快乐,希望她前路坦荡无所顾忌,同时,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她的牵绊。”
康熙微怔,娜仁却笑了,“这话,倒叫我想起当年了。也罢,随她去吧,孩子大了。”
她一开口,康熙就转头看她,正欲长篇大论说些什么,却见她懒洋洋地往身后的凭几上靠,拢着披肩半阖着眼,似乎有些疲累了。
他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沉默地注视着娜仁。
自太皇太后过世之后的一二年里,她身体一直没有大好,入冬来染了一场风寒,断断续续病到如今。
当下仔细瞧着,她脸色已好了许多,但精神头不大好,倚在那里,瞧着难免有些懒怠怠的。
唐别卿说是心病,他听着,却觉无力。
又仿佛是有一身的力气,不知道应该向何处去使。
若是身体上的病,宫中有名医、有良药。若是仍然不足,那普天下的名医良药,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可以下旨寻来,只要能够医治娜仁,良田厚禄不在话下。
唯独心病,使他束手无策。
他其实隐隐约约知道如何能治娜仁。
她初入宫中,便受太皇太后庇护,几十年如一日,与太皇太后感情深厚,太皇太后也是她的羁绊之一。如今太皇太后撒手去了,心里最难受的就是她,最接受不了的也是她。
这些年,太皇太后病过很多次,每一次太医都说可能不大好了,都是她日夜不离地照顾守着,硬生生将太皇太后拉回来的。
每一次的悲伤与急切,最后都重新迎来了希望。
这一次,她没能把太皇太后拉回来,得到的是彻彻底底的失望。
大悲伤身,郁滞伤心。
想要把她从悲伤中拉住来,最好的方法就是重新给她绑上羁绊,让她眷恋人间,留在人间。
但问题就在,她如今的羁绊就不少,对她而言每一个都很重要,仿佛每一个都能留住她,又仿佛每一个都不能留住她。
皎皎因此决定不再远走,但即便她留在身边,似乎也不能改变娜仁的状态,而皎皎显然也不能舍下公主府常住宫中,一来她放不下安隽云,二来也不合礼制;清梨与愿景与她感情深厚,她在南苑那段日子,听唐百的回禀倒是很欢喜,但还是时常倚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甚至一直以来,娜仁都没有表现出特别悲伤反常的情绪。
在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她确实伤心了一段时间。但在那之后,她一如既往的潇洒快乐,一如既往的弹琴插花看话本子。
只是没事的时候更喜欢坐在炕上发呆,有时望着天边,有时望着慈宁宫的方向。若是宫里没有大事,她有时能够一坐就是一整天。
康熙凝视着娜仁,不自觉地愣了神。
娜仁注意到他的目光,抬手捏捏眉心,将自己的思绪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好笑地问康熙:“怎么了这是,眼巴巴地盯着,有什么事要我办?直说。”
任是皎皎怎么看,从康熙这目光中,也看不出“眼巴巴”三个字来,当下只能感慨:人家自小一起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她常觉得,自家额娘看汗阿玛的眼神与后宫诸位娘娘决然不同,如果硬要掰扯,应该是……满腔的母爱?!
其实仔细想想,她小时候也没少和康熙争宠,暗搓搓地,大多数时候康熙让着自己女儿,但也有寸土不让的时候。
比如娜仁只想做一道点心,在为是油盐千层饼还是绿茶乳酥纠结犹豫的时候。
留恒也没少混进来加入战局,三方争霸,互不相让,争斗不休。
一时想到少年时的事情,皎皎便微有些出神,康熙的下一句话让她一个激灵,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皎皎,恒儿,你们额娘、娘娘将你们养这样大,花了那么多心思,可真是白养了!”康熙痛心疾首,“皎皎,你还记得你当年非要嫁安隽云,你额娘为你力抗来自老祖宗的压力的时候吗?恒儿,你还记得你幼时体弱,时常染恙,你娘娘守着你,一守就是一整夜的时候吗?”
皎皎迷茫极了,与留恒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的一头雾水。
康熙继续悲切地道:“阿姐这个年岁了,膝下空虚长日寂寞,你们就不能积极着点,快些叫她抱上孙儿,让这永寿宫热闹热闹吗?”
皎皎委屈地道:“我……我生了啊。”
“生了好像没生!柔维从小到大,一共陪了她郭罗玛嬷多少时日?”康熙知道女儿是铁了心不要老二了,当即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看向一直坐在一边没敢出声的留恒和楚卿,“恒儿,你阿玛可就留下了你一个啊,你娘娘这些年也是将你视若己出——”
“好了!”娜仁终于回过味来,拧眉看向康熙,“我哪个年岁了?膝下空虚是这么用的吗?我什么时候寂寞了?孩子们愿意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他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做主,咱们做长辈的,就不要掺和了。”
康熙没想到娜仁竟然关键时刻站出来反驳他,当即大为心痛,振振有词地表示:“朕说的有错吗?恒儿可是隆禧这一脉的一根独苗啊!他若是无嗣,隆禧这一脉就此便断绝了啊!”
他试图把娜仁的主意从最开始那一句上移开,并且以此掩盖自己听到那一句“我哪个年岁了”的心虚。
“我发现你真是越老越顽固,年轻时候还看得开,反过来劝老祖宗呢,如今倒满口独苗了。”娜仁道。
她提起太皇太后的语气很平和,康熙却震了一下,忙打量她的神情,见她如常,方才微微松了口气。
看到他这个动作,娜仁方才莫名涌来的情绪忽地又散了。她最近是有些不对劲,她想。
或许是想家了。
这些年,她乌嬷嬷、琼枝与太皇太后三人视为最重要的人,而太后、康熙、皎皎、留恒、豆蔻、清梨等人则可以列在第二阶层。
无论是乌嬷嬷还是太皇太后,对娜仁来说都是无可替代的。
乌嬷嬷与太皇太后相继离去,好像也象征着,她在这边几十年来经营的“家”的符号塌掉了一部分,并且在今后的许多年里,还会不断地崩塌。
康熙走的思路或许是对的,搞个小孩子送到永寿宫来,孩子都是吞噬时间和思绪的怪物,娜仁养个小崽子在身边,不知不觉地就会在孩子身边花费很多心思,没有时间落寞。
即使不想承认,康熙也知道,如果论陪伴的有效,无论是他还是皎皎留恒这一双儿女,都比不过一个襁褓之中懵懂无知的婴孩。
娜仁天性中怜悯弱者。
孩子放到了她身边,她便不忍心不照看。
这个孩子在她心里未必比得过太皇太后,甚至可能连他与皎皎、留恒都比不过,但一定能够让她花费很多心思。
思及此处,康熙屈指敲了敲身前的炕桌,忽然问娜仁:“宫中那些年轻的小嫔妃,阿姐你可有哪个看得顺眼的?”
如今宫中现有这些孩子他觉着是没希望了。
按照娜仁的性格,如非母亲与她有过的,知事的孩子送过来,她是不可能接收的。即便退一万步来说,她接收了,也不可能倾注太多的心思。
对娜仁的性格,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正如他了解娜仁,娜仁也了解他。
甫一听他的话,娜仁一口茶险些呛了自己,连着咳了几声,忙道:“你快别往那事情上想了,我如今这样也挺好,等明年开了春儿,我就到南苑里住去。可惜——等皎皎的书院建起来,我再到南苑去也没大意思了。”
皎皎见状,忙不迭地道:“书院地址就选在南苑附近,等明年额娘您去南苑了,女儿就接您过去瞧瞧。如今已建了大半,一应风水园林仿的都是南边的样式,还有些是海外风情的,您一定喜欢。女儿届时在后头给您留个小院,你可以偶尔过去住住。”
这是有些出格的,但康熙没拦,也没发表意见,低着头喝茶,是默许了的意思。
楚卿眸光复杂地望着娜仁,幽幽似有千言万语。
娜仁看出她的心情复杂,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在康熙被叫走后,她下地拍了拍楚卿的手,温声道:“别听你皇伯父的,生不生孩子你们两个说了算。当年我和他就聊过这个,当时说得好好的,若是留恒没有孩子,那便从宗室之中,或者从他那些堂兄弟里,选好孩子过继一个也使得。铁帽子王爵摆在这里呢,也定然有愿意的。他这是……关心则乱了。”
这关心则乱究竟是对谁,娜仁没说。
楚卿点点头,轻轻道:“……我省得了。”
娜仁给留恒使了个眼色,留恒沉稳淡定地点点头,握住了楚卿的手。
从永寿宫出来,外头飘着雪花,天气微有些寒冷。
皎皎留在宫中,留恒与楚卿并肩走出正殿,见楚卿若有所思,留恒为她紧了紧斗篷,牵住她的手,迈下了台阶。
楚卿似是挣扎般地动了动手,没挣开,留恒握得很紧,她抿了抿唇,便也反握回去。
京师的冬日,风总是冷得刮人骨头,二人并肩行在雪中,均是默默无声。
就在要出内宫门的时候,楚卿忽然道:“咱们要个孩子吧,我们都找个医生看看,若真有什么问题,便吃两剂药。”
这些年他们未曾有意避孕,却一直未曾有孕,若不是谁的身子不好,便真是天意了。
但此时,楚卿宁愿相信是前者。
留恒低声道:“皇伯父的话你不必在意。”
“我不是在意那话。”楚卿道:“若是我在意,我额娘再三催促我的时候我便要了。我是觉得……也有个孩子也好,咱们有个后人,有人能传续你的意志、我的血脉,眼下,也能有人陪陪娘娘。咱们的孩子,放在永寿宫,娘娘会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