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总算大好了,皎皎可以放下心,娜仁自然不会再留她在宫里,叫她出宫好好陪陪安隽云和柔维。
最终与她一起上了城楼的竟然是皎茵。
她不知何时得了皎皎的眼缘,皎皎离宫前交代她陪娜仁出来。
因皎茵是外嫁,在京中并没有修建公主府,回京奔丧、侍疾都是留在宫中居住的,陪娜仁出来倒也方便。
春日的风还有些凉,琼枝给娜仁披了披风,皎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并不放心,也不会走远。
娜仁颇为享受地吹着风,见她这样子,忍俊不禁地道:“我又不是孩子了,你还这样放心不下。”
皎茵轻声道:“姐姐出宫前特意交代我的,若是您再病了,只怕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姐姐了。”
娜仁笑笑,扶着城墙迎着风站着,忽然问她:“大贝勒与三贝勒的事,你知道了吗?”
“早就听闻了。”皎茵神情有些复杂,“我没想到,三皇兄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娜仁却轻笑着,“他的性子啊,像皇上,又像他额娘。他额娘年轻时候为情所惑,那也是要死要活地伤心过的,若论执念,是很深的。不过他额娘走出来了,他用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没走出来。如今想来,也快了吧,听闻他进来闭门念书,倒是很心平气和。”
她说着,转头看了眼皎茵,好整以暇地问:“怎么,你是心里不是滋味了?愧疚、无奈、百感交集?”
皎茵抬起头,正对着她的目光,看着是揶揄打趣,却也暗含正色。
皎茵默默半晌,摇了摇头,“复杂有之,并无愧疚、无奈……”
“那就很好。”娜仁笑了,沿着城墙缓步向前走去,轻声道:“人这一生啊,最怕的就是执念太深。执念太深,则伤人终伤己。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野心、能狠心、执念深重。最终,也只会害了自己。”
皎茵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笑了笑,一双与敏妃相似的眼睛弯弯,水汪汪、清亮亮的,如一泓秋水,比之长在她额娘身上,又是另一番风情。
“皎茵,谨记慧娘娘教诲。”她欠身深深一礼,娜仁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病了许久,痊愈之后,少不得要见见嫔妃们。
永寿宫落灰许久的西偏殿再度开张,娜仁着一身柳青滚鹅黄边银线镶绣的衬衣,茉莉团花纹清雅别致,柳青与鹅黄,正合这春日。
宜妃甫一落座,便把娜仁从头夸到尾,恨不得连娜仁裙角攒着线绣花用的米珠都要夸一声圆润有光泽,其实只是最普通的米珠罢了。
她这操作是很纯熟的了,佛拉娜、贤妃几人当个笑话看,德妃神态端庄,喝茶时候偏头过去,也忍不住笑了。
“我病了许久,你们来看我,我也迷迷糊糊的,没见全了,今儿个有机会,咱们见一面。午后阳光好的时候,咱们去御花园里,喝茶赏花。还有我去岁酿下的茉莉蜜露,开两坛子出来咱们喝。”
娜仁正笑着说话,贤妃很给面子地说起御花园里近日牡丹盛放,佛拉娜在花草上用心多,本来兴致勃勃地欲要张口,说今年御花园里多添了些名品,但见贤妃开口了,便低头喝茶掩饰,不再言语。
娜仁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中,心中无奈,却也说不出什么。
当年三阿哥被削去郡王爵,佛拉娜与贤妃的关系曾就进入低谷,这些年好容易有了些好转,如今大阿哥这事一出,俩人又疏远了起来。
娜仁没想过劝。
这两个都是儿子当做命根子的,这个节骨眼上,谁劝都没用了。
或许有一日,一切尘埃落定,大阿哥与三阿哥握手言和了,这两个的关系才能有些好转吧。
幸而通贵人是很精于花草的,娜仁病愈,她也愿意多说几句话,殿内一时热火朝天的,交谈声不断,底下低位嫔妃也窃窃私语,盖因平日娜仁和煦宽仁,说些小话她也不会计较。
这可以说是后宫里气氛最好的时候了,没有人针尖对麦芒,掐得斗鸡眼似的,各个笑盈盈的。
可惜还是有不长眼的,打破了这个气氛。
本来是太监匆匆传了一声:“吉常在到——”
娜仁还挑了挑眉,为的是从前并没听过这号人物。
宜妃却是眼皮子一跳,下意识端起茶碗来喝茶,眼神不自觉地往门口飘去。
未一时,众人只见一宫装丽人自紧南边梢间处开的门入入内,倒是生得娇艳,身姿婀娜,夭桃秾李芳菲妩媚,有一种不同于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的风姿,极美。
只是气质浮躁了些,不像是读过书的,也不像是好性子。
娜仁刚看了两眼,便看到她启唇张口,似是与宫人微声,其实殿内人差不多都听到了。
“若是个正经主儿也就罢了,偏生不够是个皇贵妃,还不是皇后呢,摆什么皇后的谱啊!”
第173章
几乎是听完那吉常在所言的一瞬间,宜妃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拍桌子,“王氏!你这是在说什么浑话?你出门前把脑子留在自己殿里了不成?”
说着,她又扭过身,冲着娜仁近乎谄媚地一笑,道:“娘娘,这王氏素来脑子不好使,她说的话您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王氏。”娜仁微微偏头,淡淡地道:“从前倒没见过。”
琼枝思忖一瞬,道:“这位吉常在去岁受封,乃是在热河行宫之时,由宜妃娘娘举荐的,听闻本是宜妃娘娘身畔宫人,因容颜娇艳妩媚,善作舞蹈,在行宫时很得万岁爷喜欢。回宫后恰逢老祖宗大丧,您又一直病着,才未见到过。”
宜妃登时反驳,“谁说是我举荐?分明是皇上自己看上的!”
她竟连万岁爷都不叫了,直接喊出皇上来,可见有多着急。
佛拉娜忍不住轻咳两声,看着宜妃这样子,倒觉颇为好笑。
德妃淡淡地看了宜妃一眼,眸光幽深,转瞬即逝。
听到佛拉娜的轻咳还有其余几位嫔妃的憋笑声,宜妃也顾不得恼,活似脚底的毡垫烫脚似的,急急向前走了两步,又在对上娜仁的目光时猛地顿住。
她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强挤出笑来道:“娘娘,您要相信妾身啊,这王氏在妾身身边本就没待几日便被万岁爷看上了,她今儿这话,和妾身绝对没有分毫关系啊!”
说着,她又转过身去,怒目圆睁,指着吉常在道:“皇贵妃乃是万岁爷亲封,位同副后,掌凤印与中宫笺表,统领六宫几十年,德高望重,和阖宫上下莫不敬服。你竟敢在此说出这等不敬之语,可是、可是——”
“可是有人在利用你陷害本宫?”宜妃陡然拔高了音量,气势咄咄逼人,逼得吉常在竟然下意识瑟缩一下,跪在地上,呐呐不敢言语。
娜仁冷眼看着,宜妃这反应就说明她和这件事是真没关系,心中也暗暗有些想笑,便先开口安抚住宜妃。
宜妃得了她两句宽慰,登时那叫一个热泪盈眶,还隐隐松了口气,坐到椅子上连饮了半碗热茶,才觉得心落回了肚子里。
宁雅将此尽收入眼中,不由轻轻一扬眉,饶有兴致。
娜仁目光在殿内众人面上一一环视,在德妃面上多停留了两瞬,见她仍笑得满面端方柔情,心中轻嗤一声,收回目光。
至于那吉常在如何处理,娜仁倒是没罚得多血腥,只道:“吉常在待上不敬,有失恭顺、妾妃本分,罚抄《宫规》全卷十遍,《女四书》百遍,没抄完之前便不要出门了。哦,对了——你会写字吗?”
娜仁淡淡地问。
吉常在这会也察觉出来情况不对——这可不像是离了太皇太后,便没了依仗,万岁爷没有太皇太后这个忌惮,永寿宫便失了圣心的意思。
旁人她不晓得,她在宫里的时候也是不长,但宜妃的性子她还是清楚,能叫宜妃如此恭敬,这位皇贵妃绝非等闲。
登时瑟缩着诺诺答道:“不会。”
“那就学着写吧。还不领罚?是对本宫的处置有何不满之处吗?”娜仁略一扬眉,目光微有锐利锋芒。
吉常在忙低下头,呐呐答应着。
宫中嫔妃们忍不住心中暗叹,就连宜妃,看向吉常在的目光中都带上了些微的怜悯:多可怜啊,就仿佛当年的她一样,不知《宫规》《女四书》多长,抄起来要断几只手。
旋即又转为恼恨,宜妃心中轻哼一声,如果眼神能做刀子的话,估计这会已经把吉常在划得遍体鳞伤血流不止了:好好的作什么死,要不是本宫反应快,也要被你连累了!
出了这样一场闹剧,倒是未曾影响娜仁的心情,她只觉得有些好笑罢了。这八成是有人见太皇太后过世,打量着她最大的倚仗靠山倒了,也不知圣心还在否,便推个炮灰出来,试探试探。
她并未恼怒,但旁人揣度她的心思,却不敢多留了,只少少地说了两句话,便有人起身道:“娘娘您久病初愈,想来身子还不大好,这会应该倦了吧?妾身们便先告退了。妾身回宫去,做两样点心,赏花时带到御花园去。”
娜仁便未强留,一时众妃皆起身告退了。
佛拉娜本想留下和她说两句话,但见宁雅坐在那里没动身,打量着她们两个应该有话说,眸光微黯了黯,便也起身告辞了。
“走,咱们到正殿里坐去的。我新得的龙井,你素来喜欢,给你沏来尝尝?”娜仁笑吟吟地问。
宁雅便淡笑着直起身,“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年的新茶不错,但也仅是不错了。
娜仁漫不经心地呷着,等待着豆蔻来回话。
她心里多少有了些猜测,或者说如今这后宫里,会在背后暗搓搓对她搞事伸脚试探的也就那几个人,她按照身份、动机一一猜过去,基本已经圈定了人选。
不过判案不能太武断,还是等豆蔻查了再说吧。
正出着神,忽然听宁雅问她:“宜妃为何如此怕你?”
“宜妃?”娜仁一笑,“她在我这吃过的亏可太多了,要论不安分,她算是这宫里头一个,要论贪生怕死欺软怕硬,她也是头一个。吃亏吃得多了,自然长记性,不敢再招惹我。算来,也有许多年了,她头回招惹我,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我可是正正经经叫她疼了一会,后来招惹过我两次,都没得好,心里就怕了。”
宁雅没想到听到的竟然是如此简单朴素的回答,顿了一会,呷了口茶,道:“倒也是,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出第二个答案了。”
她看起来深有感触,也不知是想到什么了。
娜仁莫名地有一种感觉,她怕是把这后宫之中目前来看脑袋最好使的一位带上了一条神奇的道路。
一条不需要过多地动脑筋,只需要简单地蛇打七寸的道路。
豆蔻的动作很快,当日下晌,娜仁从御花园饮宴归来,便收到了她的回禀。
果然不出她所料。
娜仁翻着手上的纸张,笑了,“德妃倒是一腔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可惜也不够高明,多半还要依仗运气。”
吉常在身边的宫人有一个与德妃宫里的洒扫宫女同乡,巧的是那洒扫宫女在永寿宫扫了三年地,今年开春忽然被德妃召到内殿侍候,俩人几番“巧合”之后顺利搭上话。
康熙无心后宫,便是偶尔到了后头来,也只是旧日高位的嫔妃宫里做做,用个膳就走,吉常在自然是分不上这杯羹的。
德妃宫里的宫女就告诉吉常在身边的那个,康熙偶尔会去御花园浮碧亭小坐,吉常在听了,便打算去碰碰运气。
在御花园里路过个假山石,听了两个老宫女一番交谈,不过是如“太皇太后没了,万岁爷心里,不定当永寿宫怎样呢。”或是“这太皇太后一走啊,我看蒙古那边也是要没落了,就宫里这两位大事小事都不管,只管自扫门前雪的主儿,能顶什么用?”
如此林林总总听了一大堆,又把话绕到宜妃身上,说翊坤宫与永寿宫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宜妃心里对皇贵妃存着恼恨呢,若是这会有人出头下了皇贵妃的面子,宜妃心里不知怎么高兴呢。
然后……吉常在就上钩了。
“这可真是——”娜仁咂咂嘴,“蠢啊!真如宜妃所言,脑子是不大好用。”
豆蔻面色阴沉,“您看,德妃那边怎么处理?”
“送她两部经书,让她静心抄写静静心宁宁神。”娜仁想了想,又道:“把这个送到乾清宫去吧,他的女人,由他处理。”
豆蔻恭敬地应了声,捧着查出来的东西去了。
未过多久,乾清宫那边便传出旨意来,很干脆的,甚至罚得有些狠。
褫夺吉常在封号,贬为庶人,入辛者库服役。
德妃那边倒是无声无息的,但没过两日,前朝办事的十四阿哥便遭了呵斥。
十四阿哥的差事办得虽有些微的不妥,但按理来说不至于遭如此呵斥,甚至被禁足府中闭门思过。
罚得这样严重,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什么。
十四阿哥是德妃的心尖尖,康熙罚得这样狠,无非是德妃哪里做得不好,叫他恼怒,又不好拿上台面来罚,只能拿德妃的心肝肉来开刀了。
这结果一出,前朝如何且不说,后宫中与前几日的事情一联系,哪有不知道的?
宜妃彼时正坐在翊坤宫里为孙儿缝小衣裳,听了宫人回禀,轻哼一声,面带不屑,“德妃也就这点子手段了,还想算计皇贵妃顺手把我拉水里,也不看看我这般机智灵慧,是会遭她算计的人吗?”
坐在一旁喝茶的郭络罗贵人闻言,不由探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好了,别看我了,我承认,是皇贵妃脑子好使。”宜妃闷声闷气地道:“我夸夸自己你还不许了。”
郭络罗贵人轻笑了,将茶碗轻轻放在炕桌上,长舒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这世上的人啊,最怕的就是分明不够聪明,还要自作聪明。”
宜妃下意识地瞪起眼睛,但亲生姐妹共处多年,她很快听懂了郭络罗贵人话里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
儿子被罚,德妃自己也品出滋味来了。但娜仁给她送经书说叫她静静心宁宁神,康熙直接发落十四阿哥,半个字没提这事。
她也拉不下脸来到永寿宫去,说自己做了什么然后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