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老祖宗还说了,这些皇子福晋们,都是在她榻前侍奉过汤药的,才有此物赠与。其余几位尚未成亲的皇子未来的福晋,每人有一对手镯,先交由阿哥们保管,日后赠与妻子便是。”
“现银二阿哥、纯亲王各得五千两,嘉煦公主得五千两,其余皇子公主,每人三千两。余下之物,有两箱与万岁爷做念想,一箱与苏麻姑姑养老傍身,有与我们这些奴才做嫁妆、养老之物的,再有的,便请太后娘娘与皇贵妃娘娘对半劈分。”
福寿说着,转身向太后与娜仁行了一礼,道:“分与苏麻姑姑与奴才们的,现已列出单子,便呈与两位娘娘。”
“老祖宗……”娜仁哪有心情去看那劳什子的单子,握住太皇太后的手,低声哭泣。
太皇太后安抚般地拍了拍她和太后的手,又吩咐,“现又有一份花销……取一万两银,与保成媳妇收着。……权做未来,安家之用。”
二阿哥忙道:“老祖宗,用不得您的银子……”
“老祖宗给的,你收着吧。”康熙忽地开口,沉声道。
二阿哥一时僵住,不知如何。
太皇太后又看向康熙,笑了,虚弱地缓缓道:“不要怪老祖宗……偏心啊……”
康熙忍不住笑,又板住脸,道:“老祖宗从来偏心,打小就偏心阿姐。老祖宗您若是怕孙儿伤心不平,您就多陪孙儿两年吧。”
“孝陵外头,我守着你汗阿玛,也看着你。”太皇太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实在是太虚弱了,方才的一番安排,已经耗光了她的气力。
康熙听她此语,只觉戳心,上前两步蹲下身,紧紧握住老祖母的手,哭道:“老祖宗,孙儿舍不得您啊!”
“好了……”太皇太后抬起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又因为无力而在半空中落下。
娜仁别开脸不愿太皇太后见她哭泣,康熙心中酸涩难忍,拉起太皇太后的手,放在自己头上,一如幼时一般。
殿内气氛一时僵住了,除了泣声其余声响丝毫不闻,仿佛过去了许久,其实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不到罢了。
太皇太后低声嘟囔道:“这个苏茉儿……怎得还不回来……不想见我最后一面了不成?”
苏茉儿系苏麻喇原名。
康熙心中一酸,忙命人去催促,却见下一刻苏麻喇已捧着茶碗出现在寝间中,她微微气喘,可见是匆匆而来。
太皇太后一见她,就笑了,又撇撇嘴,“怎么才来啊……”
她此时气息已十分微弱,声音低微得落地罩外的人痘听不清楚,苏麻喇却瞬间泪如雨下,顾不得小心翼翼捧来的那碗蜜水,忙到太皇太后近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老祖宗,我来了,我来了。”
“你……要好好的。”太皇太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捏了捏她的手,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娜仁,断断续续地说:“别哭……别掉、金豆子了……”这便是她所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了。
“老祖宗——”娜仁哭声凄惨,如杜鹃啼血,回荡在慈宁宫的上空,久久未散。
“老祖宗!”康熙双膝跪地,将头贴在太皇太后的炕上,太后更是哀痛不能自已,小辈们齐齐跪地,唤了一声:“老祖宗!”然后纷纷落泪,眼泪扑簌簌如滚珠落雨,皎皎与二阿哥尤甚。
最为平静的竟是苏麻喇,她落了两滴泪,但强撑着没有失态,张罗着为太皇太后换了衣裳,最后一次梳了发式,戴上那尘封几年的沉重璀璨的凤冠,最后一次,握住太皇太后的手,将她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娜仁气血不支,又哭得狠了,险些晕厥,却推开上前搀扶的康熙、皎皎、留恒、琼枝等人,执着地跪在地上,给太皇太后磕了三了个头,最后起身时,终于支撑不住,浑身发软,闭眼倒下。
好在康熙就在身边,也默默地与她一同行礼,此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在娜仁身后行礼的皎皎留恒也忙拥了上来,一群人着急忙慌的,还是将驻守慈宁宫的唐别卿召来,看过说气血翻涌要及时用药,忙传轿辇,送娜仁回永寿宫。
第172章
醒来时天色已晚,寝间内遍垂着纱幔,挡住月光,黑漆漆一片,只有炕头小柜上一灯如豆,带来微弱的光源。
依稀能看到琼枝守在外头,静静地坐在毡垫上,身影沉默如万年不变的青山。她也上了年岁,其实不大守夜了,只有冬日会与娜仁同塌而眠,今日俨然是个例外。
外头应当不是个好天气,窗外狂风呼啸声传入耳中。娜仁觉着心慌得厉害,但并不想叫人来,只目光呆滞地盯着床幔出神,微过几瞬,似乎才回过神来,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往下淌,很快濡湿了半个枕头。
琼枝掌着那盏小灯,拉开帘帐,例行查看她的状态,便被她这样子吓了个半死,忙点亮几盏琉璃宫灯将寝间内照得亮堂堂的,然后将熏笼上温着的糖水端来,轻声道:“豆蔻预备的百合蜜枣建莲汤,安神宁心最好不过,甜滋滋的,快尝尝。”
她没开口劝娜仁不要悲伤。事实上,她比所有人都要清楚,这个时候无论劝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不如不劝。
娜仁没应声,只顺着她的动作半坐起身,捧着汤碗喝了两口,静默许久,耳边只有狂风呼啸声不断传来,琼枝愈发心急,却不敢开口。
良久,她忽然问道:“几时了?”
“您昏睡了两日一夜了。”琼枝说起这个,面上难免流露出些许忧色,她又迅速反应过来,扬声唤人:“传太医来!”
这边声响一起,外头的脚步声就乱了,皎皎、留恒与楚卿先后进来,各个面带急色地望着娜仁。
娜仁推开琼枝的手,没与她们说话,只自扶着炕沿起身下地,道:“我要去看看老祖宗。”
琼枝迟疑一下,有些为难,但见娜仁固执的样子,便知道拦不住了,只能顺从地替她换了衣裳,披上厚厚的狐裘,戴上风帽,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免受风寒侵扰。
太皇太后暂时停灵之处灯火通明,康熙请了僧人来日夜诵经为太皇太后祈福超度,其中便有不少当代高僧,也有太皇太后生前结交的僧人,自愿入宫,为太皇太后诵经做法事。
康熙正守在那里,耳边的经文与风声混杂,木鱼声沉闷,他怔怔地望着太皇太后的灵柩出神,心口沉甸甸的。
皇子、公主们都被他赶走了,唯有太后与那些僧人还留着,他跪在蒲团上,听着太后声音低低地念了许多遍《往生咒》,然后换了蒙语,他听得最清晰的一句是“长生天庇佑”,然后便听不清什么了。
太后的嗓音有些哑,声音被压抑在喉咙中没有发出来,他囫囵听着,心里愈发地乱,却没有打断。
娜仁的脚步声响起时,他最先注意到,忙回过头看,见她来了,低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娜仁扯起唇角冲他笑了笑,但配合着苍白如纸的面色,这会也不大有说服力。
皎皎、留恒与楚卿都跟在她后面,但留在廊下没有进来,撑着油纸伞,担忧地望着她。
康熙终究是道:“进来吧。”
皎皎三人便顺从地行了一礼,收起伞交给宫人,然后脚步轻轻地步入殿内,自寻了蒲团跪下。
康熙没问娜仁怎么没多歇歇,他知道娜仁不可能留在宫里不过来,沉吟半日,道:“阿姐在这守一会,天亮了便回去歇着,日夜轮换着来。阿姐你养好身子,等老祖宗出殡才好跟着去。”
“老祖宗的陵寝选好地方了吗?”娜仁问。
康熙顿了顿,轻声道:“就在东陵吧,不过老祖宗留书于我,道既不与皇帝合葬,进去只怕坏了风水。便在东陵边缘,风水局外,选个与先皇相近的地方。朕命人先择址将慈宁宫东王殿先拆下来,在昌瑞山下原封不动地建上,暂做停灵之用。陵寝不是一日之功,仓促预备反而不美。”他又看了看太后,道:“皇额娘也说不错。”
娜仁便点点头,一边取了纸钱来烧,一边道:“如此也好,也算全了老祖宗的心愿又不失皇家威仪体面的两全其美之法。只可惜——这宫里,是连点念想都留不住了。”
“人活在心里,何必念劳什子的念想。”太后原本低头念着佛珠,只在娜仁进来之时略带忧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转过头去继续闷闷祈祷,此时终于开口,嗓音沙哑,眼下青黑一片,想来也是许久没有休息了。
或者说,这殿里的人,均是如此的。
娜仁四下里看了看,问:“苏麻姑姑呢?怎么没见。”
康熙一时默默,皎皎与留恒两相对视,低头未语。
最终还是太后道:“老祖宗崩了当日,苏麻喇也跟着去了,想来此时,已一同升上长生天了吧……”
她垂眸,又一颗颗念起念珠来。
娜仁顷刻只觉晴天霹雳,心跳得愈发厉害,她浑然顾不得,嘴唇轻轻颤抖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苏麻姑姑……带我过去。”
她猛地起身,然后便觉眼前白茫茫一篇,浑身无力地向后倒去。
康熙迅速倾身扶住她,又急又恼,“阿姐你这样子,无论老祖宗还是额娘,见了都不能放心!”
他惯称苏麻喇为“额娘”,娜仁听着,眼眶又是一热。
“好了……”太后起身走过来,摸摸娜仁的鬓角,手尖濡湿的触感叫她心里一酸,轻声道:“好姑娘,回去歇歇吧,不急在这一时。”
后来娜仁问了皎皎,听说苏麻喇是在太皇太后去了当日便跟着去了的,服侍太皇太后装裹了,扶进棺椁里,忙了一日,她也是老人了,福寿劝她去歇歇,康熙等人也劝。
出人意料的,她并没坚持,笑着答应了,又细细地叮嘱了许多,甚至还来到永寿宫一趟,看了还处在昏睡中的娜仁一眼。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众人已觉着有些怪,但想到太皇太后过世对她打击应当不小,行事有些怪异之处也没什么。
或许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
但最终,事情就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苏麻喇留下来的东西不多,简简单单,只有四封书信,太后、康熙、娜仁与福寿每人一封,所留银钱在信中简单交代一句,说要捐与国库,做修路、施粥之用。
康熙的意思,苏麻喇先在太皇太后停灵之处的偏殿停灵,等到出殡时,便与太皇太后一处,停在昌瑞山下。这已经是最妥帖的安置方法了,苏麻喇的身份是不可能藏进太皇太后的陵寝的,本朝也没有殉葬、以人陪葬的先例。
康熙最终决定再为苏麻喇建陵寝,也在清东陵外,好歹与太皇太后相近,能够一处做个伴。
娜仁哭了一场,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日子里,她已经留了太多眼泪,她不敢想象等有一日,太后、康熙、琼枝、清梨她们,一个个都要离开她的身边。
她的身体本是极好的,这一次日夜不分地熬了几个月,虚是虚了,补补却能养回来。唐别卿话说得斩钉截铁,以她如今的年岁来看,已经是极好的。
大悲伤身,但也没人敢劝,好容易送太皇太后与苏麻喇灵柩出了京,娜仁便一病不起。
永寿宫里药气萦绕,康熙先头几日还早晚过来探望,后来康熙也不过来了,娜仁问了一句,终究没人敢瞒她,娜仁才知道康熙也病了。
娜仁索性叫皎皎到乾清宫去照顾康熙,后来又把留恒也打发去了,楚卿留在永寿宫陪她。左右她身边也没什么事情,多半都由琼枝总领,楚卿不过端个碗递个药,多半时间在她身边读书抚琴,她性子虽冷,内里却是热的,有她陪着,娜仁的心情逐渐转好。
也是她自己想开了,逝者已矣,她再这样伤心悲哀,真坏了身子,太皇太后与苏麻姑姑如果真的泉下有知,又不知该有多愁。
如今看来,最坚强的倒是太后了。她比起康熙身子好了不少,又不像娜仁日夜颠倒地熬,虽沉闷了一段时间,却并未大病一场。
她永寿宫、乾清宫两边走动探望,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沉默地坐着,多为他们诵经祈福。
娜仁断断续续地病了许久,因太皇太后的大丧,除夕宫宴办得并不热闹。
彼时康熙已经转好些许,为了迁就娜仁,两个人带着皇子公主们在永寿宫吃了一顿。娜仁神情倦怠,面色也不大好看,皎皎放心不下,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宴上气氛也沉闷,没人敢高声做乐,赶回京的几位公主因康熙的病留在京中侍疾,在宴上也小心翼翼地。
“好了。”娜仁在北炕上坐着,倚着搭了软毡的凭几,身上还发软,不大有力气,但也笑着,强打起精神来说话。
还是皎茵咬咬牙,说了两个笑话出来活跃气氛,皎皎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她心里便有了底,与姐妹们交换几个眼神,气氛活跃起来。
开了春,娜仁的身体终于转好,唐别卿点头停了药,她好松了口气,嘟囔着道:“你这方子开的,滋味可真是愈发的刁钻。”
唐别卿平静地收起了诊脉用的小迎枕,道:“您好生保养身子,就用不上微臣的方子。”
“好了,不说这个了。”娜仁颇为潇洒地甩甩袖,道:“我去岁夏日酿的茉莉玉露酒,叫豆蔻拿给你两坛。”
唐别卿方显出笑颜来,行了一礼,“那微臣便代内子多谢娘娘了。”
茉莉玉露酒,喜欢的自然不是唐别卿。
“你下回开药的时候,对我高抬贵手些,我的酒便不算白给了。”娜仁也笑了。
她便是再能躺,这段日子也躺得累了。太医一给解禁,她就心血来潮,打算去城楼上溜达溜达。
御花园的秀丽精致已经满足不了她了。
三个孩子本来放心不下,打算跟她去,都被娜仁打发出宫了。
留恒楚卿每日宫里宫外地奔波且不必说,皎皎在宫中正经住了许久,柔维尚且能时常入宫,安隽云就真的是与妻子许久未见了——娜仁有时觉着她就是王母,隔开了织女和牛郎。
不过牛郎到底不配拿来与安隽云比较,皎皎也不是织女那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