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史书中,却连半点笔墨都没留下。
王佳氏暴亡得急,外人半点没听见风声,又紧锣密鼓地出了宫,连丧事都没办一办。
此时,便是个傻子,也知道这里头有蹊跷了。
佛拉娜最是个敏感细腻不过的性子,心里着急,这日问娜仁:“你实话与我说,清梨幽禁与王佳氏的死,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关系?清梨她……她究竟有妨无妨?我问皇上,皇上却半个字不愿与我透露,我也不敢再提了。”
“这里头,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娜仁神情复杂,“只能说,比起王佳氏,清梨是好命了。”
有些事情,说多了,叫佛拉娜知道反而不好。
清梨的结果来得说早也早,说晚也晚。
是过了一个月左右,启祥宫忽地传出了安嫔小产的消息,乾清宫的一个小太监来叫娜仁,说是康熙的吩咐,允娜仁去看看清梨。
到了启祥宫门前,却与匆匆赶来的皇后碰上,二人对视一眼,均是面色凝重。
一宫的宫人均是屏声息气以待,娜仁却见寻春与石嬷嬷在阶下站着,庭前几口大箱子,梁九功低眉顺眼地侯在廊下,见二人来了,便道:“且稍等等吧。”
又过一时,康熙自正殿缓步走出,面色凝重,眼角带着泪痕,倒是难得。
“阿姐……与她告别吧。”康熙声音哑然,低声道:“此后宫中,再没有安嫔李氏这个人了。”
娜仁打看到那些箱子,就猛地放下心,听了康熙的话,忙抬步入内。
却见清梨一身素衣站在暖阁落地罩垂着的纱帐下,水红的颜色不如往日鲜艳,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埃,清梨眼圈微红,眉眼弯弯地一笑时,却仿佛与当年并无什么差别。
“你们猜到了吧?”清梨笑着,轻叹了口气,脸上是仿佛解脱一般的轻松,“我要出宫啦!余生幽禁南苑,世上再没有李清梨这个人了。不过有寻春与石嬷嬷陪伴我,想来不会十分孤单。只是独独留着你们两个在宫里,好对不起你么。”
说着,她眼中再度浮现水光,娜仁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竟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南苑好,南苑离得近,日后我可以去看你。”
“是吧,我也是这样想的。”清梨笑眼盈盈地,却只叫看客心里发酸。
清梨只收拾了部分细软,余下多半东西告诉娜仁要留给皎皎,这是她大半生的梯己,娜仁不好意思替皎皎收下,清梨只好道:“我说给皎皎就是给皎皎了,我这出宫也不好一次带出许多去。没准日后日子难过,我还要靠你们的接济呢。”
第66章
送走了清梨,娜仁一边为小姐妹保住一条命而欣喜雀跃,一边为大家以后便少相见而悲从心生,最后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浸湿了两条帕子,皇后一开始还劝上两句,见毫无用处,索性就不劝了,坐在旁边安静等着。
“你、你就不伤心吗?”娜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哭啼啼地道:“以后宫里就咱们两个人了,多寂寞啊……”
皇后看着她,似乎轻叹了一声,道:“你不止有我们,还有老祖宗、太后、皇上、皎皎、荣嫔他们许多许多人。咱们三个性情相投,才会时常一处解闷,但阖宫中你交好的人不少,即使少了我们,你也不会寂寞。”
她拍了拍娜仁的肩,声音低低沉沉的,“世间之事周而复始,有聚有散。如今只是小散,而非大散。清梨一人去,你便伤心成这样,若是日后,我也去了,你该如何呢?”
“你、你说什么?”娜仁抽抽噎噎地抬起头看着她,水杏般的眼中盈满了惊讶,“你终于打算告诉我了?”
皇后轻笑一声,“你果然猜到了。本来也迟早有告诉你的一天,不过或早或晚,如今借着清梨这事的由头,我就先告诉你知道吧。我与皇上说好了,我做他一年皇后,安抚镶黄旗,使得上三旗齐心对敌。等到三藩战局平稳,他许我至清净地方去。如今战局已然有了平稳的清闲,我想,离我离去的那一日不远了。我本还在为出宫后的去处纠结,如今想来,不妨在南苑辟一处静室,那片竹林,我便极看好。如此,皇上也可以放心,我还可三五不时出去云游一番,也不算拘束。”
她这话在宫中算是惊悚了,娜仁却听得很淡定,仿佛不是什么惊人之语,只低头默默半晌,道:“皇上一贯是心软之人……我还要贺你自由。只是你与清梨一处热闹去了,倒留我一个孤鬼在宫里。”
皇后弯弯唇角,她似乎生来便是如朗月般的人物,眉目清清朗朗,笑起来也不叫人觉得有十分的欢喜,只如傲雪青松、翠竹竿竿。她声音难得放得柔缓,道:“你总可以去看我们,南苑又不算远。”
总算这个止了悲声,皇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外头忽然响起震天的啼哭声,声线十分熟悉,就是早上才从这宫里出去上学的皎皎。
皇后听了声音,只觉得眼前一黑,看看刚收了眼泪珠子的这个,却见她侧过头去扭着身子摆弄手帕子,仿佛无知无觉。
好,真是个好人。
皇后强扯了扯嘴角,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出正殿,看起来到仍是从容不迫,只是脚下的步伐略急促了些。
听着她渐远的脚步声,娜仁眨眨眼,从桌上拿起一块糕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小块——哎呀,哭得都饿了。
且不说皎皎回宫瞥到旁边启祥宫的缟素有多崩溃,只此时她哭得天塌了一般,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连慈宁宫的太皇太后都惊动了,匆匆带人过来,指着娜仁她们骂:“一群没用的!连个孩子都哄不好!皎皎啊,不哭了,来,到老祖宗这里来——”
然而纵是她如何柔声哄劝,皎皎的眼泪都没断过,最后太皇太后心一沉,甩了娜仁一个眼刀子,先携着皎皎入了正殿,门一掩上便骂道:“没心肝的!孩子都哭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您问问她,容我说话了吗?”娜仁欲哭无泪叫苦连天,“她打回来哭到现在,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非要去启祥宫,若不是您来了,只怕还进不了这屋,大庭广众的,我怎么和她说?”
太皇太后可不听她辩解,被皎皎哭得心都碎了,此时揽着她上炕坐,连声哄道:“快别哭了,听老祖宗和你说。额娘方才没寻着机会告诉你,殁了的不是安嫔……谁也没殁,都好好的,安嫔只是出宫,换了个地方住罢了。”
皎皎的眼泪仍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泣道:“您也哄我,平白无故,怎么会办白事呢?”
“那是你汗阿玛为了瞒天过海,你清梨娘娘这会怕是已经到了,二十来里地的路程也不算远,以后想念了,只管去看便是了。”娜仁道:“你清梨娘娘日后便在南苑居住了,你若是不信,只管去问你汗阿玛去,看额娘骗你没有。方才你皇额娘百般哄你进来,便是要告诉你这个,偏你不听,只在院子里耍驴,还耍到长街上去了,多大的姑娘了,丢不丢脸?”
皎皎逐渐止住眼泪,摸摸通红的眼圈,看了看一圈的人,眨眨眼,哑声问:“真的?”
“可不是吗。”太皇太后用帕子给她拭着泪痕,轻叹着道:“你这丫头啊,哭起来真叫人心都碎了。掉了那么多金豆子,叫你汗阿玛知道,又不知怎么伤心呢。快别哭了,老祖宗新得的珠子,吉林将军进上的,一匣子颗颗莲子大小,等回头给我们皎皎镶了珠花戴,就抵今日这眼泪珠子了。”
娜仁在旁幽幽来了句,“您这话说的,我下晌也哭了。”
太皇太后无甚好气地横她一眼,又是哭笑不得,苏麻喇便笑眯眯道:“哪里能没有您的份呢?早就给您留下了。”
一时哄得皎皎止了泪,太皇太后又叫宫人端了水盆拧了手巾来,皎皎擦了擦脸,微微喘息,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哭的。
太皇太后拧了拧她的鼻子,打趣道:“瞧瞧我们大公主哭的,小可怜样的。”
皎皎咕哝着喊她,扯着她的袖子,娇气极了,“老祖宗——”
被她这样一喊,太皇太后简直心都要化了,搂着她笑呵呵地说着话,又对娜仁道:“坐下,傻站着什么。皇后你也坐。”
“我这不是想着,方才惹了您不快,在这屋里哪有坐着的地儿。”娜仁笑容谄媚,太皇太后白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滑头鬼!”又对皇后道:“你素来稳重,你们日日形影不离的,她也没学到几分。”
皇后看了娜仁一眼,神情柔和几分,对太皇太后轻声道:“她如今这般便极好了。”
太皇太后一愣,旋即也笑了,温热的手掌轻抚着皎皎的头发,似有些感慨。
九月廿三,黄道吉日。
新妃入宫走顺贞门,自然是离坤宁宫最近。皇后在坤宁宫中住了已有些时日,廿三当日,众妃一早便齐聚坤宁宫西偏殿,静待新妃。
万琉哈氏与戴佳氏的容颜都不算十分出众,戴佳氏身上更有几分书卷儒雅气,万琉哈氏眉眼秀气,如同六月天枝头上新开的玉簪花,鲜鲜嫩嫩,一掐出汁儿,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新,却容易泯灭于众人。
皇后照例备了给她们的赏赐,不过每人两匹时新料子,一匣宫花,二人恭敬地道了谢,又向娜仁、佟贵妃与三嫔请安。
之所以说是三嫔,除了安嫔清梨与敬嫔王佳氏,荣嫔佛拉娜今年三月平安诞下一个小皇子,如今小皇子抱恙,她自在宫中照顾,今日告了假。
皇后道:“荣嫔不在,改日再见吧。先小人后君子,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初入宫中,若是循规蹈矩只要平稳度日,本宫护你们。谁要宠爱一身站到风口浪尖,也是人之常情。但有一点,不要闹到台面上来,大家都不好看。”
地下恭敬听训的二人不由感到有些尴尬,想来是没预想过皇后会一开始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但这二人反应还算快的,迅速道:“妾身谨遵皇后娘娘教诲,不敢有违。”
“也罢。”皇后看着她们,又似乎透过她们看着故人,沉吟好一会,方缓缓道:“都好好的吧。这宫里来来去去,不知哪日便物是人非了。”
坐着的众人已然习惯了她的脾气,无一人感到诧异,娜仁甚至有些微妙的羡慕。
这x装的……
再抬头一看,佟贵妃坐得端正优雅,面不改色地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即便拿到大宴或接见命妇上,如此的气派也足够用了。
她莫名地觉得,这一屋子,只有这一个是宫里的正常人。
旁的,就连最正常的纳喇氏,都逐渐被她带得偏离轨道。
真是,痛心疾首啊。
娜仁如是想着,却十分诚实地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下晌,娜仁的永寿宫迎来了两位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客人。
戴佳氏与万琉哈氏齐至,笑着送与娜仁礼物,恳切地道:“日后在宫中,如有冒犯或不尽之处,还要请贵妃娘娘多担待照拂。”
“取我新得的那两匣花来。”娜仁扬扬脸,吩咐豆蔻去取礼物,又对二人道:“不说什么担待照拂,只是往后时日长着,彼此做个伴吧。”
戴佳氏笑道:“只要娘娘不嫌弃妾身麻烦,妾身愿意时常过来陪伴娘娘。”
娜仁闻言看她一眼,她温温和和地笑着,五官只能说是清秀,胜在通身柔婉儒雅的气质。若万琉哈氏是夏日新嫩的粉玉簪花,她便是一丛兰花,安安静静地开着,不十分出色,却叫人舒心,只笑起来时便叫人觉着如沐春风。
娜仁笑着招呼她们坐下,道:“哪里的话,有美人来陪伴,岂有嫌弃的道理。你们愿意过来,我这里也热闹热闹。有新做的桂花松糕和桂花奶酥,可要尝尝?”
二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未一时,茉莉捧着个托盘上来,精精巧巧两碟子点心,二人动作优雅地拈起点心品尝,娜仁明显注意到万琉哈氏登时眼睛都亮了,戴佳氏细细品味一会,道:“这点心里——莫不是入了薄荷粉?倒是好灵巧的心思,这个季节,用些清清凉凉的小东西也好。”
“戴佳常在好灵的舌头!”娜仁又惊又喜,道:“可不是吗,本是不加这个的,不过这奶酥做起来,总怕燥气重,天儿又还没太凉,这丫头就放了些薄荷粉进去,吃着倒是很有滋味。”
戴佳氏笑眼看了看茉莉,夸道:“果然娘娘会调理人,宫里的丫头也心灵手巧的。”
娜仁忙道:“休要这样夸了,仔细她脸红。”
而后戴佳氏与万琉哈氏二人果然向永寿宫走动频繁起来,仿佛铁了心要抱紧娜仁这棵大树。
十月一烧过寒衣,京师的天气就彻底冷了下来。
宫内上上下下都换了秋装,永寿宫最后一茬石榴果子不算多,十几个,娜仁的小库房里还攒着一堆,这十几个就送了各宫。
因要去佛拉娜那里看看小阿哥,佟贵妃与贤嫔、端嫔那里的也都是娜仁带去的,自然先去佟贵妃处。
承乾宫本是先帝时董鄂妃居所,自然富丽堂皇远胜别处,如今住进来这位佟贵妃也不是等闲人物,只见日头下新换的金黄琉璃瓦熠熠生辉,扫净尘埃后,再次展露出当日的风华。
天气转凉,宫内的纱帐也要换上鲜亮颜色,承乾宫正殿内一色十祥锦花纱,又轻软、颜色又好,垂着碧玉玦,搭配得宜,于鲜艳素雅中取平衡,很是好看。
佟贵妃亲迎出来,娜仁也不是落人面子的人,笑盈盈地与她说着话。
二人相携如了正殿,佟贵妃命宫人斟茶,娜仁见有一个美艳绝伦的,近身便觉芳香扑鼻,不由问:“从前怎么没见过这位?”
“她呀,姓卫,叫双姐,原姓觉禅。从前是在御花园伺候的,我见她生得不错,性子又温柔,就叫到宫里来,专管侍奉茶水。”佟贵妃笑容和煦,娜仁心中却忍不住嘀咕。
先前有一个郭络罗氏宜嫔,承乾宫里还有一位未来的孝恭仁皇后乌雅氏,如今又添了个未来的良妃娘娘,佟贵妃搁这养蛊呢?
佟贵妃:你们谁比赛比赢了,谁就是下一任皇后!
娜仁被自己的脑补惊到了,忙饮了口茶,平复情绪,方缓缓笑对卫氏道:“不错,果然是很出色的,佟贵妃看人的目光一向不错,能被她叫到承乾宫来伺候,可见是个有福的。”
佟贵妃听她如此说,眸光微闪,知道娜仁是明白了她的想法,当下温声笑道:“她有没有福,还在后头呢,如今可不好说。殊兰——把本宫前日得的那一对芙蓉玉佩取来。慧贵妃,便由你带给大公主吧,我这个年纪了,戴那个颜色,怕被人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