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什么,芙蓉玉颜色鲜嫩,我觉得很衬你。”娜仁笑道:“皎皎原也有一对,不过那丫头素来不喜欢这些娇嫩的颜色,后给了皎娴了。都说小姑娘小姑娘,我们家那个古怪,皎娴倒是喜欢。”
佟贵妃便笑道:“既然如此,便转赠给二公主吧。”
娜仁淡笑未语。
从承乾宫出来,娜仁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琼枝忙问:“怎么了?”
“唉,三个女人一台戏,佟贵妃宫里这哪里是一台戏啊。”娜仁啧啧感慨,“也不知该说她是目光毒辣还是怎的。”
正念叨着,便见一桃红身影在三四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发挽青鸾点翠钗,点睛的红宝石颜色红润,一派艳压桃李的风姿。
见了娜仁,来者忙欠身请安:“给慧贵妃娘娘请安。”
“宜嫔啊,起来吧。”娜仁笑道:“可是来给佟贵妃请安的?快进去吧。”
宜嫔笑道:“贵妃娘娘是来承乾宫走动的?……好大好红的石榴,可是贵妃娘娘庭院里结的?可比下头贡上的都要好,本来妾还说着要向您讨要两个,只因事忙,也给忘了。”
娜仁随口道:“既然如此,你就叫人拿两个也无妨。这便是我庭院里那两棵树上最后一茬,原也是想着送与大家吃个新鲜的。哪里比得过贡上的,不过宫里种出来的,自然比外头的新鲜,大家吃个热闹,捧我的场,我便再开心不过了。”
使人吃惊的是,佟贵妃接下来献与康熙的却不是殊兰或双姐这两个娜仁早有耳闻中的一个,而是寂寂无名的那拉氏女子,这已是宫中第三个那拉氏出身的,原有贤嫔纳喇氏、万黼生母那拉氏,如今又来了这个包衣出身的那拉氏。
可真是热闹了。
这那拉氏处处看都不及乌雅氏或卫氏,比之前一位从承乾宫飞出来的凤凰宜嫔更是不值一提,但康熙赞她‘夙性温婉、品格贤柔’,封了贵人的位份,赐居承乾宫偏殿。
对佟贵妃不着余力举荐‘贤能’的事,大家也算是习惯了,只是私底下难免有念叨两句的,贤嫔常道:“皇后还好好地在坤宁宫里呢,用得着她在这里标榜贤能。”
佛拉娜彼时正给小阿哥胤祉缝着小衣,闻言无奈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人家要做贤惠人,与咱们何干?不过添几个人罢了,便是没有她,宫里还能少了人吗?”
贤嫔啧啧称奇,“你几时这样想得开了?”
“我惯素想得开!”佛拉娜一扬下巴,嘴硬道。
娜仁忍俊不禁,正要说什么,忽有人进来传道:“娘娘,老祖宗叫您过去。”
“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娜仁一惊,略有些奇怪。
佛拉娜道:“老祖宗叫你,定是有事,你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娜仁瞥了眼伏在桌前写字的皎皎,道:“你好好写字,等额娘回来再看。”
皎皎乖乖应声。
慈宁宫里的气氛不大好,太皇太后坐在炕上东边,倚着迎手闭着眼拈念珠,面色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来。
皇后坐她西下首,低头默默未语,见娜仁进来,招手道:“过来。”
“出什么事了。”娜仁走近在太皇太后身边,笑问道:“您面色怎么这样不好看?”
太皇太后掀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似是轻叹一声,指指炕桌上的帖子。
那帖子上是蒙文,原谅娜仁学得不太溜,仔细瞧了一会,才看出里头的门道来,道:“是……达尔罕亲王要献女入宫?那岂不是我的小侄女了?”
“你还笑得出来!”太皇太后沉着脸,低声斥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娜仁知道她心里想得什么,劝道:“您觉得可惜,人家可未必觉得。左右是要上京来的,还没册封呢。且等那姑娘上了京,若她心有还有一二分的不乐意,只在宗室或王公大臣中选一个好的,由您指婚,出一套嫁妆,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岂不比入宫好?”
太皇太后叹道:“我只怕他们不愿意,若按我说,你说的那般就很好。悼妃已经在宫里一辈子,香消玉殒在这里,我若再把她的侄女接进来,她便是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
“这宫里,科尔沁出身的嫔妃,有我一个就足够了。”娜仁温柔浅笑着:“何必再拖累小侄女们呢?”
太皇太后被她说得鼻子一酸,好一会才哑声道:“又来骗我的眼泪。”
慈宁宫中坐了半日,太皇太后留二人用了膳,方叫她们去了。
此时京师的天儿已经不再温暖,娜仁出来得及,也没来得及披件斗篷,一撞上外头的冷风,不自觉地瑟缩一下,皇后刚要开口,福寿已从殿内追出来捧着一件披风与娜仁披上,暗黄缎面绣卐字不到头,一看就是太皇太后的衣裳。
“哪有那么娇贵。”娜仁道:“几步路的事情罢了。”
琼枝走上来给她系着披风的带子,拧眉道:“可不是几步路的事,出来时是奴才疏漏了,方才若不是老祖宗想起来,叫福寿出来送,奴才也是要向福寿开口的。”
皇后亦道:“这个时节,伤风了不是小事,多注意些没坏处。”
娜仁无奈,只得顺从。
从慈宁宫出来,二人慢慢走在宫道上,娜仁沉默一会,还是道:“我那小侄女……八成是因为我迟迟未曾有孕,他们才急着再送人来。可他们也不想想,当日先帝满宫都是蒙妃,又有哪一个有所出?”
她嘲讽般地扯了扯嘴角,皇后歪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上次你见过的,我那三妹妹,八成也是要入宫的。”
娜仁只觉心里沉甸甸的,二人抬头环顾四周,鲜艳夺目的红墙琉璃瓦,四四方方的地方,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清纯年少、豆蔻枝头的小姑娘。
第67章
随后一段时间,宫里……怎么说呢,群魔乱舞吧。
对于达尔罕王献女入宫的事,佟贵妃表示出了高度警惕,不过她并没有直接出手,而是通过宜嫔与小那拉贵人婉转地试探。
之所以是小那拉贵人,盖因宫中还有另一位那拉贵人,为了区分她们,便以大小来分别称呼。
对这些试探,娜仁通通当做耳旁风,真被问烦了就掀起眼皮子冷冷地盯着她们,到底是宫里多少年混过来的,宜嫔和小那拉贵人还嫩呢,娜仁一个眼神过去,足够她们遍体生寒,悻悻然地退下了。
自永寿正殿出去,殿外的冷风一吹,二人一个激灵,宜嫔阴沉着面色,眼刀子狠狠刮了小那拉贵人一眼,怒道:“你方才扯我袖口做什么?”
“我便是不扯你袖口,你还有胆子待下去吗?”小那拉贵人紧了紧身上的氅衣,抬着头缓步迈下台阶,一举一动都慢吞吞的,不紧不慢的模样叫宜嫔面色更不好看。
小那拉贵人却仿佛浑然未决,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永寿宫。
“走了?”正殿里,娜仁把玩着炕桌上琉璃盘盛着的拳头大娇黄玲珑的香橼,随口问。
琼枝:“嗯,走了。”又将二人的表现细细说出来,娜仁思及方才见小那拉贵人退下时隐隐有些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扯了扯嘴角,对琼枝道:“你看佟贵妃举荐的这几个人,性子上倒是天差地别。”
琼枝拧拧眉,微有些疑惑:“几个人?”
“……等着以后吧,热闹早晚会有的。”娜仁一时嘴快,倒忘了佟贵妃如今只举荐了宜嫔与小那拉贵人二人,不过没关系,不急。
琼枝眨眨眼,还是压下心中的疑惑,一面将热茶奉上换下残茶,一面道:“乌嬷嬷退了热,用了药,再发发汗,想来二三日便可以好了。”
“阿弥陀佛。”娜仁闻言松了口气,近几日京师天气变化多端,有时白日又极暖和,有时夜里冷风呼啸刮得人心慌。乌嬷嬷不说上了年纪,也是四十多五十的人了,身子骨虽然不错,但在当世来看也不算年轻,她病了,娜仁不敢大意。
琼枝笑道:“其实嬷嬷的身子一贯不错,不过偶然经了风病了一场,您不必这样挂怀放心不下。”
娜仁哪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些年在宫廷中见了太多生死别离,身边的人病了,她便不自觉地提起了心。
“几时了?皎皎快要下学了吧。”自打天气转凉,皎皎学习的地方便挪到了慈宁宫小花园的花厅中,下学的时间与往常倒是一样。
琼枝忙取了怀表来看,便道:“未正时分了,再有半个时辰,公主便要回来了。”
“那还早着呢,你坐下,咱们喝口茶。”娜仁笑吟吟地一扬下巴,琼枝看了看她,见她悠悠闲闲地靠在那里,笑盈盈地看过来,不容拒绝的样子。便点点头,自取了个杯子斟了热茶,在娜仁西下首坐了。
旁处的规矩,是不许底下人坐主子睡、坐过的地方的,包括永寿宫对大多数宫人也有这个限制。
不过琼枝显然不在其列,俩人从小一处长大,娜仁冬天睡觉不喜火炕的热,京师的冬日又冷,如今琼枝已然陪伴她度过二十余个冬日。
这会琼枝在炕上坐了,俩人嗅着茶香,默契地都没开口。
好一会,只听娜仁缓缓道:“我还是觉得,和塔不是会舍得送他女儿入京的人。”
和塔便是当代达尔罕王,当年娜仁封妃,或者往日年节往来,礼物都十分丰厚。俩人有当年一起在草原上鬼混留下的交情,娜仁自认对和塔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只满足于平淡安稳的生活,对儿女也没有太高的期待,不会舍得送女儿入宫来博富贵。
那和塔的女儿为什么会入宫,就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那丫头叫什么名字来着?”娜仁从背后扯出一个薄绒面的软靠枕来在怀里,认真想了一会,还是没什么印象。
琼枝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低头思忖一会,迟疑着道:“应是……琴德木尼。”
“如意之宝。”娜仁咂摸咂摸这个名字,越来越觉得献女入京这里头有太多事情,但又还是一团乱麻地没有头绪,叹了口气,倚着靠背心不在焉地喝茶。
自科尔沁来的车队一路紧赶慢赶,在冬月里到了京城。
那位名为琴德木尼的小格格也被带入宫中向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请安,娜仁就坐在慈宁宫里看到了她。
小姑娘十六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一双圆圆的猫眼儿,清澈得小鹿一样,笑起来弯弯的、亮晶晶的,琼鼻樱唇,生得十分秀气,一见她的面容,娜仁就知道为什么被送上京的是她了。
就如同娜仁当年被送上京,是一样的道理。
她心中忽然升腾起几分讽刺来,待琴德木尼的态度倒是很温和,笑吟吟地道:“一路奔波赶来辛苦了,可识得我是谁?”
方才琴德木尼已经自太皇太后到皇后被人引着拜了一圈,娜仁坐在太后身边,笑眼盈盈地望着她。
琴德木尼分毫不慌,灿烂一笑,向她一拜,“琴德木尼给慧贵妃娘娘请安。阿布格额格其安好。”
“好,快起来。”娜仁扭身问琼枝,“见面礼呢?”
琼枝捧出一个红漆小匣来,娜仁接过打开,其中赫然是一只翡翠麻花镯,果绿的颜色青嫩鲜润,很适合少女佩戴。
琴德木尼并未推拒,落落大方地谢过,当即戴到了腕子上,行事更叫人喜欢。
琴德木尼最后还是没在宫中留宿,太皇太后命人好生送她出宫,转头看娜仁:“你很喜欢她?”
“她和她阿布小时候很像。”娜仁叹了口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况她与我又不同,留在宫里可惜了。”
太皇太后呷了口茶,淡淡道:“还要看她自己。若是她真不愿意——”
娜仁笑吟吟地歪头看她,眨眨眼:“那您就成全了小姑娘的心意又如何呢?”
太后在旁坐着,会心一笑。
次日坤宁宫请安,皇后不是喜欢拖拉的性子,多半也嫌一群人在那里烦得很——实话说,自打住到坤宁宫来,她就一直不大顺心,处于濒临爆发的边缘,只能说勉强将就着住,就差掐着手指头算离宫的日子。
无他,正殿那暖阁里,供奉从释迦牟尼佛到蒙古神,都和皇后的信仰没有半分重合,她原本供奉的天尊即使只是白底黑绒线绣出的神名,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安放。无奈之下,她只能还占着长春宫的地界,用那边的耳房供奉。
先不说她自己每日折腾,就说六宫妃嫔,对此便非议良多。
即使以皇后的威望,她自觉不占理,也不会弹压众人,如此风言风语愈盛,她不乐意打理,身边人却着急得很。
这样说来,她自己在坤宁宫住着都可以说是一场修行了,遑论每日早晚应付一群女人,都是能免就免,能省就省。
这日一早,照旧,没坐多久,皇后一合茶盖碗,娜仁会意开口:“时候不早了,我也累了,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这理由万年不变毫不过心,在场的诸位多少都已经习惯了。
皇后点点头,脸上带出几分要解放的笑意,“既然如此,散了吧。”
“臣妾告退。”礼仪周全地走了个流程后,皇后从容优雅地起身离开,只有最了解她的娜仁看出如释重负与迫不及待来。
这边散了,皇后多半要去长春宫。
她先一阵风似的去了,娜仁慢吞吞地披上大氅,扶着琼枝的手刚刚出门,下了台阶步履缓缓地预备离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慧贵妃?”
娜仁回身一看,是佟贵妃。
重大场合过去后,佟贵妃又恢复了素日典雅端庄的装扮,首饰在精不在多,三三两两的珠玉簪钗,一串七挂的米珠流苏串垂在鬓边,面上粉黛薄施,笑意盈盈地看向娜仁。
“佟贵妃有事?”娜仁问。
佟贵妃毫不在意她的态度,笑着道:“我听闻昨日达尔罕王膝下的大格格入宫了?倒是我无缘与大格格见上一面。”
娜仁听了,八成就知道佟贵妃的意思,笑道:“是在老祖宗那见了一面,倒是个灵秀姑娘。我本想着这一二日里再召她入宫,贵妃若是想见,届时去我那里见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