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也好。”佟贵妃笑吟吟地道:“相处的日子在后头呢,慧贵妃你说是不是?”
“那可未必。”娜仁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叫佟贵妃心中惴惴。
直到她潇潇洒洒地转身去了,佟贵妃站在当地,柳眉微蹙,还有些存疑,低声问大宫女:“她这是什么意思?”
芳儿也有些讶然,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莫不是那达尔罕王府格格……并不预备入宫?”
佟贵妃摇摇头:“不可能,若是那样,她不会说得模棱两可。……但既然并不是十分准的事儿,那就有的是活动的余地了。”
芳儿会意,“奴才就给家里去信。”
佟贵妃唇角微扬,用绢子挡了挡,温温柔柔地笑着,“也罢。”
回到宫中,娜仁却被摆在暖阁当地的两口大箱子惊到了,问福宽道:“这是从哪捣腾出来的?也没到盘库的时候啊。”
福宽自一旁炕柜上取来一张帖子,对娜仁苦笑道:“哪里是奴才倒腾东西,这是宫外送来的,说是达尔罕王府的礼。礼单子还在这呢,倒是丰厚……”她隐有些纠结,双手将帖子奉上:“您还是自己看吧。”
娜仁疑惑地眨眨眼,将帖子接过打开一看,倒是写得中规中矩,辞藻华丽,一看就不是娜仁认识的那个一提读书就头疼的和塔写的。
帖子里附着礼单子并一封信,娜仁放下礼单,先打开那封信读了起来。
信件打开,熟悉感迎面扑来,开头的‘江湖救急’就很有当年认识的那个人的个人特色。
娜仁忍不住噗嗤一笑,在炕上坐了,仔细读着那封信。
信不算很长,却写得十分恳切,和塔表示自己并不希望女儿入宫,只想要女儿嫁给一个门当户对或更低一级的人家,以后可以确保女儿不被欺负,但他拗不过其他王公们,无奈之下送女入京,希望娜仁可以施以援手,在太皇太后面前美言劝导几句。
他还特意写明,送来的那些礼物有一部分本来就是祝贺娜仁荣封贵妃,事情成与不成,她不必感到愧疚。
这大兄弟……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善解人意。
娜仁不由有些感怀,不过既然和塔的态度摆出来的,她就可以放下一大半的心,毕竟太皇太后本来也不大打算将琴德木尼留在宫中,如今有了和塔的态度,给琴德木尼赐婚便可以十分顺利,而不用怕科尔沁那边的意见。
毕竟人家亲阿布都同意了,旁人再是不满,闹出来也不免难看。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多半的蒙古王公还是要脸的。
要脸的人,就好对付。不怕假君子,只怕坦荡荡的真小人。
娜仁心里将这些都寻思得明白了,微微放下心,才拿起礼单翻阅。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为了这个女儿,和塔真是出了血本了,各样纱罗绸缎自不必提,还有珠玉首饰、书画瓷器,真是……普通富户给姑娘预备的嫁妆也不过如此了。
娜仁是不好意思收人家这样厚的礼的,叮嘱福宽只留下几样有趣特别的,并些料子取用,其余的仍用大板箱封住,福宽虽有些不明所以,还是按照她的安排去做了。
和塔的东西很大程度上打乱了娜仁本来的预备,却也叫她行事方便不少。
下晌,娜仁召见琴德木尼入宫,小姑娘穿了身艳红金丝刺绣的蒙古袍子,发辫上穿插着点缀珍珠的红丝带,跟在宫人身后走进来,大眼睛带着好奇四下打量着,做得坦坦荡荡,又如来到生处的小鹿一般懵懵懂懂,并不叫人厌烦。
“琴德木尼给您请安。”小姑娘礼数周到,想来是特意练过的,见娜仁态度和蔼,便自来熟地喊娜仁做:阿布格额格其,是蒙语中‘姑姑’的意思。
论起辈分算,娜仁可不就是她的姑姑,同样,早亡的那位先帝悼妃,也是她的姑姑,不过比起娜仁这隔了几房的,那位悼妃的父亲是先达尔罕王满珠习礼,也就是这小姑娘的祖父,二人才是嫡亲姑侄。
悼妃早已过世,这亲戚也没地方论去。娜仁自认当得起这小姑娘的姑姑,笑着唤她起身,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了,温声道:“等会佟贵妃回过来,她想见见你,若是给你什么见面礼,你只管收着,回头阿布格额格其替你回一份给她娘家妹妹就是了,不用怕日后的往来。”
琴德木尼知道娜仁有提点她的意思,清澈的小鹿眼带上几分感激,脆生生地答应着。
娜仁越看她越喜欢,乐呵呵地道:“等佟贵妃去了,皎皎应该也下学回来了。若从咱们这边论,她是你的表妹,你可以与她玩玩。”
琴德木尼连着点头,过一时佟贵妃果然来了,她是会做人的,一见琴德木尼就带出和煦的笑意来,不论心里如何,面上满是喜欢,如同待自家的姑娘一般,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话,又褪下晚上的白玉镯要给琴德木尼戴上。
但琴德木尼腕上已有了一只翡翠麻花镯,佟贵妃见了,知道是今年地方的贡品,就知道这怕是这几日谁赐的。
娜仁正在这个时候开口笑道:“这丫头实诚,我昨儿给她的镯子,当场就戴上了。收下吧,琴德木尼,谢过佟贵妃娘娘赏赐。”
琴德木尼忙起身双手捧着那镯子向佟贵妃行礼,
佟贵妃道:“哪里用这样客气呢。”
她又坐下说了会话,面上倒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若论养气功夫,她练得是很不错的,拿着素日读书、骑马等等话题与琴德木尼说了好一会,又问她素日在家时吃住,如今入京处处可舒心等等,好一会,才不着痕迹地说了一句:“这样好的姑娘,也不知日后谁家有那个福气得此佳妇、我若不是私心里觉着我那几个弟弟侄儿都配不上,真想把琴德木尼娶进我们佟家的门。”
“有什么配不上的,不过还是要看他们的缘分。他阿布、我还是老祖宗,我们都盼着,她日后能得一心人,和和乐乐地过一辈子。”娜仁轻抚着琴德木尼的头发,笑道:“贵妃手里真有好的,可不要吝啬叫我知道啊。”
“哪里哪里。”佟贵妃眉开眼笑,拉着琴德木尼的手,道:“我定替你盯着,若有好的,先便宜了咱们,外头的且再等等!”
娜仁道:“你倒把咱们说得土匪似的,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她阿布疼她,只怕要细细挑选个顺心的,我说了也不算。便是老祖宗一言九鼎,这丫头不乐意啊,她阿布也得想法子抗旨。”
佟贵妃道:“慈父之心,总是有的。”
琴德木尼就在旁边睁着眼睛看她们一来一去地言语上打机锋,心里不由讪讪,悄悄挪挪身子,坐得离娜仁更近了一些。
娜仁心中暗笑,拍拍她的背,又笑着和佟贵妃交谈。
直到皎皎下学回来,佟贵妃打探清楚消息,心满意足地提出告辞,临走之前不忘对皎皎温声细语地关怀几句,真不愧是宫内上下众口交赞的‘贤惠人’。
送走了她,不得不说,娜仁也松了口气。
只见她往后头的靠背上一倚,捧着杯热茶,长长地舒了口气。
和这种周全人打交道是真累。
皎皎没心没肺地喝着茶,又自来熟地和琴德木尼分享小点心,看得出来,二人很投缘。
琼枝难得见她这样,眉开眼笑地,又叫人另备几样点心端上来,还贴心地每人一碗甜汤,很好地抚慰了娜仁疲累得千疮百孔的心。
用词或许有些不当,但娜仁这会真的觉得自己累得要疯了。
三人围着炕桌喝着甜汤吃点心,琴德木尼逐渐放松,娜仁看她一眼,“佟贵妃没什么坏心思,你怎么这样紧张戒备?”
“我……我觉得她一开始很防备我。”琴德木尼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后来不知为什么,她才逐渐对我放下心,但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小动物般的直觉让她在娜仁跟前放下心,再加上出门前阿布的叮嘱,她才愿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看她皱着眉的模样,娜仁有些好笑,心里明白佟贵妃方才为何有态度转变。自然是确定了琴德木尼不会成为康熙的妃子,待琴德木尼的态度就会由‘未来的竞争对手’变为‘科尔沁贵女’,态度自然只有更好的。
不过佟贵妃也是个人精,就说娜仁方才都没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只能凭借猜测和对佟贵妃的了解摸出几分来,不想琴德木尼却是这样直觉如小动物一般的人,能够感受出来佟贵妃态度上的变化。
难免她对佟贵妃的戒备,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皎皎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道:“琴德木尼姐姐你习惯就好,佟娘娘她们都是态度变得很快的,今天喜欢你,明天不喜欢你,后天又喜欢你了,全看当时彼此是怎样的境地。”
听她这样说,娜仁又是好笑,也觉得有理,却不能任她说出来,只抬手给她们二人一人夹了块热腾腾的粟香红枣糕,又问:“备了牛乳茶没有?斟两杯甜的、一杯咸的来。”
琴德木尼对皎皎的话深以为然,俩人差了好几岁,凑在一起说起话来竟然还是皎皎占据主导地位,没一会皎皎就拉着琴德木尼要去花房里看刚开的水仙花,凑过来和娜仁撒娇。
“去吧去吧。”娜仁无奈地摆摆手,又命麦穗:“你跟上,仔细着。”
麦穗应了一声,去了。
娜仁见外头天色还早,兀自坐着想了一会,还是唤了琼枝来,披上大氅往慈宁宫去了。
第68章
对娜仁的来访,太皇太后早有预料,只老神在在地倚着迎手拈着珠子,眼皮微阖,面色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来。
“来了。”听见娜仁轻且稳的脚步声,太皇太后睁眼看了看她,随口道:“坐。”
娜仁便在太皇太后西下首坐了,福寿亲自斟了茶来,娜仁含笑对她微微点头,捧着茶碗在手上暖着,沉吟着也没出声。
还是太皇太后先开口打破了寂静,“是为了琴德木尼那个丫头来的?”
“是。”娜仁道:“收了人家阿布的礼,不好意思不办事。”
“他们出的烂事。”太皇太后轻嗤一声,眉目间带着几分嘲讽不屑,娜仁自然知道这些情绪是冲着谁去的,低着头,默默未语。
“……她阿布疼她,也是她的福气。”太皇太后定了定神,似是唏嘘感慨了一句,又问:“你看那小丫头如何?”
娜仁一笑,“我看自然是极好的,难得和皎皎处得也好。您知道皎皎那性子,看着和软,待谁都好,其实最是挑剔自矜,能让她一见如故的人可不多。”
太皇太后便和缓了眉眼,“那就是个软和孩子。”
她早已胸有成竹,此时故意慢吞吞地品茶,等着娜仁求她。
朝夕相对这么多年,对她想什么,娜仁实在是太了解不过了,这会眯眯眼睛一笑,凑过去挽着太皇太后的胳膊,甜腻腻地喊:“老祖宗~”
尾音的波浪能直叫人鸡皮疙瘩都浮起来,太皇太后也不例外,下意识颤栗一下,又好笑地瞪了娜仁一眼,用指头点点娜仁的额头,笑骂道:“鬼丫头!”
娜仁得逞,得意地一笑,又道:“还不是您故意抻着我。琴德木尼的婚事,您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这丫头的婚事,在宗室里头慢慢地挑,看她阿布的心。倒是不叫她入宫,得寻个拿得出手的理由。这就不需咱们费心了,只肖安安静静等着人家把梯子搭上来。”太皇太后白了她一眼,没再吊着她的性子,直接道。
娜仁瞬间会意,“佟贵妃?”
太皇太后这才一笑,“不错,还有些灵性,不算个榆木脑袋。”
娜仁托着腮,仔细想了一会,“佟贵妃会从哪里入手呢?若是直接叫人觐见……未免有些不聪明,只怕惹得皇上忌惮,还得用婉转些的手段。若是直接去捉和塔的错处或是给琴德木尼安排个错漏,那就得罪了科尔沁,也行不通。那究竟是什么法子呢?”
太皇太后故作高深地笑着,“且等着吧,你呀,还是嫩。想要让人嫁不得人,可不仅仅是能从姑娘家或姑娘本身上下手。法子多了,单看她用哪一个。佟贵妃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用太狠厉的手段,免得与科尔沁结了仇怨,咱们也可以放心。且看着吧,这事若是叫她办成了,无论怎么说,在皇帝那她也能留个好。皇帝本心里也不会乐意留下琴德木尼,却不能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皇帝啊,对那些王勋旧爵还是不大有底气,何况与吴三桂对阵的前线上还用得到蒙古铁骑。”
娜仁忍不住道:“皇上这皇帝当得也是够憋屈了。”
“怜悯皇帝?”太皇太后斜她一眼,“先看看你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吧,人家九五之尊,天下万民臣服,自得其乐。你呀,说好听点是安于当下,其实就是没上进心,若不是在宫里,我们还护得你,在外头,早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当年,她没有坚持给娜仁赐婚,多少也有这里头的原因。
娜仁不甘心地辩驳道:“我……”她总不好意思说自己这是懒吧?
太皇太后对她简直太了解不过了,她眼睛一眨巴,太皇太后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白了她一眼,又微微叹道:“如此也好,我能护你一时、太后能护你一时、皇帝能护你一时,还有你家里人兄长们也都立了起来,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老祖宗不求你有多大出息,只求你平平安安一辈子。”
娜仁也是二十多奔三的人了,太皇太后轻抚她的头,动作还如对皎皎一般,轻柔、温和,带着安抚与疼惜,太皇太后声音低低地道:“人呐,处在什么位子上,享受了多少,就注定要付出多少。皇帝享无上尊荣,注定也有无边烦恼孤单。……隆禧那小子在阵前受了点伤,还好那个叫……阿娆的陪着他、照顾他,这小子仗着他皇兄疼爱叛道离经,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多少解脱自己几分。”
“隆禧受伤了?!”娜仁一惊,太皇太后就知道康熙只怕没告诉她,便拍拍她的手,“皇帝也是不欲叫你担忧,隆禧的伤不重,听回话的人说,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
娜仁松了口气,“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