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轻笑着颔首,语气认真:“等他治好了你,我再陪你回中原,去峨眉派看看雪儿。”
我道:“然后呢?”
陆小凤道:“我们再去江南找花满楼,去他的百花楼里看花。”
我道:“看了花之后呢?”
陆小凤笑道:“再去找苦瓜大师,尝一尝他做的素菜。”
我想我是真的舍不得了。
我们之间静寂了许久,我才道:“好。”
沙暴依然在继续。
地窖里不时传来宛如车轮碾过的沉闷声音,两天来已经渐渐消减下去。据说沙暴最厉害的时候,可以把一整块地皮都掀起来,等结束之后,上面的城市应该已经消失了。
在我原来的记忆里,我记得沙暴最长时间的记录似乎也就是三天。
今天就是第三天。
烛火点了三支,将地窖里照成亮堂的明室,陆小凤坐在长凳上,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头上的纱布拆开,他那伤口撞得不浅,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愈合。我叹道:“万一留疤了怎么办?”
陆小凤悠然道:“那就只能你对我负责了。”
我戳了戳他的脸:“我给你配一种新药,不会留疤的。”
陆小凤奇道:“你会配药?”
我在万梅山庄看了那么多医书,会配点药也不奇怪。我点了点头,把包裹中的药材挑出来,想了一个方子就把药材挑拣出来,然后磨碎。
我给他敷在伤口上,然后重新裹起来,陆小凤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头昏脑胀的?”
我道:“这里面有是止痛的成分,你自然会觉得昏了。”我笑了笑,继续轻声道:“等这道疤消失以后,你就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陆小鸡了。”
我坐在他身边,等待着,没过一会儿,他就倒在桌子上。
我看了他好久,才让自己移开目光,站起来,向地窖的出口处走去。
沙暴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几乎听不见了。
我将门栓抽出,拉开铁门,扑面而来一股沙土的气息。我沿着台阶上去,推着最外面的一道门。这里的地道是倾斜向上的,沙土将门盖住了大半,我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它弄开。
外面正是白天,风里卷着沙,但已经很小了。四周一片狼藉,昔日的城镇只剩下残垣断壁,一片猖狂过后的死寂。
风吹在我身上,冷得像刀一样。
我没有再回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我每一步都是在消耗我最后剩余的生命力,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能走多远。。
据说猫死时候会离开家,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
我不想让陆小凤看到我离去的样子,就这样诀别,也许再好不过。
我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慢,越走越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我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沙漠里。
我继续往里走,走上一个沙丘,看到沙丘底下不断的下陷,这是一处流沙。
如果跳到这里面,尸骨无存,什么痕迹都不会有,谁也找不到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放任自己坠落下去。
番外
等这道疤消失后,你就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陆小鸡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沉静温柔,眼睛里碧波如夜下的湖水。
陆小凤喜欢她的眼睛,总觉得那清澈之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幽秘。
可现在,他回忆起她,她的眼睛早已失去了色彩,变成了死寂的黑。
她已死了。
他傻傻地跟她许了未来的约定,她却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离他而去。
等他在沙漠里找了她许久无果,心灰意冷时,才终于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
等这道疤消失之后,你就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陆小鸡。
忘了我。
陆小凤怔然往自己头上摸,她的药效果极好,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没了。
他却觉得自己心里被人划开一道口子,留下永不愈合的伤。
花满楼在一年之后才等到陆小凤回来。
小楼黄昏细雨,冷彻锦衾罗衣。他伸出手轻轻安抚着被冷雨摧残的花,将它们抱起,放到屋中。
陆小凤一贯不走正门的。
他这次也没走正门。
他那身大红披风不知去了哪里,满身风尘,手中还提着酒。
他坐在桌前,未发一言,花满楼就能觉察出他的伤心。
他是个瞎子,却要比世上许多人都看得清楚得多。
他坐在陆小凤身边,想问问他这一年来又去做了什么,但想想,又好像不问的好。
他于是道:“酒太冷,我给你热一热吧。”
陆小凤不语,花满楼去拿他手中的酒,陆小凤却忽然倒在桌子上,抱头而哭。
花满楼静静陪着他,他那无神的眼里仿佛也出现了叹息。
陆小凤并非真的是个滥情的风流浪子。
他若真的动了情,就会被铭刻在骨子里,永远去念着她。
只能用时间来抹平。
花满楼听着雨声,拿过陆小凤的酒来,仰头喝下。
朋友既然伤心了,他就陪着他借酒浇愁。
第23章 萍踪无影,公子无双(
再次有了知觉的时候,我毫无意外。
只是我上一世选择死法太草率匆忙,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我仿佛仍能感觉到沙子灌进口鼻的憋闷,过程不长,却及其痛苦。
我咳了两声,睁开了眼睛。入眼是昏暗的木屋,不远处的篝火已经只剩下火星,我正枕在一个软软的包袱上,身上只盖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到自己能够掌握这具身体,才坐了起来,然而第一眼,我就看到木屋的角落里,一只……
一只趴着的大老虎。
我吓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差点就要再挂一次,那老虎绝对是真的,吊睛白额四肢健壮。我浑身冰冷,好歹没有叫出来。
我慢慢吸了两口气,站起来拎着包袱,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外面便是明媚的日光。这里似乎是一处山谷,仿佛早春季节,桃花盛开,风吹过来,一大片地迷人眼。
然而我没有半分心情去欣赏美景,我只对着太阳找了个方向,便急匆匆地往谷外走。走出没几步,我一抬眼,看到花树中一大群色彩缤纷的蝴蝶,穿树绕花地朝我而来。
要死了,居然又碰到了虫子!
这次没有陆小凤帮我挡着了,我揪着那件御寒的外衣往脸上一盖,闷头就走,总算躲过了跟虫子的接触。
好在这处山谷并不深,我只走了不到半刻钟,就看到了出口。
荒山苍凉,崖低水冷,风过如刀。
崖上似乎有一条大路,但我没有立刻过去,而是走到下面的小河旁洗了把脸。
我现在暂时应该是安全的,刚刚跑出来太急了,现在想想,哪有人会跟老虎共处一室?那老虎一动不动,八成是死了。
而且是被原主打死的。
难道……我穿成武松了?
我看了看自己柔弱得还是女人的手,看来并不是。我从包袱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一面小镜子。
首先,并不是武松。
这是一个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面容虽带着些许稚嫩,但已美得令人屏息赞叹,让绝色美人都黯然失色。
而且还穿了一身白衣服,当真称得上雅丽如仙。
我继续在包袱中搜,除了一些银两,一套换洗的衣服外,一张写着“云二”身份文牒并无其他,我想起来……我醒过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把剑,我没拿。
我当下就决定要回去,然而刚刚起身,我就听到大路上,一队马蹄声急匆匆地传来。
我悄悄一望,见那些人似乎是官兵模样,便躲在崖下一块大石下。马队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听到一个男声道:“大人,咱们要不要下去找?”
我抿紧了唇,听着那被称为大人的人叹气道:“不必啦,就算找到又如何,他丢失军饷,回来也是死罪!”
手下又道:“那王公公那里,咱们可不好交代。”
另一个手下道:“怪只怪那金刀老贼!劫了那军饷,里面还有王公公的让大人运的货……他若责问起来,只怕……”
那“大人”沉默了一下,声音咬牙切齿:“罢了,我亲自找金刀贼去,他总算曾是我的上官,面子要给几分的,我去问他把军饷要回来。”
手下忙道:“那王公公的货……”
大人冷笑道:“那货是卖给鞑子的,我若开口,他不得将我砍了祭刀。”
短短几句对话,我已总结出奸宦误国,忠臣落草的一出演义大戏。
马蹄声又起,那队人马渐渐远了。
我从石下出来,看了看不远处的山谷,又看了看崖上。那些人找的似乎是丢失军饷的军官,现下又已放弃不找了,跟我似乎扯不到什么关系。但活了这几世,我一点也不相信我会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人物。
我这具身体的原主武功高强,人又绝美,出现在这是非之地,不搅出什么纷争来才怪。
若是原主在,也许还能闯出个名头,但我人生地不熟,先出风头,只怕就会先遭殃。
我连那山谷也不打算折回去了,我左右望了望,找到一处坡势稍缓的地方,便爬了上去,等到大路上,我便循着那群官兵的马蹄印走去。这里四处荒凉,跟着他们走,说不定还能到达某个集镇。
我现在的身体已不是路走多了都喘的上官丹凤,健康的很,虽然似乎还是不能调用内力,但也已经很不错了。
我走了没多久,便看到路边有几处做买卖的,有卖马的,有卖皮裘的。往来的人有的是戍卒模样。我一身白衣走过去,路人纷纷侧目。
我稍稍思量,找了一家成衣店,买了一套男子的衣冠。在试衣的地方换上,又出来买了一匹马,这才往前继续走。
走了大约六七里地,不出我所料,这里果然是边境。只见前方山岩峭拔,盘旋崎岖,关隘高置,上书“雁门关”三个大字。
关上旗帜鲜明,赫然是一个迎风招展的“明”字。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自己所熟悉的王朝,不由得心里放松了些。我下马徒步而行,到得关口排队等待盘查入关。只是我忽然想到,我刚刚听到被截了军饷的那队人,莫不就是这雁门关的守城军士?
那领头的军官我也不知是谁,但王公公,王公公……明朝皇帝宠信太监的是哪几个?
好像……还挺多的。
这事情多想无益,因为我入了关之后,很轻易地就打听到了如今是正统十三年。
那么在位的,应是英宗朱祁镇了。
王公公是哪位,自然不言而喻。
我一边从脑海里扒拉着历史知识,一边沿着大道骑着马向前行。这里是山西境内,却和我在陆小凤世界里看到的那个繁华喧闹的山西不同,更没有大商人阎铁珊。这里的民众来来往往,脸上总是有些许凝重之色。因为近些年来瓦剌屡次犯边,关河不宁,纵使太平盛世,也不能舒心。
天空阴翳褪去,日头渐渐上来。我走得久了,觉得有些渴,见路边一个小店,便打算去喝碗茶。
我将马栓在一棵树上,忽然目光一定,店外竟还拴着一匹全身雪白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常,竟仿佛是照夜狮子马。
我看了几眼,那马鞍鞯辔头华丽,自己也很神气,仰着头喷着鼻息,我那小黑马瞬间就被比下去了。
我摸摸小黑,算是给它点安慰。然后我走进了店里,店里没有多少客人,老板坐在炉旁烧着水,小二在旁边擦着桌子,只有一个书生,正在一边喝酒,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诗。
只见他举着满杯的酒,一边慢悠悠地酸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罢,仰头而尽。
我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叫了茶,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只见他衣着华贵,相貌俊美,像是哪个大户的公子,可若是哪家的少爷,出门怎么也不带个随从?
他继续吟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邀杯四顾,仿佛他身边的位置有人似的,而后自己将酒饮尽,拄着下巴,闭起眼睛就要假寐。
我不由出声道:“说要歌一曲,你怎么不唱了?”
书生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隔着桌子看了我一眼:“没有岑丹,我歌个甚么?”
也是,没有知己,高歌一曲又有谁听呢?
我向小二打听这是个什么路径,哪里有集镇,小二很热情,把毛巾往肩上一甩。便跟我介绍,说我现在还没有出朔州,再往南走,便是原平,若找集镇,前方二十多里处便有一个。
小二问:“客官要到哪里去?”
我心里还没有确切的打算,原主的身份我尚没有弄清,先了解情况再说,便随口说我要去太原。
小二点头,殷勤道:“客官要茶还是要酒?”
也或许是被那书生的诗引出了伤感,我心中竟忽然也寂寥起来,几世下来,我终究还是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我的秘密。
我道:“酒,再来点花生米。”
小二道声:“好嘞。”转身去准备,那书生道:“兄台若要解愁,何不喝我的?我这酒专门醉人。”
他自己举起酒壶倒了倒,忽然瞪眼道:“没了。”
我忍着没笑,小二抱了一坛子酒上来,我坐到那书生身边,给他倒了一碗:“兄台,我请你。”
书生喜道:“多谢,多谢。”
我自己也拿了个碗,倒了一碗酒来。碗是粗瓷,酒也非好酒,但我并不世世都是个大小姐,自然也不嫌弃的。
然而酒一入口,我便察觉到了不对。
我的江湖经验本也称不上有多丰富,但我昔日跟胡铁花从大漠到海边,几乎走遍了小半个中国。除了教我武功之外,江湖上那些下三滥的把戏,我们也遇到过不少,胡铁花也总是喜欢和我解说,试图看到我吓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