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有刀并不奇怪,可这里是万马堂。
在万马堂做客,哪怕你名气再大,都是不允许带刀的。
但那黑衣少年却将刀带了进来。
也就是说,他是昨晚的客人里,唯一一个带着刀的外人。
“三老板昨天晚上还吩咐说他是贵客,要好好招待呢。”丫环脸色紧张道:“小姐,您说会不会就是他……”
我笑道:“难不成就不能是其他人在万马堂里偷了一把刀,偷偷地杀鸡杀狗了?”
丫环说不出反驳我的话来,我却知道,昨晚搞事情的人,绝不是那五个客人中的一个。
杀了所有的鸡和狗,一点动静都没有,若不是熟悉万马堂内部的人,谁办得到?
这固若金汤的堡垒,已然被虫蛀了。
我不信昨天晚上的人在耍什么把戏,马空群这种老江湖会看不出来。
他的队伍里出现了叛徒,不仅伪装得天衣无缝,还挑了个万马堂的多事之秋来给他添堵。
不过眼下我没心情管这样的事情,何况马空群也根本不会允许马芳铃插手。
我梳洗妆饰完毕,又穿着一身红衣服出了屋子,准备去马场中挑一匹新的坐骑。
出了门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叶开。
他还是那身仿佛从来没洗过的破衣服,衣襟上还有个破洞。
他正在站在一道门下,旁边的不远处,是云在天和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公子在和他说话,云在天看到了我,向我微微点头示意,就带着那个华服公子走了。
那个华服公子,想必就是慕容世家的慕容明珠。
叶开一转头就看到了我,他的眼中仿佛一下子又有了光彩,他这点倒和陆小凤还有楚留香差不多,看到漂亮姑娘时,总会忍不住去关注,只不过他似乎比他们都要大胆得多。
我原本不想理他的,转身就要去往马场的方向走,但看他那神情姿态,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想起了陆小凤。
我停下来,道:“你居然还有胆子来万马堂,不怕我真的打折你的腿?”
叶开只是轻轻微笑:“有大小姐在这里,我打折了腿也要爬来的。”
这话说得好听,若我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早就被撩拨得脸红。
但我不是,他话里越带着情愫,我反而觉得越浅薄,我嗤笑一声,看着他道:“叶公子,你若找女人,应该去萧老板的客栈,在他那里,你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找到。”
叶开却是望着我的冷脸,失笑叹道:“可也许我就是世界上最固执的那种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我假笑:“那你就撞死吧。”
我扭头就走,隐约还能听到他从身后传来的自言自语:“撞死倒没有,只是好像撞傻了。”
我去了马场,看管马场是的是一个叫做焦老大的人——他自然不是真正的老大,万马堂里,没人能比马空群更大。他为我挑了一匹马,是一匹乌骓,身躯矫健俊美,十分漂亮。
我很满意,自己试着骑了骑,下人回报小公子找我,我就回去了。
小虎子终于睡醒了,一见我就吵着要我陪他玩,我看了一眼沈三娘住的地方——那地方就在这处小楼的后面,我正好看到她推门出来,整了整妆发,就往我这边而来。
沈三娘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虽然她年纪已不小了,却自有一种成熟的风韵,也不知万马堂里有多少马师,背地里在对着她朝思暮想。
我道:“三姨,你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晚?”
沈三娘神情很自然,笑起来那张美丽的脸更具风情:“我不过一日起迟了,你们俩可是日日起迟。”
小虎子吐了吐舌头:“三姨,晚上我还要听你的故事,你都没有讲完。”
沈三娘温柔地笑道:“好。”
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陪着小孩子玩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不久就把小虎子交给了沈三娘,自己回去窝在房里。
我找来了我的贴身丫环小京,向她打问沈三娘的事情,小京却道沈三娘比她来万马堂的时间还早,至少也有八、九年了。
她若从一开始进万马堂就打着别的主意,年深日久难为财,难道是为了仇?
我准备明天再找一些年纪大的马师问一下。谁知就在这天晚上,又出事了。
我正在梦中漆黑的荒原上挣扎着,忽然听到了马悲恸的嘶鸣声,那是它们临死前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我披衣起身,打开房门,推开走廊的窗户,正看到几道人影朝着西边马场而去,其中之一却正是叶开,他在我视线里停了一下,对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跟过来。
他前方的人是公孙断,见他也在,我慢慢地退回去,关上了窗户。
第二天早晨,我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马堂西边马场里的种马,一夜之间被人砍断了马脖子,一只都没剩下。
数百匹马,鲜红的血,还有人在夜里唱着——[天惶惶,地惶惶,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天惶惶,地惶惶,泪如血,人断肠,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小京给我梳头发时吓得瑟瑟发抖,昨晚那么多高手,竟也没抓住杀马的凶手,非但如此,连凶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万马堂现在岂止是风雨欲来,简直是风雨飘摇了。
我道:“爹在哪里?”
丫环道:“三老板似乎在厅里和公孙场主议事。”
我将眉笔放下:“动作快些,我要去见爹。”
面对这种情况,我再不做些什么就是傻子。
万马堂还在,我就是没人敢欺负的大小姐。万马堂没了,我就是任人鱼肉的小可怜。
就算我想躲开这里的一切,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藏起来,但我是万马堂大小姐,天生就被绑在这里,想脱身,哪里有那么容易。
我仍旧一身红衣走出小楼,走向最高大的那处建筑。那里的会客厅长有百余步,桌子上甚至可以跑马。马空群总是坐在主位上,他虽不发一言,安静享受着作为主人的满足感。
我走到门口,却迎面撞上了一个虬髯大汉。
他腰上挂着银刀,一身酒气,两眼发红。我忙道:“公孙叔叔。”
他就是公孙断,马空群最信任的身边人。
公孙断如他的外貌一般性如烈火,瞪着我道:“你来做什么,回你房间去!”
也跟马空群一样,典型的大男子主义。
因此马芳铃怕她爹,同样也怕公孙断。
我自然不能转变得太快的,怯怯地低着头道:“小虎子病了,我来请爹爹过去看看。”
这下他总不能拦着我了,他看了我一眼,道了一声:“去吧”,就大步离去。
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走进大厅里,看到马空群的表情越发确信。他就坐在那张桌子的尽头,头发已白了,手指也残缺,稀薄的晨光透进去,照在他身上却像是余暮。
马空群像是在发呆,看到我,脸上露出些许慈爱来:“铃儿,过来。”
我走过去,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上,原来的马芳铃似乎不会坐得离他这么近的,马空群像是稍稍惊讶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道:“爹记不清了,你今年已有多少岁了?”
我答道:“十八岁了。”
马空群笑道:“是该嫁人的年纪了。”
他苍老而肃然的声音带着些许柔和道:“爹以前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对你也许也太过严厉,你如果有喜欢的人,就告诉爹,爹会为你做主。”
我充满感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眼睛摇了摇头:“我不嫁人。”
马空群愕然道:“为什么?”
我咬唇道:“爹,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多少也能为万马堂出一份力的。”
马空群的神色忽然一下子冷了下来:“我告诉过你,不该你管的,就不要问。”
我已准备掩袖假哭了,伤心道:“我在万马堂长大,再这样下去,这里要发生什么,我难道猜不出来吗?”
马空群怔住了,讶异地看着我。
他也许从没想到他这天真烂漫的女儿会注意到这里的暗潮汹涌。
我表决心道:“爹,家族危机就在眼前,我怎么能只顾着自己?女儿虽武功不济,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那五个人里是谁做下那样的事,女儿可以帮您去查。”
马空群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才道:“不,不是他们,却也是他们。”
第43章 飞刀他徒弟(四)
什么意思?
我能够理解的意思,大概就是昨天晚上唱歌的那位不是现在的这五个客人中的任何一个,但他跟这五位客人之间,必定有着某种联系。
这种联系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但马空群却不一定会告诉我的。
他皱着眉头,眉宇间尽是纠结,我等着他的答复,他却最终道:“铃儿,你在江南还有一个远方的叔叔,爹爹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你明天就带上小虎子,去替爹看看他吧。”
他这是要我避开?
我来的这半个月,我从没有见过马空群向什么屈服过,他这次面临的敌人,究竟有多厉害?
也许再加上一个我,也未必有胜算的。
马空群闭上眼睛,幽幽道:“去吧,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早点走。”
他看起来心意已决,我对自己有自知之明,既然很可能对付不了,那我留在这里也是累赘。我依依不舍地站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只是我想,我真的能够离开边城吗?
我回房收拾了一下金银细软连带两套男装,眼下天气不冷,要带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包袱足矣。想到明天要和我一起上路的小虎子,我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么小的孩子,明天再说好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抱起熟睡的小虎子,坐上马车出了万马堂。
马车里铺着软褥和被子,小虎子睡得依旧香甜。等到了万马堂外的荒原上,他才醒来,“咦”了一声:“姐姐,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道:“爹爹要我们去江南探亲,可能很久才会回来。”
出乎我的意料,小虎子只是“哦”了一声,没什么太激烈的反应,然后他又爬过来,躺在我腿上睡着了。
他的反应单纯得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或许他其实很敏感,明白自己和马芳铃这个姐姐最亲,只要有她在,他就不害怕了。
我掀开帘子,想吩咐赶车的马师慢一点儿,让小虎子能好好睡上一觉。但我的手刚刚掀开那道帘,我就看到摇摇晃晃的车厢外,车夫的头已经没了,只剩一个脖子静坐在车外。
与此同时,车顶上传来微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我一手抱住小虎子,一手把住车厢的门框,从里面猛地跃了出来——在我出去的那一瞬间,一把寒光闪闪的剑从马车顶刺了下来,若我迟了一刻,那把剑就会刺穿我的头颅。
现在我不仅看到了车里的景象,也看到了车外的景象。
护送我们的十几个马师,已经全部只剩下没了头的尸体,没有了赶马的人,马儿也像瞎了似的,朝着不远处一处悬崖而去。
这一幕既怪异又荒诞,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太平的。
只是刺客呢?
四下里除了这尸体赶着的车队,空无一人,唯有大漠的风声猎猎。
小虎子早已醒了,紧紧地抱住我,埋在我怀里哭。
我现在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他,我右手袖中滑出一把短剑,谨慎地用目光在四周巡视。
在哪里?
在我想明白的那一刻,一道沙尘猛然在我脚边暴起,一个白衣人影从地下冲了上来,顷刻之间便朝我和怀中的孩子攻出十几招狠毒的杀招。
他显然瞄准了我的弱点,我若只顾着自己,勉勉强强可以挡得住他的攻击,但我现在怀里还有一个孩子,若我躲了,小虎子必死无疑。
只是一瞬间,我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将小虎子往身后一让,闪过他几招攻击,不退反进,一剑就朝他胸口刺去。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我练剑加上前世已有几十年,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脸。
云在天。
他的身影就像清晨湖面浓雾水烟上的白鹤,轻盈地振翅而去,身影如幻,并没有费多少力就将我这一剑躲开。
他脸上露出冷而恶毒的笑来,似乎在等着我惊讶的样子,然而我早已觉得他有嫌疑了,我手腕一翻,手中的剑便陡然变换了一个角度,剑尖直刺向他的咽喉。
我是速度不如他,力道也不如他。
但并不意味着我一定就打不过他。
常在江湖混,若说武功高的一定能杀死武功低的人,那是笑话。
生死搏斗本就是瞬息万变的事情。
然而就在剑尖刺破了他的咽喉,我几乎已能看到他血的颜色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芳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我的剑也被挑开,远远地掉落一旁。
花满天持剑站在不远处,手中的剑并未拔出来,他外号“一剑飞花”,其实并不是只指他剑术高,他的暗器也极好。
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下了云在天。
花满天皱着眉走过来:“你怎么和你云叔叔动起了手?”
我只想后退。
这两个人是一伙的。
看到我的戒备的表情,花满天似乎也懒得装了,笑道:“怎么不说话,是受伤了么?”
他右手的袖子轻轻地动着,像是在等我有所动作,就要再次出手。
我低下脖子道:“两位叔叔,你们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只希望你们放过小虎子。”
花满天沉默了一瞬,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芳铃,你难道你爹没教过你,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顿了顿,又露出冷冷的讥讽笑容:“不过他自己都没把白天羽的后人杀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