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将我们叫过来,说自己要再下山一趟,临走前,他似乎看出了我和这个新来的小师弟相处得不怎么好,命我们去石室合力修习天山六阳掌。
我和无崖答应下来,他对我依旧礼数做得周全,但内里怎么样就难说了。
果然等逍遥子走后,他微微朝我笑道:“天山六阳掌我之前已经自行研习过,我还有书未看,师姐请先去,等你看完了,我们一起切磋便是。”
我懒得理他,回他以微笑道好,转身就继续回后山练功。
我为了练功方便,在后山起了一处小阁楼,那里是阴面,不是陡峭的黑色岩石就是皑皑白雪,甚至经常有雪豹光顾,但它们从不来惹我,我练功累了,就看着大猫在雪地里疯玩,倒也有趣。
我来天山已有五年,差不多捡回来了前世所学的所有武功,便开始想着怎么把长春功改一下。
这门功夫有它的缺点,却也有优点,我不太想追求什么长生不老,但研习它,说不定可以让我再上一个巅峰。
我研究了许久都没有什么进展,反倒是将逍遥子说的关于阴阳转化的法门研究了个透彻,甚至更进一步。
我闲得无聊就开始收拾阁楼,让它更牢固些。阁楼里照样有镜子,照样有眉笔,但这一次,我不想再画了。
我忽然想到,就算这不是我本来的脸,但我武功现在已有所成,为什么我不能利用功力,将我的脸慢慢变回去呢?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不可收拾,因为我发现我已经快忘了原来的自己长什么样子了。我静下心来,从研究长春功转到了研究怎么整容上。
整容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改变骨相,一种是只改变外皮。
对着镜子琢磨了两个月,在我差点儿都对自己脸盲时,我拿我自己的脸进行了第一次实验。
实验完后,我自己都不想看镜子了。
我拿了个薄薄的铁面具,将脸全都遮起来,无崖子看到了问我,我也只告诉他说是不小心练功伤到了。
他对于医术也颇有所得,自请要来给我医治,我哪里能让他看,他再三请求,我都没有答应。
我意识到我不能急于求成,也只能慢慢来了。
与此同时,我还想到了一件事,我武功若高到一定地步,能不能让我的意识灵魂永远留在这具身体里,再也不继续轮回了呢?
先不说死一次活一次,我只能用别人的身份,一身武功照样得重头来练,我迟早会嫌烦的。
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到。
时光流转,转眼又是四五年过去,逍遥子又浪回天山来了。
这次他带回来的是李秋水。
我倒想看看她的妹妹在哪里,那个原著里也许是无崖子真爱的人。但跟逍遥子交谈之后我才知道,李秋水跟我与无崖不同,她家中尚有亲人在,她的小妹今年才两岁,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年纪。
逍遥子也注意到了我一直都没摘下来的面具,我拿同样的理由搪塞他。他也明白那长春功不是好练的,倒也没有疑问,他提出要帮我看看,我也照旧婉拒了,他叹了一声,也没再勉强。
他检查我和无崖天山六阳掌的修炼程度,无崖有心要表现,一掌就将隔着几米远的梅花树上的积雪震落,丝毫未伤花瓣。我“受伤久未愈”,于是辣手摧花。
逍遥子夸了无崖,却也没有苛责我,只说我可以暂时不必修习长春功,等六阳掌练成后,让我去那间石室,精研那上面的功夫。
我答应下来,顺理成章地躲到了石室去,宅在里面经常数天不出来,我现在武功可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万一被逍遥子发现了怎么办?
逍遥子这次寻到了新徒弟,却没在宫里多留,只传了李秋水功夫,又消失了踪影。
他一走,我就自由多了,整天不是在石室研究武功,就是在后山研究整容。我这些年来轻功已经练得和逍遥子一样好,来去如风,全无踪影,到哪儿都不费力,经常去悬崖峭壁,雪谷大峡中去采药。
我极乐宫内的房间已许久未住,一日回去时,院中红梅正开,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我侧首一看,是无崖和李秋水,他在奏乐,李秋水就在一旁看着他,满眼倾慕和崇拜。
无崖已有十五岁,初见少年君子模样,他一身白衣,恍如云中仙人,听到动静时,转过头来冲我一笑。
而后他才放下手中的长箫,朝我一礼道:“师姐,你回来了。”
见到我,李秋水脸上的欢快笑容顿时全没了。我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要走。无崖道:“师姐且慢。”
我停住了,无崖敛袖,轻轻笑道道:“师姐已有两年不回宫里住了,这次回来住着吗?”
我当然还是更喜欢去后山看大猫了。
我摇摇头:“我住两天就走。”
无崖朝我走近一步,道:“师姐能不能多住几天?我近来想了几盘棋,碰到了难处,百思不得其解,师姐若有时间,能不能与我看看?”
他怎么忽然要问我讨教棋艺了?
我不想理他,于是随便找理由道:“我于此不精,恐怕帮不了你。”
无崖脸上笑容顿了一下,却还是不减,依旧春风和煦道:“师姐近来武功可有进益?”
我道:“还好。”
无崖缓声道:“师姐练功日勤夜继,也要注意身体,不知……师姐那时的伤可好了?”
第6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四)
他这样恭敬谦和,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
也许他长大了,孩童心性知道收一收了。
我也放轻了声音道:“我已大好了,不用担心。”
无崖神色似是一松,恭恭敬敬地弯腰道是。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着去后山需要的东西,房门在此时被敲响了。
我道了声请进,便看到李秋水走了进来,她今年才不过十岁,却已生得一副秀丽的样貌。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低着头细声道:“师姐。”
我道:“有什么事么?”
我和她没说过多少话,也不打算和她深交,她入门以来,一直都是喜欢跟着无崖的。
李秋水又抬头打量我一眼,抿唇道:“我的小妹明日要上山来看我,师姐要见见她吗?”
她的小妹?
我其实也并不是很想去见她那传说中的妹妹,李秋水告诉我,也不过是因为宫里要来外人了,跟我说一声而已。
我不置可否,道了声好。
我在第二天见到了她的小妹。
她是由家中父母带着上来的,今年才四岁,她的眼下果然有颗小黑痣,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还有个酒窝。
李秋水和家人团聚,我也不好多留,转身就要走,却在此时,那小妹指着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家父母顿时愣住了,李秋水看了看我,抱着她小妹笑道:“师姐,想必是你的面具吓到她了,你这铁面具黑黑的不好看,换一个吧。”
李家父母看了李秋水一眼,似乎想让她别这么说话,又看看我,像是生怕我生气:“孩子不懂事,您不要怪罪。”
无崖就倚在门边,此时他走过来,抱起了那小孩,她顿时就不哭了。
我不想为这些小事生气,转身就走了。
我回到后山小楼,走进在楼后藏着的一个小山洞里,洞的底部有一块铁板,我将它掀开,底下是一个大洞,洞壁四周都被我浇了铁水,将所有的缝隙封死。洞里放着一块巨大的冰,在火折子的光芒下,发着些许蓝色。
这是我这两年好不容易找到的玄冰。
我灭了火折子,凭着内力高而拥有的些许夜视能力走到它旁边,把身上的外衣脱掉,摘掉面具,抬手运气阴阳转化的法门,将手掌按到玄冰上。
慢慢地,我的手嵌进了冰里。
我继续运功,将体内的内力抽成极细的丝线,一点一滴地化入,渐渐地,我整个人都进入了冰里。
玄冰是数万年前留下的不融之水,我乍一进入,四面八方的森冷寒气就涌入了我的体内,我没有抗衡,而是把所有的内力和它交汇缠绕起来。
我记得前世练功走火入魔时离世的那种莫名的感觉,现在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这种感觉,将它克服,也许这样,我就能摆脱自己不断轮回的宿命。
就算我失败了,甚至是一不小心死了,这山洞的内壁都被我用铁封死,铁不透阴阳,阴魂不过,生魂不来,我就不信我还能再死了又活。
我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地降下去,渐渐地,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我在黑暗中仿佛睡了一觉,我再次有意识时,内力已经变成冰一般的温度,但我丝毫不觉得冷,我慢慢地将它在身体周天里运转,让它渐渐地随着我的心意地回温。
而后我从玄冰中起身,走了出来。
我虽然已经在生死之间成功地走了一圈儿,但没有找到那种感觉,这次并不能算成功。
但这次的实验也已取得了些成果,我差不多摸到了如何修炼心神的门道。
若能把身体作为钥匙,灵魂作为锁,那么我就可能永远都是巫行云,再变不成另外的人了。
一次不行,那就多试几次,我并不气馁。
山洞里仍很黑,我捡起衣服套上,戴上面具,打开铁门出去,走出山洞,外间飘起了风雪,我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远处的雪豹在山岩间跳跃,心情就变好了。
我在外面静坐冥思了好几天,差不多了就回极乐宫中看看。到宫外时,我远远地就听到欢声笑语。
我瞬息之间已在宫内,看到院中的腊梅树下,李秋水正带着一个小孩儿玩秋千,我一眼就看到那小女孩笑起来的嘴角梨涡,还有那眼下的黑痣。
竟然是李秋水的妹妹,她似乎已长大了三四岁。
我在玄冰中,竟然不知不觉躺了这么久。
我正想着这其中是怎么回事时,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匆匆传来,转头看去,是无崖。
他的身形已更加高挑,黑发白衣,五官俊雅如玉。
他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面具看了一会儿,才慌里慌张地躬身行礼:“师姐回来了。”
我点点头,看着院中的一支梅花探入廊下来,我伸手抚着梅上的冰雪,道:“师父回来过吗?”
无崖道:“师父回来过一次,说是要我们勤加练功,他时日无多,再次回来时,他要我们比武,在我们之中选下一代的掌门。”
逍遥子时日无多了?
我抚梅的手一停,逍遥子的具体年龄我不知道,但距我上次见到他,他貌似还能再蹦哒几十年的。
无崖继续道:“师姐,虽然师父要在我们三人中选择掌门,但绝非生死之争,我等只切磋武艺高低,绝不因此伤了和气。”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转身就走了。
无崖似乎还想和我说什么,但我没理他。
我不太关心我能不能做掌门,我也不想做。反正我现在已和原著的巫行云大不相同,身材是正常人的大小,论感情,我和无崖李秋水都不熟,论武功,他们两个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暗算得了我。
何况我数年前起就戴了面具,我如今长什么样子,他们也不知道。
我回到房间,屋内似乎有人打扫过,只布了浅浅一层灰尘。我拂掉铜镜上的一层,摘下面具对着镜子看了看。
在我整容那段时间,我整天对着镜子看脸,乍一见我自己的脸,我对自己脸盲了,竟然完全失去了识别能力。
就好比一直写一个字,写着写着,就不认识它了。
不过还好,我仔细确认了一下,至少不会吓到人。
我身上的衣服已快要破损了,也是该换了。宫里有逍遥子让人带上来的衣料,我和无崖的都是白色的,唯独李秋水的有些鲜艳的紫色红色,李家人每次上山,似乎都要给她送些东西来。
我扯了几尺布料,自己裁衣,做出来的依旧是符合逍遥子审美的广袖白袍。在这宫里,没有仆人,什么都要自己来。好在我如今也差不多和逍遥子一样到了辟谷的境界,餐风饮露,十天半个月不吃东西都没事的。
换好了衣服,我又去石室中静坐。墙上的壁画我这些年来早已研究透了大半,我细想着梅花千姿百态的情状,伸手一探,将虚空中构想的千万条梅枝折了下来。
天山折梅手。
这名字好听,我就用这个,只是我这一手恐怕和原著中天山童姥所创的路数不同,不仅多了几路掌法和擒拿法,而且包含的也不仅仅是逍遥派的武学精义,还有我所学的所有武功路数。
我出了石室,又回后山去练功,自此以后,我一直呆在那里。直到无崖找到我,说是逍遥子回来了。
此时距我入逍遥派门下,已足足过了二十年。
逍遥子的头发已全白了,面容却没变,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虚幻如风,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他召我们到身前,言说他已不久于人世,要我们准备一下,三日后去后山比武。
我趁机和逍遥子说,我不争掌门之位。
逍遥子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仙人似的他有这么多情绪,他闭着眼睛,半晌叹道:“罢了。”
出了房门,无崖又向我说,不管此次他和李秋水谁胜,必定永远尊重我这个大师姐。
我无所谓地点头,走了数步远又听到李秋水含羞带怯地在对无崖说,逍遥派的下一任掌门一定是他。
李秋水朝我看了一眼,神态间已然全不怕我了。逍遥子这些年来的确最宠爱无崖,李秋水作为最小的徒弟,也得了逍遥子的小无相功和凌波微步,这两门功夫极为厉害,不说克敌制胜,单论保命也是天下一绝。
我不知她对我这明晃晃的敌意来自哪里,我跟他们差不多划清界限了,逍遥派的掌门我也不打算争,她又不满我什么?
我没理她,就在宫中住了三天,逍遥子带着我们来到后山一块巨大的冰壁下,要无崖和李秋水开始比试。
我立在一边,看着他们分别使出各自的武功,无崖不愧是天才,对北冥神功已融会贯通,李秋水仗着有小无相功与凌波微步,倒也能和他一战。
且无崖在比武中对李秋水处处相让,我和逍遥子都看出来了。
结果自然不用想,是无崖赢了。
我们三人拜在逍遥子膝下,逍遥子将手上一枚玉指环摘下来,郑重其事:“无崖,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逍遥派第二代掌门。”
无崖俯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