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凭江而立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江天晓雨切切,风声起,寒鹭骤振翅,沙洲落一白。
桌上有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块黄铜的镜子。我对着镜子,将乱了的头发梳了梳,我身上随时都带着根眉笔,拿出来对着镜子,细细地描绘起来。
我现在已知道路小佳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他以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更是因为他认为,我是知道了他的秘密才离开他的。
我明白了荆无命那句“上天从一开始就夺走了他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换了哪一个人都无法忍受,我照顾了他两天,他心里已不知不觉系上了我,我却忽然走了。
也或许就是在那时,他想到了这世上对于他的一切不公,极度痛恨自己,所以才想自尽。
这根本就不是他能选择的,就如同我,活了一世又一世,谁问过我的意见?
路小佳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昨天他并没有勉强我,但我也没离开他,一直陪他到现在。
我道:“你看我画的眉好不好?”
路小佳闭着眼睛道:“你为何还不走?”
我道:“你说过几次让我走了,可我走了吗?”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我的脸,铜镜的模糊光晕下,我看到自己的脸迷迷幻幻,我道:“这世界的人,我若真想找个人来相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不想要。”
就算他对我摆过冷脸,说过重话,他也远比其他男人都得我的心。
我低声道:“我从不觉得你有什么缺陷。你过来,看看我的眉画好了么?”
路小佳坐了许久,还是没有动。
因为他昨夜既想逃开,却又忍不住和我耳鬓厮磨,在那时又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他之前的那一剑,是被丁灵中刺的。
丁灵中是丁白云当年为白天羽生下的孩子,而路小佳,才是真正的丁家三少。
丁家人害死了翠浓,我杀了丁白云,废了丁灵中。
血缘立场上来说,我们互为仇人。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路小佳?”
我仿佛觉得我每一个字都是在折磨他,他若真的能跟我划清界限,至少也该不理我的。
不应该来找我,也绝不应该把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让我知道。
可他来找我,也许是他从出生以来,在身不由己的身世和被上天剥夺的正常人的身体的命运之下,除了杀人外,第一次真正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还是动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脸,细细地看着,仿佛要永远将这张脸刻在心里,而后忽而低头,轻轻吻在我头发上。
那一吻带着至真的虔诚。
和求而不得的痛苦。
路小佳已走了。
我一眼都没有回头看他,坐在镜子前,手指一拗便将眉笔折断,随手扔在一边。
我没在这里多留,起身离开这儿回了小虎子住的客栈,带着他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大隐隐于市,当朝治国有方,天下安居乐业,我们要真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在一个治安良好的地方再好不过。
我们在京城外一座山中找了一处小小的庄园,我将它买了下来。这里风景秀丽,不少文人雅士都在此隐居。我们更名换姓,我除了教小虎子武功防身之外,也把他送进附近学堂,看他拜了先生,终于算是将他从江湖这个大漩涡里捞了起来。
我送了小虎子就往回走,路上杨柳依依,风轻如絮,我能感觉到我身后还有一个人正在看着我。
他还是舍不下。
我轻轻笑了,身后的人走到我身旁,用拿剑的手拂起柳枝。
我道:“你是谁?”
路小佳淡淡一笑:“我是你的债主,你不记得了?”
我侧头看着他,我道:“你要我还你吗?”
路小佳目光一凝,抿着唇,默然了一会儿,语气决然:“是。”
他来到我身边,已然抛开了一切。
自己的身世,一切本该是他亲人的那些牵绊,都已被他放下了。
他犹豫着看着我,我朝他一笑:“我也是。”
江湖八卦成真,昔日万马堂大小姐真的和一个杀手在一起了。
这也许告诉我们,八卦要想成真,那就多八卦一下。
我们既在一起,路小佳当然也住进了我的小庄子。我拉着他,向一脸懵的小虎子郑重介绍了一下,小虎子愣了愣,然后果断地叫了一声姐夫。
路小佳对这个称呼很满意,满意到许诺将来会教小虎子剑法。
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闲云野鹤,互相切磋武艺,我初时还不是他对手,两个月后已经能碾压他了。
路小佳差点怀疑人生。
我由衷地觉得我幸运,在我这一世里,居然还能有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人相伴。
这已足够了。
天朗气清,日行南陆,渐渐高起。
路小佳倚在廊下柱子上,又在吃花生,我这些天来已经尝试了五种不同的花生做法,醋花生炒花生油炸花生糖花生还有辣花生,每一种都让他尝过,我看着他又吃下一颗去,问他:“好吃吗?”
路小佳叹道:“以前我觉得花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道:“现在呢?”
路小佳轻轻一笑:“现在我差点都忘记花生是什么味道了。”
我瞪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一颗来,剥了皮吃下去,也许我真的没有做花生的天赋,确实称不上好吃。我道:“完了,你后半辈子是别想吃到一颗好花生了。”
路小佳开怀大笑,我从没见过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我伏在他胸口,他半抱着我,在我耳边道:“马空群最近重出江湖了。”
我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不姓马了。”
路小佳若有所思,深深一叹,道:“说的是……我也已不姓丁了。”
江湖仇怨如纷纷凄风苦雨,再也浇不到这里来。
第61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一)
江水汹涌,击打着崖壁溅落出万点波涛,又如雪沫珠玉般散开,崎岖狰狞的怪石从山谷延伸上去,向上望去高不可攀。
云雾在江上作龙蛇一般飞舞,交缠吐息,若隐若现之间,偶尔可见一两朵鲜艳的小花,从缥缥缈缈间探出头来。
这里的山峦江水奇诡秀丽,天下少见。
可也差点成为我的丧命之处。
我此时正在江边一处山崖之上的小洞里,这里是某个小部族的群葬之地,而这个小部族,已经被一群土匪全灭了。
我醒来之时,族里的一位老者正拿竹筐把我从崖上吊下去,然后他自己引开了匪徒。
我不是不想帮他,因为我现在连肩挑手扛都做不到。
我这一次醒过来,变成了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小孩童。
我上一世本来过得好好的,弟弟考上进士,成家立业,我和路小佳隐居在山谷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两个人逍遥自在,后来的什么上官小仙,公子羽,李寻欢后人的一堆破事,都没打扰到我们。
然而就在几十年后,一次练功时,我莫名其妙地走火入魔了。
然后我就死了,来到了这个世界。
几世走来,我觉得差不多已过够了,想停下来,可偏偏不行。
我只希望路小佳能好过一点。
我叹了口气,把洞口挡着的藤蔓拨开,外面江声浩荡,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是我真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被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说吓哭,有没有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
我思量着那些土匪应该已经走了,我扒着山洞边往崖上看,现在的问题关键是怎么上去。
这具身体当然不会有任何内力,也不会任何轻功的。
我扯了扯崖边的藤蔓,还好,比较结实,承受得住我的重量。但这些藤蔓下往往都有一些蛇虫鼠蚁,看不到的的尖锐石头,我必须得小心些。
我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刀鞘是银的,花纹精美,很是漂亮。好在它既中看也中用,割起藤蔓来毫不费力。
我将旁边覆着的藤蔓割了不少,一些小虫纷纷被惊走。我只留了一边长在一处的五六根粗藤,将旁边光秃秃的石壁都露出来,而后我一脚踏着石头,一手拽着藤蔓,不敢回头去看下面的江水,慢慢爬了上去。
我步步皆是惊险,将到崖顶时,我本以为成功在望,谁料一抬头的功夫,崖边竟已多了个俊雅的中年男人,正在微笑地看着我。
他一身白衣飘飘,恍若云中仙人。我吓了一跳,抓着藤蔓的手差点松了。他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点点头,仿佛对我很满意。
我不想理他,自己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上爬,终于爬上崖顶,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他。
离得近了,我这才能仔细地打量他,却发现他面貌清俊有光,既像二十多岁,又像三十多岁,说是四五十岁,好像也差不多。
他眼中仿佛广蕴波涛,又平静和幽,一点清光若隐若现,直衬得整个人都有三分虚幻。
他轻抚下颌胡须,道:“小姑娘,你是这族里的人?”
我点点头,他叹道:“你们族里已经没有人在啦,我来之时,看到那群土匪……”
他止住了这句话,不欲把一些残忍的事跟一个小孩子挑得太明白,我知道,原主的亲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
我低下头,掩面假泣起来。
中年男人道:“我可以帮你报仇。”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抬头看着他,他微微笑道:“不过嘛,你要答应拜我为师。”
“?”我看着他并不说话,并不相信自己会比某些主角更幸运,不用跳崖,名师自己找上门来。我这一世世的运气,实在是不怎么样。
见我不回答,中年人又道:“你若拜我为师,我就替你族人报仇,带你离开这儿。”
这滔滔江水,重峦叠嶂,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个人,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这人是在拿条件威胁我。
他既出口说能为我报仇,自己的武功想必不错,若我拒绝他,说不定他就会恼羞成怒。虽然不一定会杀了我,但把我丢在这里,他绝对干的出来。
我抿着唇,犹豫不决地看了他一眼,装作怀疑的样子。
中年人微笑道:“我是一云游之人,自南而来,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无穷也,是故人称我为逍遥子。”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像是看出了我的不以为然,逍遥子说罢,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抬起,单手向着虚空一点,只见身侧江上浓厚的云雾间骤然破出一条道路,像一条巨龙腾游而过,一直露出远处初升的红日。
他的武功岂止可以说不错,简直能用登峰造极来形容。
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执意要收我为徒?
逍遥子收回手,微微笑着继续看我的反应,见我还是不说话,奇怪地“哎”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好不容易找到个年纪小,心性好,长得好,又不笨的,别是个哑巴。”
我道:“我不是哑巴。”
逍遥子神色和煦地看着我,我道:“高人,你如果真的能为我报了灭族的大仇,我就拜你为师。”
我这一声高人显然叫得他有几分愉悦,他点点头,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片刻即回。”
说是片刻,还真的是片刻。
我不过在崖边的石头上坐了会儿,太阳还没升到头顶,逍遥子已凌空而来,身后拖着一长串的用绳子绑起来的尸体,扔在我面前的地上,那些尸体面目惊恐,死状诡异,却又半点血都没有,逍遥子站离了他们几步,像是生怕碰到自己的衣袖。
这人不止自认清高,眼高于顶,还有洁癖。
他展袖道:“匪徒一共二十七人,全数都在这里。”
我没亲眼见过土匪灭族,自然不认得他们到底是不是原主的仇人,但这些人身上还穿着从族里抢来的服饰,又都拿着刀剑,凶神恶煞,那想必就是他们了。
大仇得报,我掩袖捂着脸假哭了一会儿,心里默默为原主和族人一起超度。哭完后,我对着逍遥子便拜了下去:“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逍遥子很满意,袖子微抬,我就被扶起来,他道:“你以后就是我逍遥派的大弟子,为师必定对你倾尽心力,悉心教导。”
逍遥派?
我觉得有点耳熟,但暂时还没有多想。
光是杀了仇人还不够,我又在逍遥子的帮助下返回了族地。这个居住在峡谷间的小小部族已经满目狼藉,毫无生气。我在逍遥子的帮助下收敛了族人的尸身,将他们葬到崖边的山洞墓地中去,既然部族已灭,我便没有给他们立个墓碑什么的,省得以后有人来盗掘破坏。
全部收拾完后,天光暗下来,似已是日暮西垂。逍遥子站在高处负手而立,望着远方。我走到他身边,道:“师父,我们去哪里?”
我忙了这么半天,衣服上早脏了。逍遥子倒不嫌弃我,弯腰将我抱起来:“为师已经寻好了一处乐居之所,你跟着我来便是。”
我点点头,逍遥子使出轻功,我这才知道他那句御六气之辩不是虚的,他抱着我,穿过暮间千重江雾,直向另一边的江崖,却仍不停下来,身轻如烟,快如惊鸿。
他还有空和我说话:“为师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
连我自己都差不多忘了。
我缩在逍遥子怀里,让四面八方的冷冷江风都吹不到我。我道:“我年纪小,族里还没给我名字。师父帮我取一个。”
逍遥子欣然道好,他沉吟片刻,悠然道:“为师本是来寻神女峰的,不想云遮雾掩,数处不得。你我于巫峡相逢,我给你取名巫行云,好不好?”
我已有些困,点点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想到这一点时,我终于从昏昏沉沉的梦里醒了过来。
入目的是木制的房顶,我已不在逍遥子怀里。这里是一处很大的房间,只是屋里空空荡荡,空气里漂浮着松木的淡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