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佳闻言,神色紧绷起来,眼中的冷却在缓和下来,我这一句话好像让他极为纠结复杂。我把药端过来,他也一口气喝下去了,他道:“你怎么知道……会是丁白云?”
我把我推导的过程告诉了他,路小佳轻轻地点点头:“你还想继续找丁家报复吗?”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在之前和丁家对峙时,我多少也察觉出路小佳和丁家的关系不简单。他对丁灵甲下不了杀手,自己反倒被捅了一剑。跟丁乘风说话时,丁乘风看他的眼神也像是愧疚。
我道:“已经够了,我从今往后,只想和小虎子过安生的日子。”
就算丁家想找我算账,丁灵中谋害慕容家的事情已经败露,他们也得先应付完了慕容家再说。
我想看着丁家怎么倒下去。
我道:“你休息吧,你的伤太重了,不要说太多话。”
我转身去放药碗,路小佳道:“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次,路小佳的语气又变成那种冷漠得毫无起伏的样子:“你没必要和一个杀手同生共死。”
我只好又哄他:“我欠你的还没还,你若死了,我找谁去?”
路小佳就闭嘴不说话了。
他之前倒是真的敢直接就动我,但这人要真的是把你当作朋友的话,反而会收敛起来。
虽然他现在的态度比之前还差。
路小佳没说多少话,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我怕他半道上挂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第二天,他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他睁开眼睛,我就躺在他身边。
路小佳惊得立刻起来,我把他被子抢过来,坐起来,抱着被子冷冷道:“你吓什么,我就是嫌趴在床边太累,占你个地方而已。”
而且我衣服都好好的,也不知他为什么惊得跟个兔子似的。我伸出手去,道:“给我。”
路小佳抿唇道:“什么?”
我道:“我看看你还能活多久,阎王什么时候要你的命。”
路小佳这才把手伸了过来,我把了把脉,又给他看了看伤口,我的药果然神效,睡一觉,再严重的伤都能救回来。
路小佳的命能保住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握住了。我疑惑地看着他,路小佳盯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找出什么来。
可他什么都找不出来。
他松开了手,我拿出我的药瓶,拆了他纱布给他换药。他的伤口的确很险,带着这样的伤,本来就不应该再去打斗的。
但他还是去了丁家,虽然目的不一定是为了救我,但他到底帮了我。
我给他换了药,又出去给他买了套新的衣服。路小佳安安静静地又被药昏过去,又过了一天,他竟然已能够下床了。
杀手的毅力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见我不高兴地看着他,他轻轻一笑,这一笑宛如破冰跃鲤,朔风回转,连那双死寂的眼睛都仿佛有了生气。
他道:“我已经没事了。”
我叹道:“你只是死不了了而已。”
我拿出药来,又给他换药。路小佳皱眉道:“你能不能配一种没有昏睡的后遗症的药?”
我道:“你怕什么?我就在旁边守着你。”
路小佳神色轻缓,没说什么,又沉沉睡去。
我道:“路小佳?”
路小佳当然没回答我。
我不是不想和他说一声再走的,但我不想面对那个场面。
他的命我已保住,我也该回去看看小虎子了。
我转身要走,却忽然看到窗户上多了个人影,我吓了一跳,立刻把金刀拿在手里。
那人道:“他死了吗?”
我道:“他没死,你是谁?”
那人叹息了一声,走到门前推门进来。我这才看到他是一个已有些年纪的中年人,戴着个斗笠,穿着一身黄色的袍子,右腰上斜斜挂着一把剑。
他的眼睛和路小佳极为相似,都是一种死寂的灰色,冷得不像活人。
他看着床上的路小佳,竟仿佛是和他认识的,难道他是路小佳的爹?
我道:“请问前辈是……”
黄袍人道:“我是他的师父。
怪不得都一副架势。
他的目光朝我看来,我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说是朋友?但我和路小佳之间看起来又不像。黄袍人看着我,目光和缓:“我已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你知道什么了?知道我刚刚想把路小佳丢这里去找弟弟吗?
黄袍人道:“他不像我,我虽杀人,却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他杀人,自有自己的原则和追求。”
黄袍人的眼神又变得复杂起来:“可他远比我要可怜得多,因为上天从一开始就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我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迷,黄袍人冷冷地看向我:“我本来不欲相信一个女人,但他既然喜欢你,那我就把他交给你。”
别,你徒弟终身大事这么草率?
这人武功极高,脾气和路小佳一样差,看起来又对女人有偏见。我不欲拂了他的意,当下就道:“好。”
黄袍人很满意,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前脚走,我后脚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左右路小佳又没听到他说什么,我也不说,谁会知道?
我策马向北走,不过两天时间又赶回了之前栖身的小镇上,小虎子仍然在药铺里由药店主人照拂着。这几天过去,他的伤已好了许多,能下床走动,见到我就抱着喊姐姐。
这孩子才不过六岁,却短短时间内就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又在奔涉逃命时被人所掳,在生死一线上挣扎了数回。
我不打算和他在这里多待,眼下我惹出这么多事情,武功又尚未大成,远遁江湖方为上策。
我抱着小虎子向药店老板道谢告别,又去山坡上让他拜了翠浓,而后牵一匹马,改变装束,朝着深山之处行去。
一路上我打听傅红雪的消息,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在丁家那里吃亏。当晚的事情已经在江湖上雪片般地飞传,十几年前的梅花庵血案终于告破,原来主谋不止有万马堂的三老板马空群,还有早就在江湖上消失了的白云仙子。
听说白云仙子已经死在魔教大公主花白凤手下,连丁家三少都被她废了武功,却也有人说,那花白凤是假的。她在丁家大闹一场,将丁白云杀害白天羽的事情揭发了出来,不仅如此,还联合路小佳和傅红雪,力战丁家兄弟,此后,慕容家带着人上门找丁家算账,丁家这个百年来的武林世家顷刻间声名扫地。
个中究竟有何曲折,众说纷纭,也有不少人猜到了真相。我注意着傅红雪的消息,他当晚让我先走之后,后来却没有和丁家打下去,因为随后赶来的叶开揭露了一个秘密。
他才是花白凤的亲子,而傅红雪,只是个身世不明的孩子。
傅红雪离开了丁家,不知到了哪里去,但江湖上总是时不时有他路见不平的事迹,总归他还好好活着。
至于路小佳……
“据说他差点为了个女人自杀了……”
我听着旁边那些江湖人的窃窃私语,一口茶水从嘴里喷出来。
第60章 飞刀他徒弟(二十一)
路小佳自杀?
要他自杀,除非天上下红雨。
我又凝神听去,那些江湖人却不知道路小佳后来究竟如何了,只捡着各种捕风捉影的八卦说。
我左思右想,心里还是担心他,也不知道他哪里想不开。那些江湖人又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被女人给抛弃了,听说前段时间,万马堂的大小姐跟了他……”
这话还没说完,那个八卦的江湖人就一声惨叫,一个酒杯子打在他鼻梁上,把他打得从座位上倒栽下去。
我往茶杯打来的方向看去,酒楼的一角已坐了一个人,一身白袍,单膝屈着一条腿在凳子上,正在懒懒地喝酒。
那些江湖人见状,有的叫声“妈呀”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有的立刻跪下哀告:“路大爷,路爷,小的不知您老人家在这儿,胡说八道,实在是该死,该死……”
路小佳冷冷道:“你没有说错。”
那个江湖人登时张大了嘴巴。
我虽背对着路小佳,但我毫不怀疑他能认出我来。路小佳拿着酒壶往自己杯子里倒酒,一边慢慢道:“所以我是来杀了她的。”
那江湖人咽了口口水,堆起笑容道:“她竟敢对路爷您不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好歹……”
话没说完,路小佳又是一个杯子打过去,打在那江湖人脸上,他道:“她并非没有眼睛,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聪明。”
那些江湖人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路小佳道:“滚。”
人群立刻作鸟兽散,我揉了揉脸,只觉得自己这几世,倒霉的运气一直都跟着我。我扭头对身旁的小虎子道:“你先回房间里睡觉去,好不好?”
小虎子朝路小佳看了一眼,他之前受伤一直都在昏迷,对路小佳并不熟悉,我道:“放心,姐姐和这个哥哥是朋友的。”
小虎子怯怯点了点头,噔噔噔跑开了。
我站起来,一步步走到路小佳对面,他这次却没有吃花生了,腰上的剑斜斜挂着,薄而锋利,整个人比我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似乎还要阴沉。
“你的伤好了?”我问他。
路小佳嗯了一声,举杯喝着酒,我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路小佳点头。
我不由道:“你真的要杀我呀?”
路小佳捏杯子的手遽然紧握。我歪头看着他,笑道:“我究竟是哪里惹你了?”
路小佳低着眼睛,声音咬牙切齿,阴沉暗晦:“你不知道?”
我拿过他面前的酒壶来,酒壶旁有一个盘子,盘子上本来放着四个酒杯,已经被他丢了两个,只剩最后一个,我拿过来,自己倒了一杯酒,尝了一口,好整以暇地道:“我知道什么?”
路小佳抬起眼睛,似乎想从我的神色间找着破绽,我看着他,扬眉道:“就算我真的知道了,你难道真的杀得了我?”
路小佳的眼神陡然变得痛苦起来,我愣住了,我原以为他顶多就是因为我把他丢在客栈里生气而已,现在看来,怕是还有别的隐情。
他手指动着,眼中杀气涌动,却还是被他自己压下去,手中的酒杯化作了齑粉。
他低着头,轻声道:“你滚。”
一瞬间,路小佳的傲气,路小佳的讥讽,还有他那要命的自负,全都好像不见了。
我有几分不明所以,他这样我又无可奈何,于是只好转身就走。背后的路小佳还在喝酒,直接拿酒壶灌,就像喝水一样。
我回了房间,教小虎子认字启蒙,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路小佳的事情。等小虎子睡着了,我出了门,一路寻找路小佳的踪迹。
天已快黑,街上燃起灯来,我意识到我这样瞎找是不行的,于是随手拽过一个拿刀的江湖人来:“路小佳在哪里?”
那个江湖人见我凶着脸,倒也没推诿,干脆就道:“听说路大爷住在那边临江的酒楼里。”
路小佳压根不像其他的杀手,惯于隐匿自己的踪迹,他甚至是压根不怕泄露行藏的。
酒楼离这里有些远,江上风波阵阵,不断冲击着江岸。我管掌柜的问路小佳住哪儿,掌柜的一指上头:“这位爷就在顶楼,还在喝呢。”
我提着衣裙,上到最上边儿的一层楼去,顶上无灯,空荡荡的四周只一张桌子摆着,帘幔被江风吹起,月色在上面不住地跳跃。
路小佳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脚下酒壶已倒了一片。
我远远地看着他,实在想弄清楚他这样到底是因为什么。我绝不信真的如传言的那样,路小佳与我才认识多久,说过多少话,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真的喜欢上我。
我细细想着我跟他遇到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却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走到他面前,路小佳理都不理我,我思考着怎么撬开他的嘴,路小佳冷冷道:“你是不是想着该怎么对付我,装成什么模样,说什么话来骗我?”
我心中一跳,道:“我没有。”
但就在前几天,我还前脚答应他师父,后脚就把他踹了。
路小佳似笑非笑:“哦?那这么说,你也真的不想让我死,守在我身边,也从没有不告而别过?”
他眉目冷凝得像淬了冰,怕是下一句话就会让我滚,我不退反进,又往他身边走近了一步,衣服贴到了他的衣服,我看着这个在江天中独坐的少年杀手,忽而间心里的某个地方开了一道口子。
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不是在说谎,或是想凑近一些,更清楚地看到他的心。我道:“你知道我有弟弟要照顾的。”
路小佳的脸立刻就融化了一点,我心里某个地方得意起来,我道:“我从没有骗过你,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路小佳的脸顷刻间又冷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揪住了我的领子把我往下一拽,盯着我道:“你是不是觉得,就因为我救过你几次,你就能让我下不了手了?”
他眼梢的弧度宛若锋利的剑锋,我本来想一掌打过去的,但我还是笑了:“你看,你亲口承认救我了。”
路小佳一怔,紧接着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衣领子里灌进风来,抓着他手臂,想把他手甩开,路小佳眼中闪过疯狂的神色,又是一扯,直接把我扯落在他怀里。
他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江风混杂着酒味缥缈如幻,我随手乱抓着他的衣服,他单手抱住我的腰,向上一提,我就被禁锢在他怀里。
他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的手推拒着他胸口,掌心却也触碰到了他的心跳声。
路小佳也是有心跳的。
也许我对他料错了。
我松开手,退让间让他更欺近了我,他将我抱起来,踏碎了一地酒壶,往里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