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他一眼,这许多年来的磨难,已将这个朴实的少年锻炼得知道遇事多想几分,我很欣慰,说了声好,我们就往最近的一家客栈走去。
刚走出一步,我就听见前方一阵锣鼓之声遥遥地传来,我心下奇怪,这个时辰怎么喧闹起来了。
我抬头看去,却见一队白衣白冠的人慢慢地走了过来,赫然是送葬的队伍。招魂幡在夜里阴惨惨的寒风中乱飞,纸钱铺天盖地地撒下来,当中有人手捧灵牌,纸人纸马紧随其后,一片哀乐声中,却唯独听不见哭声。
“是谁在办丧事?”狄云奇怪道,我不知为何手脚冰凉,挣开狄云搀扶往那队伍里走,送葬的队伍竟也停了下来,我踏着白色的纸钱,一步步走到灵牌前,在上面看到了我的名字。
我如同木头一般僵立在那里,半晌后退了一步,喉头一甜,血从我嘴角溢了出来。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我听到狄云失惊的喊声,终是在我倒下之前,他扶住了我:“凌小姐,凌小姐……”
他抬起头,看着我刚刚看到的灵牌,爱女凌霜华之灵位。
恨之欲其死。
我喉咙里又咳出血来,反而觉得那种石头一般的压抑感轻了些,总算能清楚地说话,我睁开眼睛,狄云正盯着那灵牌,浑身颤抖着,眼泪一滴滴地流下来。
我只遗憾我再不能和他们去关外,再不能见到丁典。
我叫他的名字,狄云俯下身来,我跟丁典破译连城诀时,他根本什么也没注意听,我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将那句话告诉他:“江陵城南偏西……天宁……”
可惜我终究没有说完,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番外
狄云脸上的泪痕犹未干。
他曾经历过这世上最残酷的绝境,师妹嫁人,师父不知所踪,自己被冤枉入狱,断手指,穿琵琶骨,日复一日地被关在一个阴暗逼仄的牢房里,但他与丁典相知相交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上天对他还是很好的。
可他刚刚度过的这个夜,冷得似乎要把他剥皮拆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恶毒的父亲,给自己活生生的女儿出殡,咒她死。
他将怀中的女子放在路边的马上,疯了一般地冲进送葬的队伍,也顾不了这是不是抓他的陷阱,他扯碎了招魂幡和纸人纸马,夺过那灵牌,脸上只露出冷笑来。
“爱女?爱女?!”他仰头大笑,双手一捏,将那灵牌捏得粉碎,周围的人纷纷躲开他,紧接着几路人马拿着刀剑从四周的店铺里冲了出来。
狄云忽哨急响,他的马扭头便跑,凌小姐已去,他实在不愿意她再落到她那冷心绝情的爹手中。
他奋战不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下十处,却仍不肯投降。就在他山穷水尽之际,丁典裹挟着凌知府过来,他与丁典终于突出重围。
可他终究来晚了一步。
丁典低着头,忽而又抬起头来,在夜中茫然张望,叫了一声霜华。
凌退思躲回自己手下的保护中,看着丁典怔怔地流下泪来,叹气道:“丁大侠,小女去了也好,总算是不辱我凌家门楣。你若记得她对你的恩义,就将那秘密告诉我罢。”
丁典似是没听见,凌退思忍不住要再逼问时,他忽然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想知道?”
凌退思警惕地看着他,丁典竟笑了:“好,那我便告诉你,明天天明,你自去城门看,连城诀秘密就在那里。”
丁典带着狄云走了,自那以后,江湖上再无他二人的消息,只知道第二天天明,荆州城城墙上多了用剑刻出来的几行字。
那字直指向一处早已荒废的佛寺,城中百姓不解奇意,凌知府早带人去了那里,他手下不少江湖人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江陵城霎时间风起云涌。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是一场浩劫。
死在天宁寺的江湖人,从大江南北赶来的,单论有名有姓,有派别门路的,就有数千人之多。有人说他们是相互为了抢财宝而死,有人说他们是要聚众反叛,连江陵府台凌大人都折在那里。
连城诀这三个字,成为了整个江湖的噩梦。
数日过后的荆州城一片萧条凌落。
万府,少夫人戚芳正在操办丧事,她原来也是江湖儿女,天宁寺一役后,她亲自去将自己丈夫和父亲、公公的尸体寻了回来,她的眼泪早已哭干,却还是强撑着自己打理家事,整理出银钱遣散下人。
她清点人数时,去后院见到了万震山的小妾小桃红,得知万震山已死,小桃红忙不迭将当年万震山逼迫她陷害狄云一事说了出来,戚芳听得心神俱裂,打发走了小桃红,踉踉跄跄地去了荆州府衙。
狱卒告诉她,里面的犯人早趁城乱时逃走了。
戚芳心中稍定,回府中收拾行囊,再不留恋,带着女儿回了湘西老家。
少小离家如今回,她容颜未改,却已是物是人非。
戚芳早换下了万少夫人的妆扮,一身朴实的衣服,抱着女儿往家的方向走。然而还未走到,她就看到了狄云。
“娘?娘?”空心菜见她母亲眼里都是泪,担忧地晃她胳膊。
狄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狱中,他对戚芳由希冀到失望,又由失望到愤恨,但真正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中只剩下爱意。
他与戚芳不只是相互爱慕的恋人,更是亲人。
“师妹,你回来了?”他道。
“是。”戚芳眼中含泪,轻声道:“我回来了。”
狄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和她相拥。
天宁寺一役后,丁大哥带着凌小姐去了关外,他本意是要和他们一起走的,但丁典让他留下来处理自己的事情,他便又回了趟湘西,想带上些昔年的旧物,也好以后有个念想。
不想,碰到了师妹。
戚芳哽咽道:“师哥,咱们走吧,离开这儿……”
狄云点点头,将她松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西北方,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想再理,他要带着戚芳和她的女儿,一起去关外找丁典,再不回来。
第8章 踏月留香香无迹(一)
在临死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在祈求着让我回到我原来的世界,然而事与愿违。
我在铺着狐裘的贵妃椅上醒来,身体还保持着倚靠的姿势,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脑袋里一片空白,慢慢地,感知才回到神经里。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地方。犹如宫殿一般的大厅,我在高高的主位上,珍珠帘半卷,雪色的纱幔随风舞动,如同天上人间般梦幻。
我还活着。
或者说,我又活了一次。
跪在我下首的女子谨慎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她蒙着面纱,手中拿着剑,低下头去,犹豫道:“师父,那些人如何处置?”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些人是谁。
现在我只想先冷静下来,看看状况。
毕竟我又一次活成了别人。
我懒懒地挥挥手:“先把人看好了,别的不必管。”
这位疑似原主徒弟的女子立刻俯首恭谨道:“是。”
看着她出去,我这才细细地打量起“自己”来,身上的穿着随意,但却是少有的好料子,连我前世做了那么多年大小姐也没见过。手上耳上都没有饰品,一头黑发也只拿簪子束着,一双手莹白如玉。
这双手是真的美,真的如玉一般透,如水一般柔。
我站起来,叫道:“来人。”
外间立刻进来两个身穿白衣的少女,低着头丝毫不敢看我:“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
原主嫁人了?
我道:“我饿了,将膳食送到我房里去。”
我并不是真的饿了,而是我压根不知道“我”的卧室在哪儿。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总爱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我多少也能从卧室的东西里,推断出我现在的处境。
走出大殿,由侍女引着我回去,只见外间亭台楼阁,宛如三月江南,远处却有千奇百怪的石峰胡乱耸立,黄沙飞舞,又像是荒原。
这地方奇异得很,我没有说话,回到卧室,我便挥退了她们。
然而我没想到,在属于我的卧室里,没有梳妆台,没有珍珠帘,什么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引起我注意的是镜子。
一面青布幔遮着等身高光亮可鉴的水银大镜子。
镜子里,我看到了我现在的脸。
我冷着脸,心情有些不妙。
因为我没有想到,这张脸如此的美,连这两三件衣服底下的身体,也透着一股绝世中的绝世美人的诱惑。
这样的一个美人在这里,房子还需要什么赘饰呢?
我继续在原主的房间翻了起来,床下有一个箱子,里面分为了几格,一个放着宛如□□一样的东西,一个整齐地叠着一件红色的正装,只是衣服样式与中原不同,仿佛是西域风格。而在另外的一个最小的格子里,是几个小白瓷瓶。
原主还有一个白玉的大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但很多都没有纹饰,似乎她很自信自己的容貌,不需要衣服来衬托。
我找了找,没有发现一件属于男人的衣服。
难道她丈夫已经死了?
我搜寻房间不过花了几分钟,外面传来脚步声,已经有侍女将饭菜送上来了。
时令蔬菜,各种珍馐,什么都有,原主的生活简直堪比王公贵族了。
我没有再让侍女退下,一边吃,一边琢磨着怎么从她们嘴里套消息,正在这时,又有一个侍女走了进来,俯身向我行礼道:“夫人,公子求见。”
既然用了求见二字,那这公子应该就是原主儿子。
我放下筷,拿起丝巾擦了擦,点点头。外间便有人进来,我一看,险些把刚咽下去的饭菜呛上来。
三角脸型,鼠须胡子,蜡黄脸皮,原主那么美一个女人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
然而我那“儿子”一开口,声音却是优雅动人:“母亲。”
他年纪大约至少在二十五岁往上,我怀疑他不是原主亲生的。他继续开口,声音带了点急躁:“儿子左思右想,楚留香此人不能留,留之夜长梦多,恐成心腹大患。”
谁?
楚留香?
我又差点把刚吃下去的饭菜呛出来了。
我手里攥着丝巾,别过头,掩饰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在他一直恭恭敬敬低着头,没察觉到。
我总算明白了我是真正穿进了武侠世界。
毕竟这世上还有谁能叫楚留香?
还有谁有石观音这样的容貌?
我叹了口气,放下丝巾慢慢揉着太阳穴,面前的这位公子——应该是无花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楚留香天纵奇才,且工于心计,我们谋夺龟兹国的事情正在关键时刻,他恐怕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他苦口婆心,未必有多见得是石观音这个母亲着想,而是他自己本身就败在楚留香手下过,亲身领略了什么叫做主角光环。
我和他,现在都是注定成为炮灰的配角。
我郁闷地拿着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别人穿越是开挂,只有我穿越是赔本买卖。
我从我脑子里扒拉着早不知忘了多少年的剧情,在无花忍不住拿眼看我时,我才开了口:“这件事我自有决断,现在还不能杀他。你去外面看着各处入口,若有同党来,就给我一并捉来。”
无花抿唇,低声道了声“是。”
我等他退下去,把勺子一摔,这个世界可没人管我摔东西了,我身边两个侍女立刻跪下,瑟瑟发抖。
我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叫她们下去,自己转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的剧情应该是石观音设计抓了楚留香、姬什么雁,还有中原一点红,刚把人带回自己的老窝。
她座下有个被毁容的弟子,叫曲无容,和一点红看对了眼,应该就是我刚醒来时向我禀报的那个白衣女子。
再往后,就是石观音勾引楚留香被拒,柳无眉趁她不在杀光了谷中弟子,最后石观音和楚留香决战,楚留香打碎了镜子,石观音自杀身亡。
我庆幸我当年看完了那部新疆羊肉串风格的楚留香后去补了一遍原著。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张绝世无双的脸,衣服下遮盖着的据说能让所有男人疯狂的身体,半晌苦笑着叹了口气。
我由衷地感谢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活着的机会,但我并不喜欢现在的身份。
因为我觉得我的处境一点也不好。
作为一个反派,招惹了主角还不算,我还有其他的敌人,一个被夺位的龟兹国国王,一个心狠手辣的柳无眉,还有沙漠之王,甚至包括整个中原武林。
谁叫石观音还得罪了少林丐帮呢。
我在屋内又翻找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找到一本武功秘籍。
也对,像石观音这样的人,只爱惜自己,并不打算真的将自己的本事传承下去,故而才没有秘籍这种东西。
于是我便试其他的办法,盘膝坐在床上,闭上眼,试着调动这具身体里的内力。前世我好歹摸到了内功的门槛,基本的东西我还是会的。顷刻之间,经脉中仿佛有一种力量涌动起来。
我屏息凝神,引着那内力在经脉中游走,顿觉心口一阵刺痛,一口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那股内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合情理。内力是这具身体修炼出来的,即使换了我,应该也不难调动才是,现在的情况,却好像一池抽不上来的水。
除非在我来这壳子之前,原主已经死了。
我继续试了几次,才勉强能调动一些内力,差不多就停下了。
如果我会石观音的武功,只要不作死,继续横着走都没事。
可我不会,不仅如此,和前世一样,我连身体原主的记忆都没有。
我拿丝巾擦了擦血,一转头又对上镜子里的脸,顿时心头一阵忧郁。
我若是找楚留香跟他说我不是石观音,他恐怕只会以为我疯了。毕竟在小说里,他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
而且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想不出办法,我在这宫殿一般的住所里逛了两天,看到了那书中的罂粟花海,也看到了那群扫地的奴隶,但唯独不敢去找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