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放下手来,寒声道:“告诉他们,大势已定。再把这个人的头,送给方应看,金风细雨楼的事,还轮不到他来做得利的渔翁!”
上官中神略略惊愕,但毫不犹豫抱拳道是,弯腰提了人头,转身快速走了。
苏梦枕忽然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我扶住他肩膀,连点了几处穴道,忍不住道:“你刚解了毒,乱动真气做什么?”
苏梦枕笑道:“有你在……”
一句话没说完,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弯下去。我皱眉,按住他手腕给他输了几道内力。
他现在状况不佳,要好好治一治了。
苏梦枕喘着气道:“你让我再说几句话。”
叛乱刚定,总得要他这个楼主来处理安排好楼内的大事。
我叹气,把红袖刀收来放在一边。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刀南神和师无愧押着莫北神进来了,两人一进来就瞪大眼睛,尴尬道:“公子,我们……”
苏梦枕抬手道:“过来。”
两人不再犹豫,带着莫北神,越过一地的尸体上前,师无愧道:“公子,我刚刚见他出手了……当年薛西神死得不明不白,果然就是他做的。”
苏梦枕一双烧着幽幽寒火的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莫北神,一字一句格外清晰:“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总是这样,不问个清楚不甘罢休。
我把目光看向莫北神,他也算是金风细雨楼的老人,年纪不算太大,受苏梦枕之命掌控“无法无天”精兵,武功也不低于四大神煞。
师无愧和刀南神抓他也费了不少力气,师无愧还受了伤。
莫北神随侍在苏梦枕身侧时,总是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现在他那悠闲的神情已没了,透出一丝紧张和恐惧来,缓缓开口道:“雷损在死之前就已经收买了我。”
刀南神惊道:“你是六分半堂的人?!”
莫北神叹了口气:“不错,雷损和公子的一战,我本来是打算出手的,但雷损要我隐忍潜伏,一直到今天。我本来是受雷纯之命,假意屈服白愁飞,帮他夺权,再伺机放走你……”
他看着苏梦枕道:“雷纯恨你杀她爹,要逼你走那条地道去找她,她再利用你去对付白愁飞,掌控金风细雨楼……甚至她为了防着王小石碍事,已收买了王小石身边的人,伺机杀他。”
苏梦枕道:“她收买了谁?”
莫北神道:“‘下三滥’何家的一个女人,‘老天爷’何小河。王小石一向对女人没防备,何况她还是个青楼女子。”
苏梦枕又问:“你是怎么杀的薛西神?”
莫北神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我怕别人看出是我下手,练了两年的左手剑,然后谎传你的命令……”
刀南神揪起他领子怒骂:“多年的兄弟,你也下得了手!六分半堂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心都黑了?!”
莫北神冷然道:“良禽择木而栖!在金风细雨楼里,我多年资历功勋,都比不上短短几日就得擢拔的王小石和白愁飞!你问六分半堂给我什么好处?财帛,权势,女人,难道你们不动心?”
刀南神冷笑:“为这些动心,我看你也就配做别人的狗!”
莫北神冷声道:“我宁愿去做!”他语气一低,又道:“公子,我知道的都已说了,你能不能,能不能饶我一命?”
苏梦枕道:“你已经潜伏多年,‘无法无天’里,有多少被你换了?”
莫北神张了张口,颤声道:“全部……”
苏梦枕闭上了眼睛:“上百条人命,再加一个薛西神,我饶不得你。”
他忽然又咳起来,咳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师无愧和刀南神眼中都出现忧色,苏梦枕费力挤出一句话来:“无愧,他交给你。还有苏铁梁……”
他话没说完,我已一指按在他后颈穴道上,苏梦枕闭着眼就倒下来。
我扶住他,师无愧和刀南神自然不当我是敌人,刀南神小心道:“宫主,公子他怎么样了?”
我道:“没事,他还有救。楼子里的事情暂时交给你们,把树大夫救出来,再把杨无邪请回来,防着六分半堂的人,若是碰到方应看的人,别跟他们客气。”
师无愧,刀南神抱拳道是,师无愧提着莫北神出去,刀南神帮我把苏梦枕从这满是死人的房间里扶出去,带到我曾经的房间里。
我的房间离苏梦枕的只有几步远,屋中纤尘不沾,一切如故。刀南神随后便向我告退,去塔底救人了。
我最近都在行医,身上也带了些药瓶,倒出一些喂苏梦枕吃下。
他身体里的药毒已经没剩多少了,他曾经中过一种剧毒,也以内力逼出,只留残余。曾经数种绝症也在神照经作用下,再加上树大夫多年来为他精心调养,已然消失了大半。但他长期以来忧思多虑,以至于内伤难愈。他肺上多了个要命的瘤,胃也破了个洞,所以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苏梦枕身体上的病对我来说没什么太大难度,至于心里的病,现在应已差不多好了。
我给他盖上被子,苏梦枕幽幽醒了,看到我,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目光静静,如冰河底的暗焰,望着我不愿移开。我轻声道:“你送了我什么画?”
苏梦枕低了眼睛,别过头去咳了起来,握着我的手却不愿松开,他半晌停了,自然地一笑道:“都过去了,提它做什么?”
可我就是越不提的越好奇,他故意的。
我反问他道:“真的?”
苏梦枕哀叹了一声,我眨了下眼睛,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曾经因为一幅画折了方应看的手。
那幅画被我撕了,估计一块碎片都没剩。
当时我还奇怪方应看怎么知道的我的名字。
原来不是他。
我道:“不见神女峰,只见巫行云么?”
苏梦枕的声音有些哑:“是。”
我看着他,轻轻地笑了,声音更轻:“以后我就在这里,你要作画还是题诗,都随你。”
我给他喂的药里有镇痛的成分,他没多久就又睡过去。也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一闭上那双燃着寒火的眼睛,他脸上的倦色就再也掩饰不住。
我单手托着腮,在床边陪着苏梦枕,一边想着该开刀还是用内功治,内功治有些慢,开刀的话,我可以保证只划个小口就给他解决了。
门没关,师无愧和杨无邪从外面进来,看到了屋里的情况,我轻声道:“说吧。”
杨无邪看看苏梦枕,别过去,揉了揉眼睛长叹。
师无愧轻声道:“宫主,天下第七的人头已经送过去了,方小侯爷把有桥集团的人全撤了。”
我道:“六分半堂有没有人来?”
回答的是杨无邪:“有的,不过雷纯一向见风使舵,她的探子比方应看的人跑得还快。”
第107章
我听到雷纯, 便回想起数年前的几次会面,我问道:“雷纯如今如何?”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兼资料总管理人, 他道:“宫主, 雷纯自雷损死后,与狄飞惊一起接掌了六分半堂,她这些年不断招兵买马,将江南霹雳堂流散的诸多雷姓人都收归麾下……不止有原属于‘雷家堡’, ‘小雷门’的诸多高手, 甚至于连臭名昭著的‘杀戮王’雷怖, 都被她招入门下。她如今是蔡相身边的红人, 行事处处都得蔡京的助力。”
他顿了顿, 又道:“自从关七囚在金风细雨楼,迷天盟瓦解之后, 我们和六分半堂的对峙局势就更加紧张了……几年前,雷损出动堂下全部的人马在‘苦水铺’伏杀公子,公子那次中了毒, 也伤得不轻, 花无错, 余无语叛变, 茶花和沃夫子惨死, 后来在三合楼和谈不成,公子就与雷损不死不休了。”
雷损也算是一代枭雄,单凭他死了多年,埋下的钉子还能扎苏梦枕一下, 就足以说明此人的心思缜密毒辣。
雷纯也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女儿。
我让杨无邪两人叫来树大夫,帮忙准备手术用的东西。树大夫和关七已经是老相识,据他所说,全靠关七给他挡住了白愁飞的追兵,他才躲过一劫。
关七几年来武功不退反进,和他几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似乎是觉得密室里环境不错,或者金风细雨楼伙食对味,所以一直都缩在里面,偶尔夜黑风高时还会出来看看。
手术没多久就完成了,苏梦枕还没睡醒。树大夫向我告了个辞,就急匆匆赶回家了。
到了晚间,金风细雨楼已经安静下来。白愁飞不得人心,什么样的上司就有什么样的手下,底下的人也忠心不到哪儿去,是以叛乱平定得很快。在这个时候,杨无邪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他是除了苏梦枕之外金风细雨楼里最有主意的人,再加上和师无愧刀南神等人的配合,没有苏梦枕,他们也将事情处理得不错。
我在苏梦枕身边守到第二天中午,他终于醒了。
屋里拉着帘子,屋外阳光藏入云彩,有些昏暗,苏梦枕睁开眼睛,像是还没清醒,他先是去找我,看到我就在一边,他笑了。
我正在做手炉,这边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我还是不喜欢炭火的烟味儿,苏梦枕手边已经放了一个,他抱着它就要坐起来,我道:“你别动了,我刚给你开了刀。”
苏梦枕愣了一下,接着伸手去按自己的胸口,我拉住他:“别碰了,躺好。”
他只好又躺下来,看着我,声音微弱地笑:“我好像觉得,我又活了一次。”
“你的确命大。”我有些无奈。
苏梦枕笑了:“不止命大,上天还对我格外优待。”
我道:“要把杨无邪叫来吗?”
苏梦枕点点头,神色悠闲,我直接用内力传音,杨无邪没多久就来了,带来了一堆要向苏梦枕报告的事情。
苏梦枕枕着那只碧绿的枕头,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上一两句话,不久,师无愧进来了,说是狄飞惊来了,要见我。
我微微讶异,让他们看着苏梦枕,抱着手炉就去了红楼。
狄飞惊已候我多时,许久未见,他仍是低着头,露出文静而纤弱的侧脸,只是周身气场已变,他的武功大成了。
他起身向我一礼,我抱着手炉,坐在苏梦枕惯常会坐的那张椅子上:“你是为了六分半堂来的,还是为了雷纯来的?”
狄飞惊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如今并不是敌对的关系,代总堂主其实并不想杀王小石。我是受她之命,来向您问好的。”
雷纯是六分半堂的‘代总堂主’,即使雷损已死,她仍然留着这个位置。
她的确是个出色的女子,可她做下的事情,却连雷损都不如。
我道:“她还好吗?”
狄飞惊道:“她很好,只是代总堂主做的时间长了,朋友越发少,能说话的人也没几个,她想请您来六分半堂赏梅。”
我又把手炉往怀里揣了揣,手指贴着温暖的炉壁,片刻都不愿意松开:“那里的梅花倒是真的好,可惜并不值得一看。”
狄飞惊顿了一下,声音中透着惊讶:“我以为您该气的是方应看,这次叛乱中,他才是迫不及待要插手的人。”
他以为我是在因为六分半堂策反金风细雨楼的人而心有芥蒂。
我看着狄飞惊,叹息了一声:“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六分半堂在雷纯的领导下已经完全入了蔡京的阵营,做了鹰犬爪牙。
蔡京是权臣,亦是奸臣,也许他还会像模像样地发表两句为国为民的话,充一充父母官,但历史不因人装模作样而改变,只有沉默的记录和后人的评判。
这是一个罪不容诛的国贼。
但放在当下,为了能巩固自己的势力,借助一个权臣,奸臣,于雷纯看来,或者说很多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大错特错的事情。
就像白愁飞说的那样,权力哪有什么黑白对错?
等掌控了权力,再来由他们定对错!
雷纯或许不知道,她和白愁飞已经是一种人了。
狄飞惊闭了闭眼睛,向我点了一下头。
他已明白了。
他道:“自总堂主死于苏梦枕之手后,六分半堂的重担就落到了代总堂主一个弱女子身上。在京城这样一个风云角逐的战场,若没有倚靠,六分半堂就会如迷天盟一样,被吞得一点都不剩。”
他说完就起身,向我一礼:“在下告辞。”
我点头送客,伸起手捋过耳侧落下的头发,狄飞惊将要转身,忽然就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像是无意问道:“您怕冷?”
我道:“天凉了。”
我这才完整地看到他的脸,他一双眼睛仍然澄澈如秋夜林泉,衬得那张脸居然有些病态的苍白。
果然已和当年的那个小跟班不同了。
狄飞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您……”
我笑道:“飞惊,你还有事么?”
狄飞惊的瞳孔猛地缩紧,脸上血色尽失。
他连连后退了几步,看鬼一样看着我,嘴唇不断地哆嗦着,我慢慢站起身来,他整个人都似僵在那里不会动了。
我叹道:“我知道你有才,也有抱负,只盼你不要轻贱了自己的才。”
希望他自己能想明白,再不要助纣为虐。
狄飞惊如梦初醒,他头上尽是冷汗,喃喃道:“你不是她,当年的她也不是你……”
我轻声笑道:“还等什么,还不快跑。”
狄飞惊闭上了嘴,转身飞一般地跑了。
我抱着手炉,回了玉塔,正碰上杨无邪,他向我行了一礼。以往在金风细雨楼时,除了苏梦枕,就是他和我相处最多,他向我行的这一礼,竟颇有些郑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