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锤定音,也不再有反对的人。那官员扶了帽子,抱着圣旨继续哆哆嗦嗦念,萧原和诸将静听,谁都不跪。等到圣旨念完,燕王之位果然传到了萧原头上,萧原淡淡道了一句谢恩,那白衣男子领头,当先拜见了燕王。
萧原命手下拿了圣旨和袍服,走到那白衣男子身前,和颜悦色道:“请问阁下是何人?”
白衣男子并不说话,轻轻一笑:“我为令尊高义折服,特来为他送别,不必留什么姓名,告辞。”
他干脆地转身就走,此时忽然有人道:“他是戚少商!咦,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男子无奈地一声叹。
戚少商?
我这一路来也听过不少势力的事迹,倒是记得这个名字。
萧原命人安置了宋使,将那白衣男子请进来。那姓戚的话说的不错,没有名目,萧原若想继续夹在宋金之间,难免腹背受敌。
我继续在屋中写书,萧原派了一些人跟我学习做药,过了不久就听红玉说,萧原觉得戚少商是个大才,正在力请他留下来。
“这个人久在江湖,据说威望很高。”红玉一边帮我将药粉装进瓶子里一边道:“听说他不仅是创立‘小雷门’的元老,还是‘连云寨’的寨主,只是他后来识人不清,惨遭背叛,一路流亡,断了条胳膊。幸亏遇到京中诸葛先生相助,才得到朝廷赦免,当上了捕头。”
这经历也挺曲折的,我道:“他既然是京中的捕头,公务在身,还跑这么远来?
红玉面露疑惑:“难道他是来办案了?”
此时窗外有一个男声传来:“我早已不是捕头了。”
红玉回头,将窗户开大些,看到了窗外男子:“戚大侠。”
戚少商放下手中酒壶,也礼貌道:“梁将军。”
他接着又向屋中看来,坦然道:“我做捕头时,顶替的是‘四大名捕’中铁手的位置,他不久前回来了,我也无官一身轻,后来听说燕王的事,这样的人物,我这辈子若不见一见,会抱憾终生。”
我没回头,我能感觉到戚少商的目光停在我脸上,他呼吸停滞了数秒,而后将目光缓缓移开。
我是第二次见他了,萧原亲自给他安排住所时,他曾远远地见过我。
他向我抱拳道:“宫主。”
我点头,算是回应,问道:“你到幽州来,诸葛小花舍得放你走?”
戚少商道:“宫主认识诸葛先生?”
我道:“算是旧识。”
戚少商也不多问,叹道:“他不想我走得太远的,不过当年傅相千里劫杀都劫不住戚少商,他自然也拦不住的。”
我道:“他还好吗?”
戚少商道:“我离京之时,诸葛先生身边四大名捕都在,他在京中一向得人心,得道者多助,他想来还是安好的。”
我又想起一个人来:“金风细雨楼呢?”
戚少商道:“宫主也认识金风细雨楼的人?”
我没回答,戚少商继续道:“金风细雨楼自从前几年招了两个大才王小石、白愁飞之后,一路高歌猛进,向六分半堂施压,总堂主雷损死于苏梦枕之手,六分半堂遭受重创。”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苏梦枕也没得什么好,他在与雷损的相斗中中了毒,伤病复发,一直卧床休养,楼子里大权悉数被白愁飞揽去,三弟王小石行刺傅宗书逃亡出京,不过我离京时,他已回来了。”
我道:“王小石,白愁飞?”
戚少商道:“白愁飞此人好高骛远,名利心太重,苏梦枕掌权时,支持朝内的主战派,他却相反,投靠了蔡京。至于王小石……他是我的朋友。”他又叹道:“王白二人,免不了同袍相残了。”
正说着,萧原又派人来请戚少商,他向我告辞,转身走了。
红玉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道:“师父,其实戚少商这人还有一个特点。”
我随意道:“什么特点?”
红玉撇嘴道:“他滥情。”
第104章
几天之后, 戚少商正式加入了萧原麾下, 我真正知道红玉那句“滥情”的评价不虚时, 是有一次萧原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长记性地叫我“宫主姐姐”时, 戚少商看我的目光。
我懒得解释, 只提醒萧原, 用人要当心。
不久后我的医书与制药技术总结都已写完,成册印发, 我完成一件事,心里便在想着我能做什么。
于天下而言, 武功并不是我最大的优势,知道历史才是。我曾经刺死王振, 改了土木堡之变, 可徽宗不比英宗, 不是弄死几个奸臣就能挽回大宋颓势的。
对于一个王朝来说, 最可怕的不是外敌环伺, 而是摊上了一连串对内强横,对外腿软的昏君。
我要不去看看画家赵还有没有救?
若是没救,九州天下, 应有德者居之。我提前干掉他, 也算是给他一个保全名声的机会。
我向萧原告了别, 就离了幽州,一路风尘,却正巧遇“花石纲”进京,沿途州县居民被强征护送, 拆桥修路,苦不堪言。
我到开封时已过了夜半,街上已空无一人,我戴着面具,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经过一个地方时,我停了下来。
在月色之下,我看到了四楼一塔间依旧如故的花海。
花的香气随风飘入夜空中,似冲淡了空气中的冷。
苏梦枕此时应该就在金风细雨楼里。
我只是听戚少商简略说了一些,他如今的境况,似乎没好到哪儿去。
我知道苏梦枕的房间在哪里,我从高楼而下,如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坠了下去。
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屋中无灯,皓月如匹,人却没有入眠。
苏梦枕靠在床头,正怔怔地望着窗外。
我从窗外而入,无声无息站在窗前。
他看到了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是苏梦枕,眼前这个瘦得几乎脱了相,眼窝凹陷,苍白憔悴,眉心发黑,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人,只有那一双眼睛,让我仍能认得出他。
戚少商没见过苏梦枕,几句话之间,我没想到他的身体状况已比我想象得还要差。
苏梦枕坐了起来,他的眼神一下子缩紧,颤着音,不可置信地惊惶道:“你……”
我不解他的反应,以为他是认不出我,我伸手将面具摘了下来。
苏梦枕却闭了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是你。”
我看着他,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眼中的神情渐渐地凝滞,如同要将什么封在里面。
在以往的几世,有人也曾这样看过我的。
我忽然间明白了这许多年以来,他对我还抱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我没有说话,他似也说不出话来,我们之间就沉默下来。
只是无言之中,他看着我,眼中被封住的东西又在破碎。
我想起了楼下的花海,极乐宫中的雪,他犹如当年站在宫门之中,静等我回来的那一刻。
我本来想走的,但还是向他走了过去。
我每走出一步,他眼中就融开一分。我心中叹息,站在他身前,衣袖底下的手伸了出来,慢慢地碰到他的脸。
我轻声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不过几年,他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憔悴至此,甚至于还中了毒。
苏梦枕眼中似构筑起藩篱,在我的手碰到他脸上的那一刻,全部溃塌下去。他想偏过头去,却硬是止住了自己这个动作,他道:“我……”
他第二个字失了音,梗在喉头,像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收回手,转身向窗边走去。
外面风太冷,也不知他是哪根脑筋不对,开了半夜的窗户。
我关了窗,屋内只剩月色余光,我走到桌前烛台旁想点灯,手还没碰到,却已发现蜡有毒了。
“那蜡烛有毒,我早就知道了。”黑暗中,苏梦枕开口了,声音像雨滴在湖面寂寂冷冷,又带着微微嘶哑:“我这里,晚上已经很久没有点灯了。”
我道:“那你为什么不扔了它?”
苏梦枕顿了一下,回答得很快:“留在这里,是为了让别人安心,也许就少一种害我的方法。”
我叹道:“只怕一种都没少。”
苏梦枕又沉默了下来。
他在黑暗中开了口,声音很轻,很低:“你为什么不走?”
我方才察觉到他的“你”字,对我实在用的太多。
我笑了一下,继而又想叹,人生中的感情有时候长久,有时却好像转瞬即逝,我已经想要抓住它了。
我道:“你想让我走吗?”
苏梦枕又不说话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在床边,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我伸手再次去碰他的脸,我从没有见他这么瘦过。我的指尖太冷,碰到他的皮肤上时,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到有多冷。
我正要收回手,苏梦枕已然覆过来,两手将我抱住。
我猝不及防,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在颤抖,断断续续连不起来,我想说些什么,他的手已经收紧了,勒着我的肩膀。
“你是这世上……最狠心的女人。”他道:“你比天山的雪更冷,比杀人的刀剑还利……”
我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话。他道:“可我从没有一天不去想着你……也从没有一刻能放得下你。”
他抱着我,手越收越紧,忽然慢慢吸了口气,像是在把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强行压下去。
他低声,犹疑着,声音有些哑:“你是我的幻觉吗?”
我心中涩然泛开。我道:“不是。”
苏梦枕安静了下来。
我任由他抱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点点地,极慢地松开了我。
他看着我,目光深如海。
我道:“把手给我吧。”
苏梦枕神色似已平静下来,他的语速有些快,声音还是哑着的:“你怎么会来京城?你不是回天山了么?”
我没回答,苏梦枕低着头,立刻就将自己的手腕伸了过来,但他的手是抖的,他半路上攥了一下,才放到我手里。
我的指尖搭到他脉搏上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知道自己手冷,运了些内力将温度提高些,苏梦枕静静盯着我的手。
我道:“你的脉象太乱了。”
苏梦枕“嗯”了一声,不止脉象乱,他的心跳也全是乱的,他忽然皱了眉,捂着嘴偏到一边去咳嗽起来,只听声音,我就知道他的肺出了问题。
我道:“看来你不止中了毒。”
苏梦枕道:“我近几年服的药太多,是药三分毒,免不了的。”
我道:“不是药的毒,你有没有看过你现在的样子?”
我转头就去找镜子,一转眼看到那镜子远远地在桌子上,镜面朝外,想必不知多久没用了。
苏梦枕道:“我中了其他的毒?”
我点头,他似已想起什么。我袖子一拂就把那镜子拿在手中,递给他,而后从床头小柜中拿出一支蜡烛来,这支蜡烛是无毒的,我想到他说这里晚上从不点灯,就用内力控制着只燃了一点火焰。
苏梦枕看了我一眼,意识到什么,竟无措道:“我相信你,我现在的样子没什么好看的,我很久都没整理我自己……”
我眨眼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苏梦枕噎了一下。
他少时来极乐宫,病中最无助的样子我都见了不止一次。他抬眼看着我,定定道:“可是现在不同。”
我坦然看着他,与他对视,轻声道:“现在的确不同。”
他眼中闪动着,一时间如同失去了焦距,低首一叹,终究是笑了。
我的心仿佛也融了开来,苏梦枕似做了些心理准备,从我手中把镜子拿了过来,照了一下自己的脸。
第一眼他险些拿不住镜子,第二眼他才发现自己的异样。
他怔住了,沉声道:“是‘十三点’”,鹤顶蓝……难道是——”
我把镜子拿开:“看来你已经想到是谁了?”
苏梦枕的声音郁愤冷寒:“怪不得我已找不到树大夫了,他们要下毒,自然先害他……我身边的人里有叛徒,而且还是我本家的人。”
他涩声道:“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背叛我。”
“背叛常有,忠诚才是少见的。”我道:“你太看重‘金风细雨楼’的前景,唯才是用,一心想让它强大起来,可却偏偏忘了你是老大,是最想让人推翻的那个……所以中两种毒,都算是少的了。”
我指的是谁,不用说名字他也明白。苏梦枕惨然而笑:“不错,的确如此,我已经掌握到了明确的消息,他恐怕要动手了。”
我道:“什么时候?”
苏梦枕的眼中,那两点幽幽的寒焰似又燃了起来,他道:“明天。”
天快要亮了。
我已把苏梦枕体内的毒逼了出来,神照经对毒药是没用的,最大的作用就是保护经脉,这反而给了苏梦枕肆意挥霍的机会,不止如此,他曾经被红袖刀的内劲反噬过,大无相功来不及化去,催动了我留在他身体里的生死符。
虽然生死符保住了他的命,他自己也将其压下去了。但我当初种得太多,也不知他曾受过怎样的折磨。
我拿了帕子,给他擦着头上的汗。苏梦枕青白的脸色好了些,握住了我的手指。
他的手有些不稳,还拿不住东西,声音也是颤的。他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