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间想告诉他真相,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道:“有没有人骗过你?”
阿飞点点头:“有。”
我道:“那你恨不恨他?”
阿飞摇头:“不恨,被骗了是我自己笨。”
我叹道:“有时候人被骗,不是因为他笨的。”
阿飞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我揉揉他脑袋:“你以后会懂的。练剑的时候,记得小心些。”
阿飞点点头,含着笑“嗯”了一声。
我转身离开他,走进兴云庄的梅林深处,静坐下来运功,调起所有内力逆行。
我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轻,几乎是转瞬之间,我已进入到黑暗里,玄冰那种寒气一下子入了骨。
我能感觉到一种力量在把我往回拉,伸手去碰触时,是带着铁锈味的坚硬石壁。
我回来了。
我试着去打碎那石壁,但它坚固非常。我听到从它后面隐隐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纷扰不断。
我终于想起来我前世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声音,在不断地试图将我拉进别人的身体里。
这一次,它渐渐地离我远去,直到彻底静寂下来。
我终于成功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从冰里出来。一路回到宫中,院中梅花已谢,绿意盎然,石桌上摆着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果子,像是刚刚洗过的。
果然我一抬眼,已看到红玉站在不远处,惊喜道:“师父,你醒了?”
我应该已沉睡了好几年,她现在已经不是当日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明显长大了许多,姣好的眉目中英气愈浓。
我轻轻点头,坐在石桌前,红玉朝我行了一礼,而后坐在我身边。
我道:“你还没有下山?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红玉笑道:“弟子功夫还好,两年前就已下山了,这次是有事回来,想求师父。”
这倒少见,我道:“说吧,什么事情?”
红玉敛了笑容,轻声道:“师父知道,弟子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想参军报国。”
她将她下山之后经历的事情一一道来,由于我之前就叮嘱过她,不让她当宋廷的官,红玉就在幽燕一带起了一支义军,两年来竟也壮大,驻守妫州,与幽州的萧氏父子遥相呼应。
但幽云十六州多年来沦落敌手,红玉不比萧王有几十年的根基,她麾下的义军人少,大多是些流亡无家,缺衣少食的普通百姓,论战斗力,总体来说还是不如金兵,她想向我请命,将我传她的吴钩剑法遍传义军上下,人人修习。
“就这样?”我道。
红玉低头道:“弟子知道师门隐世,不敢私自将武功外传。”
我道:“我既然教给了你,你想教给谁也都随你,何况是这种有利于天下的好事。你师父我岂是那种掖着藏着,只顾私利之人?”
红玉愣住了,我笑道:“只有吴钩剑法够什么?你去宫中密室,那有你无崖师叔曾经搜集的一些秘籍,我记得有几门枪法,几门刀法,适合战场拼杀所用,全都拿了去吧。”
红玉眼睛都红了,颤声拉着我的手道:“师父……”
我叹道:“有你这样的弟子,我也可足慰平生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红玉点点头,起身去密室了。我望着空荡荡的宫室,如今我已不用操心自己再被拉去什么别的世界了,从今以后,我就真正是这个时代的人了。
而我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我问红玉天下形势,红玉摆出一张她随身带着的地图,辽国已灭,远遁西北,西夏势弱,金国兵威渐壮,威胁着中原腹地的宋廷。
红玉的目标,往近了说是守住妫州,保一方百姓平安,往远了说,自然是驱逐鞑虏,收复河山。
但我了解接下来的历史,宋廷非但没有驱逐鞑虏,反而被鞑虏驱逐着一路南窜。
山河倾覆,神州陆沉。
红玉有任在身,不能多留,第二天一早就向我辞别。我在宫中静坐了一夜,也关闭宫门,下山去了。
我易了容,往东一路走去。这次没有匆匆赶路,而是多番停留。我昔日曾在灵州一带一路行医,这次也照旧而行。那时这些地方还有些繁华景象,现在已经处处凋敝荒凉,目之所及,全是战祸迁延的惨状。
我到幽州时已是三个月之后,刚刚听闻这里经过一场恶战。金兵虽退,但萧王力拒金兵大将,旧伤复发,城中人心惶惶。
我正在一处草棚下替几个抱孩子的妇人诊治,便见长街前方有一队兵士匆匆而来,领头的是个青年将军,看到我,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您就是最近来这里的神医?”青年喜道,他忙不迭向我行了一礼:“您能不能随我去一趟萧府?”
我看着他,还没等我回话,那几个妇人就道:“大夫您赶紧去吧,我们不要紧,萧大王可不能出事情。”
青年满脸感激,行大礼道:“多谢几位大嫂。”
我已经猜出他是谁了,我随着他的队伍到了萧府,府中多种茶花,卫士处处肃立。青年将我带进一间内室,我看到了已经老去的萧峰。
我实在不想用“老去”这个词来形容他,他仿佛仍是年轻的,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令天下豪杰为之侧目的英雄。
青年行至榻前,躬身道:“父亲,大夫已来了,您让她看看吧。”
萧峰靠在榻上,望着窗外,淡淡道:“不必了,我大限已到……送大夫出去吧。”
青年急道:“您别胡说,您不会……”
萧峰笑了一声:“谁没有个大限,谁不会死?我萧峰又有什么本事,能让上天放过我?”
青年张惶地望了他一眼,眼中浮起悲色。我轻声道:“乔帮主。”
萧峰愣了愣,听到这个称呼,恍然回过首来。
“你是……”
故人相逢本该笑,可此时的笑不知是含了多少寂寥的悲。
我揭下脸上伪装,萧峰不可置信,喃喃道:“前辈?”
他眼中仿佛一下子又多了些光彩,捂着胸口从榻上起来:“是……是您?”
我让他不必起来,一旁的青年喜道:“宫主姐姐!”
他就是萧原。
我没跟萧原计较他称呼,走到萧峰身前,萧峰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他周身血气浓重,已连站立都困难,却硬是要向我抱拳,笑道:“一别多年,竟然又见到了宫主,宫主别来无恙?”
白发虽生,豪气仍在。
我道:“我还好,只是你似已不好了。”我看了看他,又道:“阿朱呢?”
萧原别过头去,挥退左右,静立在一角,萧峰的眼睛里,一下子所有的光彩尽皆退去,就像天际落幕时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没。
“阿朱先我一步走了。”萧峰低了低目光,他又笑道:“不过如今,我很快就要去找她了。”
第103章
我让萧原扶他父亲坐下, 我坐在榻边,给萧峰切脉。我道:“你还记得小镜湖前应下的事情吗?”
萧峰眼底泛起细碎模糊的光,长长涩然一叹:“我太高看自己, 以为能轻易做到的,偏偏就是最难的事情。”
他又喃喃道:“前辈,我这辈子实在对不起阿朱……我们当年去了塞外,没过多久, 我就结识了耶律洪基,他封我南院大王,我辞绝不受, 但我还是受命驻守幽州, 从那以后, 我没让阿朱过过一天安宁的日子……”
他几言几语,似已将自己生平说尽,他一生做了太多传奇的事情,回顾时, 却只想着和阿朱在一起的岁月。
我安静听着, 手中一个白玉小瓶交给他, 萧峰笑了笑:“我好不容易能走到这一步,前辈怎么能不成全我?”
我道:“幽州城百姓需要你。”
萧峰声音凄然:“我实在已经累了,我已经这个年纪了, 该做的做够了,这一辈子也算无愧于心。”他看向萧原,笑了笑:“他是我儿子, 我死后,我身后的事情,就让他来继续做。”
我叹道:“世人多贪生,偏你有求死之志。我不只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救幽州城,这乱世,你难道还没有看够吗?”
萧峰怅然而叹:“我戎马半生,也没能换来天下太平哪怕一天……大厦将倾,天下要乱,萧峰只是莽莽世界一粒尘埃,一道孤影,无力支撑了。”
萧原低着头,无声而泣。
萧峰年事已高,多年来征战无数,操劳艰苦,已是强弩之末,我虽有灵药,也挡不了他求死,半月后溘然长逝。
幽州城内所有军民,附近武林人士纷纷前来奔丧,甚至连西夏,金国也派了使者来,红玉也来了,她与萧原密议后达成同盟,准备将幽州至妫州连成一线,合兵一处,奉萧原为主。
前来吊唁的人马不绝,我甚至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段誉。
他早年娶了银川公主,后当上大理皇帝,不到三十岁就出家为僧。继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银川公主颇有政治才能,多年来辅政贤明,大理国泰民安,强盛有加。
我们站在幽州城墙上,猎猎寒风刺骨而过。段誉容颜未改,仿佛犹如初见时,月白锦衣,折扇玉带,文采风流的少年公子。
段誉闭着眼,轻声叹道:“我就知道,就算天下变了,沧海桑田,师父你总是不变的。”
我道:“也许我总有一天会厌倦的。”
段誉摇头道:“您并非厌世之人,不过清净守心,不欲为世事所动罢了。”
我道:“我若告诉你,我想为这天下做一些事情呢?”
段誉睁开眼睛,含着笑,道:“您一直是个很好的人,我没什么意外的。只是您心已在世外,即使入世,也终究是要回来。”
他幽幽道:“师父,我想念天山了……奇峰雪域,苍松红花,冰河裂石……我已有数十年未归了。”
他道:“我想向您求一件事 。”
我道:“是什么?”
段誉笑了,轻声道:“此生诸般业障,都转成空,我只愿将来若登极乐,不入皇族墓葬,只求天山一坟茔。”
我还是带起了些伤感。
我道:“好。”
段誉向我一拜:“就此别过……师父多珍重。”
和段誉分手后,我继续在州内行医,萧原邀我住在府中,我将一些针对常见病症的医药方子和炼药方法详细著述成书,准备留给萧原和红玉,让他们推广。
不久,宋使来了。
我在楼阁之上,看着萧原带着诸将迎接圣旨,大意是赵家天子感谢萧氏父子多年驻守幽州,萧峰虽然是契丹人,但不为辽帝高官厚禄所动,对大宋忠心有加,弃暗投明,守险要之地,保一方百姓,皇帝体恤他们的艰难不易,特降大恩,追封萧峰为燕王。
诸将听到一半时都面有愠色,有的甩袖就走,念圣旨的官员念到后面,手指都在发颤,忽然间被萧原一把夺过来。
“弃暗投明,不计前嫌?”萧原将圣旨掼在地下,怒道:“辽帝封了我父亲三次南院大王,四次楚王,他都没受,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契丹都灭国远遁了,他还守着这里,你以为他又是为了什么?”
宣旨的官员瑟瑟发抖,急步后退,萧原将他衣领子扯过来:“我们守了幽州二十多年,你们一石粮草都没给过,偏这时候记得感谢?早不封王晚不封王,偏等我父亲死了才封?”
那官员尖声道:“萧世子!此乃官家天恩浩荡,爱才心切,特旨招安,你们难道要做反贼?”
萧原冷笑道:“招个鬼的安!”
他一拳就往那官员脸上打去,被身后的亲随拉住,官员捡起圣旨,连滚带爬逃出十几步远:“我乃天子使者,你怎能如此无礼!待我禀明……”
萧原道:“我不是宋廷的官,他还管不到我!”
他横眉道:“将他们丢出去!”
萧原手下的兵士都是与萧氏父子战场拼杀过的,有些本就是慕萧峰之名而来,极重义气,听闻此话,二话不说,小鸡一样拎起那文官,周边一群人山呼喝彩。
萧原身后的诸将,有的支持,有的犹疑,红玉蹙眉,似是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此时忽听一个声音朗声道:“且慢。”
声音是从不远处的围观宾客中传来的,人群回首望去,就见一个提着酒壶,白衣独臂的男子,他满身沧桑落拓,周身却气度不凡,声音沉着道:“萧公子,请听我一言。”
萧原看他一眼,道:“阁下请说。”
那男子道:“萧公子要接这圣旨吗?”
萧原冷冷道:“阁下要我接?”
男子再道:“请问萧大王的遗愿是什么?”
萧原目中伤感,冷硬道:“自然是守住幽州。”
男子笑道:“是了,既然要守住幽州,你就必须得接这圣旨,做这个燕王。”
萧原定定地看着他,男子拱手一拜,道:“我敬阁下父子大义,多年来为大宋抵御外敌。数十年来的艰险,萧公子和诸位将军深有体会。既非宋臣,又非辽臣,茕茕孑立,如孤松悬崖而立,幼鸟无巢难还。如今萧大王已去,金国怎能不趁虚而入?宋廷一直想收复燕云,萧公子难道要做挡路之石?如若萧公子拒旨,便是拒了和大宋联盟之机,幽州一座孤城,强兵压境之下,又能撑到几时?”
四下里寂静无声,人人都在听着那白衣男人的话,他恳切道:“请萧公子为幽州计,大局为重,接了这圣旨。”
众人一阵沉默,片刻后,有许多人不服气地反驳:“宋廷多年来无情无义,凭什么要我们以德报怨?”
萧原静默,他是个聪明人,自然能想明白,他一步步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官员掉落的官帽,戴在他头上,平静地笑道:“圣旨还没读完,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