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枫染的心就一下子纠结。当年卑微的自己,带着强烈的渴望小心翼翼凑过去,被人一手甩在地上,一脚踹过去,出脚的人,也是那样的,淡漠随意吧?
没有声息,他突然就忘记了,曲子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不远处有一条清溪。邱枫染抬脚就走过去。
淡月朦明。一个女人出水的胴体。美而洁净,令人瞬间屏住呼吸。
他见过女人的胴体,可是没见过,那么美的胴体。
她踩着青石板,一双玉足白而纤丽。她妙曼有致的曲线,仰头甩发,掠起细碎的水珠,一粒水珠在她的下巴处流连打转儿,闪着清亮的光。
看不清她的脸,她从容地擦干自己,穿上宽大的白衣。
流动的清溪,飘着洁白的花瓣。她半躺在青石板上,撑着左臂,惬意地晾着长发,随手抓了片卷耳的叶子放在唇边吹。
邱枫染静静地在树丛后看着,直到她转身一回眸,看到他。
邱枫染无数次想,她发现自己,会尖叫,逃跑,还是冲过来打自己?
琳儿发现有人,几乎都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了看他,抱着腿缩起身体坐着看着他,几乎是带着笑。
她的眸子,那么静,那么净。像是清泉在山,野云出岫般静美纯净。
她的长发在肩上飘,白衣在凌乱地垂,不惹纤尘地望着邱枫染,吐了卷耳不再吹。
她的眼神让他自惭形秽。
从来都是他嫌别人形秽,可今天他自惭形秽。
琳儿对他道,“你是今晚和叔叔喝酒的邱大哥吧?琳儿手拙,做的小菜,不知可否合邱大哥的胃口?”
邱枫染突然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只是木讷地道,“刚才,对不起。”
琳儿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回眸笑道,“邱大哥也,这样拘礼?”
邱枫染突然浑身不自在,有点紧张。平日都是他厌烦世俗的礼数,今天被人家说,邱大哥,也这样拘礼?
他邱枫染也有一天,手足无措,木讷拘礼吗?
他盯着琳儿的回眸一笑没有动,她含笑的眼眸,再没了刚才清空的平静,而是充满了温情,像是一朵香花,在风中摇曳地笑。
如朝阳般,温暖而不浓烈。像是一个不知怕人的小动物,不胆怯也不狂野,不取巧,也不拒绝。
她举头望月,回眸一笑。对于她来说,风吹花香,去留无迹,但对于邱枫染来说,绝不仅仅限于此。
邱枫染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扯了片卷耳叶子放在嘴里吹。
吹不成曲。
琳儿望着他笑。她随手扯过片叶子,一吹,韵律悠扬。
邱枫染看见她的眼睛,像是两汪鲜活的溪水,碎落万点星。
很美,荡人心魄。邱枫染不自主地对她笑了。
谢小倩从来都觉得,邱枫染笑的时候,很美。
琳儿也觉得,这个男人笑的时候,真的很美,很动人。
琳儿对他道,“邱大哥很少笑,为什么吹不成曲子,却要笑呢。”
邱枫染道,“为什么我就做不了,这么简单的事?”
琳儿看似无意地望了他一眼,邱枫染一下子就惊觉,似乎没有事情,能瞒得过这个女子。琳儿对他笑道,“我们女孩子才喜欢吹,回家你问问我嫂子,她一定知道,会教你。”
邱枫染淡淡笑着沉默,她已经知道,我娶妻了。
琳儿望着他,他沉默的浅笑,柔和的线条。一阵风吹动她的裙裾,邱枫染突然觉得她会冷,他想怜惜。
琳儿仰天叹气。邱枫染静静地听着,他感觉琳儿有话要说。
琳儿幽幽然望着夜空,浩渺的银河,闪亮的星。邱枫染望着琳儿,内心忍不住轻轻地动,难道这个女子,也爱一个人看星星?
不想琳儿幽然浅笑,语出惊人,她叹息道,“天上烟花,尘世繁华,邱大哥不也是,一条爱慕繁华的鱼吗?”
邱枫染望着她,目光冷冽。琳儿道,“白首为功名,争斗一生是你们男人的宿命。理想志向与富贵荣华,本来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的吧。”
邱枫染不说话。线条冷硬。琳儿回头望着他道,“其实世人,全部爱慕繁华。只不过有的人热烈地爱,明目张胆;有的人是冷冷地爱,咬牙切齿。邱大哥你,不是一条爱慕繁华的鱼吗?”
邱枫染的脸白了。琳儿无惧,浅浅笑,说道,“您也不要生气。爱的对立面从来不是恨,而是漠然。您恨,可如果您不介意,还会去恨吗?”
邱枫染冷冷地盯着她看。琳儿扬眉而笑。说道,“世上的人皆是嫌贫爱富。繁华标志的不仅仅是富足,还有人的尊严,地位,身份,有这些的人,就人人畏惧,人人巴结,人人仰慕。没有的,就人人轻视,人人敷衍,乃至人人欺负。所以人不得不爱慕繁华,争权夺贵。这件事说出来,很可耻,很让您生气吗?”
邱枫染冷冷地笑了一下。
琳儿道,“庄子宁愿乌龟曳尾于泥中,不是因为他贪生怕死不勇敢,而是因为他喜欢。邱大哥的四弟楚狂,他任着性子曳尾于泥中,不求富贵,不介意世人怎么看,那也是因为他喜欢吧。”
邱枫染起身,仰天叹气道,“我不是楚狂!”
琳儿对他温柔一笑,送别地挥挥手,然后转过头,将一片卷耳叶子放在嘴里,悠扬地吹。
邱枫染走了几步,突然很想回头,很想质问这个女子。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叔叔把她许配给自己,她这是向自己说,他爱慕繁华,争权夺贵,她不喜欢?
她喜欢什么?她幽雅洁净地在这世外仙境里,飘雪的冬季却如盛夏般洗澡,她享受着强权富贵,却高雅圣洁地说,她不喜欢?
富贵如浮云,每个人都有看透这本相的智慧,但每个人都有不受富贵诱惑的定力吗?
短暂拥有,聊胜于无,不是吗?
邱枫染回头,她的长发垂落地上,她的背影披着月光。
她的疏离,她的拒绝。她温热的目光可以瞬间幽独。她骨子里的,不欣赏,不驯服。
邱枫染突然就有一种冲动,他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臂,正过了她的脸,他凑近前,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来娶你!”
他说完松开他的手,看见她的眼眸潮湿而亮。
他冷冷地离开。她不喜欢,她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喜欢!
一个女人,那么美就已足够,她还那么冷静,一眼看透世情,何须再让她明白,什么叫稼穑艰辛?
她不懂,其实没关系,她懂了,才更难以驾驭。
谢小倩还在阁楼里等他。她披着厚厚的裘袍,给他做了滚热的羹汤。
见他回来,一脸笑地迎上来。
邱枫染突然失落,他已娶妻,而且是这么好的妻。
他内心里叹了口气,温柔地拥住谢小倩。他从外面回来,脸上是冷峭的气息,他亲亲谢小倩的脸,谢小倩娇俏地抱住他,细细地笑,钻在他的怀里。
刚才的云初宫,幽绝尘世如同高处不胜寒的天宫,而现在的家,才是安乐祥和的红尘俗世。有人与他厮守,不离不弃。
或许刚刚,只是惊心那女子的美丽,或许是因为她的暗讽,挑起了他的怒气,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他已经拒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妻。
背叛自己的妻,不可以。
邱枫染唇角含笑,一口口把羹汤喝到见底。他拥着谢小倩,她洗了发,已经沐浴,在家里等着自己。
他细细密密地吻。小倩,对不起,我怎么可以爱上别的女人,我怎么可以?
外面飘着细细的霰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邱枫染将火炉挑暖,望着床上半是娇羞半是期待的谢小倩。
暖而轻薄的锦被。娇小美丽的妻。他温存细致地爱抚,一遍遍地吻,一次次的要。这个女人,自己的妻,娶了两年的妻,有着争吵的分歧,也有相爱的情意。
他冷,他霸道,爱发脾气,可她还是选择原谅,没有怪罪。
她也是灵心慧质。她也美丽。关键是,她懂得怎样爱自己。
她爱了。爱了就是覆水难收的情感,她只凭年少的热情,倾心相许,从没去想,他是一条憎恨繁华还是爱慕繁华的鱼。
他少有的火热,少有的纠缠,少有的索取。今夜,邱枫染可能自己不自知,他失控了。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可以辜负小倩,不可以。于是他一遍遍地索取。直到小倩疼了,在他身下柔声叫痛呻吟,他才一下子惊醒,停下来。然后抱着谢小倩,一遍遍吻,把她弄湿。
小倩怕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子。就是新婚,就是长久怄气后和好,也不过两三次,今夜这样子,她有些怕。
她渴望他的爱,向往他的肉体交欢。在这件事上,他一向比较君子,谢小倩还经常暗暗希望他能略加暴烈,可是现在,她怕了。
好像他要吃了自己。一遍遍揉弄,火热的霸道的,不服商量。乃至她低声叫痛,他就吻上去,堵住她的嘴。
像是撕心裂肺般的爱,又像是一种惩罚。最后小倩全然就范,收起忧心恐惧,放松了心意。
他如此的火热,如此的执着。就将自己全然交付出去吧,她感应。配合。
这才是男人,不是吗?
谢小倩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巅峰的快乐,她娇声尖叫,紧紧抱着邱枫染,几乎要化成一汪水来。
邱枫染疯狂,她接近昏厥,这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传说中要命的男欢女爱?
从前,她虽已成婚,但是拘谨恐惧,男女夫妻,未解其中滋味,今日一夕尝透,竟然百感交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想起。
人世男女,怎么可以这么欢爱,这么快乐!
接近黎明的时候,两个人相拥着沉沉睡去。谢小倩第二日依然面带娇羞,望邱枫染的眼神,充满了浓郁难言的情意。
他的眼角藏着笑,坐在窗户边看雪,谢小倩坐在火炉旁煮茶。他不时回眸,心很静,暖暖的爱。
他的家。只要他有爱,他肯付出一颗心来,他邱枫染也可以拥有一个温馨温暖的家,不是吗?
邱枫染突然想叹气。云初宫那个女子。
美,却有一颗可看而不可接近的心。
她为什么能一眼看透自己也不曾看透的心思。他一直以为自己爱慕的不是荣华富贵,自己追求的只是,他卓尔不凡的理想和志向。雄霸天下。
可是她说,咬牙切齿的爱。呵呵,咬牙切齿,自己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恨,可是她告诉自己,自己是爱慕荣华,用一种咬牙切齿的方式。
天上烟花,地上繁华。她一眼看透了自己的雄心,她一眼刺穿了自己的伪善。
她用那么平静的方式,问自己,争权夺贵,说出去,很可耻吗?
可耻吗?尽量做得超凡脱俗,在她看来,其实俗不可耐,是不是?
白首为功名,争斗一生是你们男人的宿命。呵呵,她忘了,男人争斗的,除了功名,还有女人。
尤其是,像她那样的女人。面具人不是说了吗,她的男人一定要雄踞天下,她注定,成为一个雄踞天下的男人的胜利品。
他回头望了眼,火炉旁煮茶的妻。他的妻,他的小倩。正在带着娇羞而温存的幸福,为他煮茶。
她也美丽,她还如此鲜活。他其实爱极了她的笑,鲜活纯净,没有心机。
小倩啊,她有一颗爱自己的心。这已足够。已然足够,不要想云初宫那个,美到极致洞达智慧的女子。
邱枫染望着谢小倩,忍不住翘起嘴角,温柔地笑。他突然想疼爱这个女人,疼爱她真实可感的肉体和精神。
谢小倩不知道邱枫染心里退而求其次的心思。她只是觉得幸福。丈夫突然对自己表现出少有的激情和疼爱,她纳闷,但是她幸福。
也不知道,是男人太长于掩饰,还是女人愿意自我欺骗。
面具人与琳儿对坐着喝茶,上午的阳光很明媚。
面具人含着笑问,“见了人,你觉得怎么样?”
琳儿那天头上插了几朵盛开的紫色雏菊,在她的鬓角轻轻地摇动着日影,慧黠而俏皮。琳儿欣然而笑,有一点灿烂,她说,“邱大哥有才华,但终究太逼仄。”
面具人“哦”了一声,不解。琳儿道,“男人的情怀,应该如汪洋四海,吞江河,含日月,怒时遮天蔽日,不可一世,但同时,也应该可以包容万物,不拘于形,超脱于物。邱大哥性情清冷,手段凌厉,虽然可以雄霸天下,但终究,薄情寡恩,他心中只有他自己。”
面具人盯着琳儿,他禁不住好奇,只见了邱枫染一面,他没和她说过任何邱枫染的事,不曾提过半句邱枫染的性情,她一个幽居于世外的女孩子,怎么知道那么多?
邱枫染性情清冷,手段凌厉,谁告诉她的?他薄情寡恩,她怎么知道?
见了一面,寥寥数语,她知道这么多?
面具人突然有些惶恐。如果只是匆匆一面寥寥数语她就知道这么多,那她和自己在一起整整十五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琳儿见他不语,抬手为他续茶,扬眉笑道,“叔叔怎么了,琳儿胡说,您生气了吗?”
面具人叹气道,“这么多年,叔叔也为你物色中意的人选。可是天下男人虽多,可选者毕竟寥寥。温婉风雅的男人比比皆是,配得上你的,是少之又少。琳儿啊,像你口中所说的男人,不是没有,可是那样的男人,又怎么能听从叔叔的控制?”
琳儿笑,摇着面具人的肩娇笑道,“叔叔你看你,琳儿不嫁了,琳儿一辈子陪着叔叔,省的被别人欺负!”
面具人仰头笑了几声,青铜面具折射出耀目的光。他笑道,“死丫头休再哄我!天下的男人任你挑,只是任你挑的男人,你会看上吗?”
琳儿一下子跳起来,半仰着头近乎撒泼撒娇道,“叔叔我不和你说了,你就知道笑我,我不挑,你给我挑好了,只是拜托你挑了就挑了,别再叫过来给我看了!”
琳儿一转头跑了,面具人望着琳儿的背影,突然惊心动魄地想,若是琳儿不被自己幽居于此,她也可以是一个搅动天下的女人。
他真正地开始惊心动魄。一直以来,他想到可以反抗的只有火凤儿,而琳儿是个女孩子,娇滴滴的,乖巧,贴心。
他突然不知道琳儿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他经常在外面忙,她一个人在云初宫,没有玩伴,没有朋友,她安安静静地与花草为伴,安安静静在阁楼里看书。从来没有抱怨,没有撒娇,甚至对外面的世界从来没好奇过,她是不是,太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