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不可以做嫂嫂那样的女人。平日里慵懒随意,一举一动,风华令人心仪,线条硬起来,又可以美到令人心悸。
或许,她永远不可能拥有嫂嫂那样的姿仪,而她再也不会遇上,像哥哥和四哥那样倾绝天下的男子。
黑暗的虚空,下着雨。李若萱淡淡失意。不是吗,并不是天底下每个男人或是女人,都那么有福气。也包括她自己。
若萱第二天回来对李安然说,四哥疯了。
李安然和楚雨燕正在书房里一起整理书卷。听了若萱的话都停下来,望着她等着下文。
李若萱道,“四哥突然说要闭关,谁也不见,连沈姐姐都不见,一个人关起来,打坐静思,什么都不做。”
楚雨燕道,“什么都不做,不练刀吗?”
李若萱摇头道,“不练刀,就是什么都不做,老僧入定一样,动也不动。沈霄伯伯故意在一旁吹箫弄动静,他就是纹丝也不动。沈霄伯伯奇怪,拍他的肩,不想他一甩手,生生把沈霄伯伯从窗户里给甩出来。从此再也没人敢招惹他了。”
李安然和楚雨燕一齐笑。李安然道,“我真是不明白,那沈霄原来只是年少轻狂,却不知现在怎么像个疯疯癫癫的小孩子似的,楚狂闭关,他这是去捣什么乱?”
楚雨燕道,“四哥原来闭过关吗?他昨天不是说要学连环刀吗?”
李安然叹气道,“楚狂其实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他出身市井,没有拜过名师。琴是他自己悟的,刀,也是他自己悟的。偏偏他这一悟,境界就悟得比谁都高。”
李若萱瞪大眼睛叫道,“哥哥你说什么,四哥他没有名师,自己悟的?”
李安然道,“我骗你作甚,我们弟兄几个,我和大哥就不说了,孟伯伯教的,你三哥,十三岁时得遇高人,你五哥,出身世家拥有云门绝技。你四哥能靠谁?他爹娘是街头卖唱的瞎子,早早死了,他就靠卖唱的叔叔伯伯接济过活,从小就跟着卖唱。他就是靠自己的一双耳朵听,靠自己的一双眼睛看。他曾经跟我说,他学刀的师父就是他小时候看见的街边卖肉的,一刀下去,稳准狠,要一斤绝对不会割成九两九。他就是靠自己悟。有的人外在条件再好,他就是不成材,可有的人,你把他埋在土里,再跺几脚找块大石头压上,他照样长得出来。”
李若萱听了哥哥的话,就好像哥哥在责备自己一样,内心惭愧,低下头去。楚雨燕没介意,只是追问道,“那,那四哥他怎么读的书啊?”
李安然笑道,“他读书,说来就更传奇了。他十一岁的时候,去青楼里卖瓜子,本来是想偷艺学各种乐器的,可是一个叫云仙的当红女子喜欢这个清秀勤快聪明伶俐的小厮,就认作弟弟,经常带他应酬,楚狂好学,就跟她识了字,学了诗词。那云仙认识了一个富家公子,就介绍楚狂去那人家做书童,那富家公子的弟弟读书什么也不是,可他家那一藏书阁的书,诸子百家野史典籍,都进了楚狂的肚子里。所以楚狂对青楼女子,从来没有半点看低,向来是当成亲人当成知己。楚狂声名天下闻,就是和妓女暧昧不清为人诟病。不过你四哥他,不求利禄,不为功名,我行我素他自己高兴就行,哪里管世人是赞许还是诟病。”
李若萱想起楚狂那句话,大家都是出来卖的,谈不上谁看不起谁。
李安然道,“有一次,朝廷三品的大员,在西湖边公然诟病苏小小,楚狂只是路过,指着苏小小墓顺口就说了一句,‘公为命官,卿为妓女,论地位是公高卿低。可是在千百年后,世人皆记得苏小小,还记得那个三品命官是谁?’那三品命官听见,又羞又恼,勃然大怒,楚狂索性就坐下来和他理论,你四哥说,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大群人在乱哄哄做买卖。你们读书人把自己的学识,智慧,包括身家性命统统拿出来卖与帝王家,禁锢心灵只知道忠于主子,含冤受屈也宁愿以死相报。妓女出来做生意,卖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体和美貌。难道出卖学识智慧和心灵,就比出卖肉体更高贵?你四哥这话问得那三品大员瞠目结舌,就好像见了鬼。”
李若萱和楚雨燕一起哈哈大笑。李安然道,“你四哥这性子,再加上他天生长成的那样子,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喜欢。便是男人,也常常忍不住喜欢。他风流俊逸,就是太霸气,好像他的刀,别逼着他出刀,一出刀即毙命。他这么多年在男人女人堆里面混,爱慕他的,打他主意的,不知道有多少,只是别惹火他,否则,……”
两个人敛住笑,李若萱怔怔地问,“否则会怎样?”
李安然道,“你四哥重情意,受不了轻薄轻佻。若是对他情深义重,他不爱,心存愧疚而已。可风月场里,世间百态,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也做。那圈子里面的人,有谁懂得尊重,爱慕他姿色的男人女人,拉拢不成,总有出狠招出阴招要把他据为己有。你四哥那个人,能受得了别人把他当玩物一样,霸占着,一堆的人挣来抢去?他第一次出手就名动江湖。”
李若萱颇为兴奋道,“怎么名动江湖啊?”
李安然道,“五年前,你四哥在龙吟亭献艺。那时候他是真真正正在卖艺,虽然还是现在不拘小节不爱干净的德行,可是接待的客人都是王公贵族,富商大贾。女人对他痴心妄想,他倒还能容忍,可男人动念头动到他头上,他还不火吗?贤平府的小王爷,当时名动江湖的辣手摧花,又有很严重的断袖之癖,他就把主意打到了你四哥身上。”
李若萱听得胆战心惊,“小王爷啊?”
李安然笑道,“你四哥才不管他是王爷不王爷的,当时正有人说他做人的男宠,他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处撒呢,所以那小王爷用迷香想把你四哥迷昏了下手,外面围了三五十号人看热闹。不想他刚一凑过去,你四哥就睁开眼,对他笑了一下,据说那一笑艳美诡异,把小王爷看得呆了,你四哥起身打开门,对外面人说,趴窗户多累,想看进来看吧。”
李若萱兴趣盎然,笑道,“那结果怎么样?”
李安然道,“你四哥杀人了,他那把刀第一次亮相,就杀了贤平府的小王爷,那采花贼武功颇高,可是被你四哥一刀杀了,胆敢进屋看热闹的,也被杀了。他吹了吹刀上的血,对外面看热闹的人说,你们记清楚了,我杜彤是个响当当的男人,谁拿我做男宠,我杀无赦!然后笑着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从此天下人知道了,那个叫杜彤的男人,虽然美艳,却是碰不得,他不仅会弹琴,还会拿刀。所以你四哥在江湖中可是个狠角,诟病他的人不少,敢招惹他的人不多。”
李若萱有点心惊肉跳,她不敢相信,她天神般的四哥,对她那么好又爱笑的四哥,也有那样心狠手辣的一面。
看她一下子黯然的表情,李安然笑着,抚着她的头柔声道,“怎么了,害怕了?”
李若萱摇摇头,李安然笑道,“小丫头还不知道人世艰辛,听见杀人就怕了。是不是将来哥哥得给你找个白面书生,身世清白,手无缚鸡之力,处处受你欺负?”
李若萱躲在楚雨燕的怀里,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很久很久,不去梅菊堂。
入冬的第一场雪,雪霁天寒,楚狂过来,见了楚雨燕笑嘻嘻地喊师父。李若萱见了四哥,一下子亲近了,跑过去拉着楚狂的手问东问西,楚狂问她,“若萱你怎么这么久不去找你沈姐姐学琴了,以为我不管就偷懒,是不是又想我打你了?”
李若萱垂下头没说话,李安然道,“我跟他说你原来的事,这丫头被吓到了。”
楚狂纳闷,“我什么事能吓到这丫头?”
李安然道,“杀人啊,杀了贤平小王爷名震天下。”
楚狂笑了一下,“这八百年前的事了,提它干什么。”转而望向若萱道,“那我也没干什么啊,哪儿让你害怕了?”
李若萱不说话,靠在嫂嫂身边,李安然笑道,“依着女孩子的心思,你把人痛打一顿赶跑了就算了,谁想你全杀了。”
楚狂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顺手喝了杯茶,对李若萱道,“就因为这怕我啊?你放心,别说你现在不怎么淘气,就是你可着劲气,四哥也不舍得杀你。”
李若萱的心偷偷地动。李安然问他,“那刀,练好了?”
楚狂嘻嘻笑了,唤若萱热壶酒来,他和李安然小酌了几杯,去后花园,试刀。
李安然拿了把剑,楚狂一刀砍过来,“叮”一声响,火花四溅。李若萱只看到两个人如影随形誓死纠缠,一时懵懂,眼神胡乱地跟着人影,不明所以。
身边的楚雨燕蹙起了眉,握紧了拳,李若萱见了嫂嫂的样子,更加纳闷,正欲发问,突觉强劲的冷风袭来,一下子旌旗蔽空,风卷着积雪,压得她几乎喘不过起来。
嫂嫂拉了自己的手,掠出三丈外,在一株梅树下站定。李若萱急道,“这是怎么了?”
楚雨燕道,“他们俩动用了内力,动起真格了。”
李若萱“啊”了一声,聚精会神地看。哥哥的身形在白雪中不甚清晰,四哥的黑衣醒目可见,如旋风,如游龙,如蝙蝠,伴着刺耳细长的刀叫声,瞬息变化。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席地卷起,翻动,风雪霸道地灌进她的口鼻,窒息,昏厥,狠狠地跌下,摔得浑身都撕裂般痛。
李若萱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李安然和楚狂七手八脚把她从雪堆里拉出来,她狼狈着想要哭,不想觉得嗓子一咸,“哇”地吐出一大口。
不是血。就是吐了。吐在楚狂身上。楚狂看着胸前那一大片,笑骂道,“你个死丫头,你哥哥也在身边,干嘛不往他身上吐!”
李安然把她抱在怀里,捶背抚胸顺着气息。李若萱苍白着脸,良久才心神回位,颤声问着,“哥哥,四哥,你们,你们怎么打我啊!”
楚狂道,“谁打你了,瞧你那点出息,被我们发散的内力扫到一点边,就变成这样。你不知道躲啊?”
李若萱惶恐地望向李安然,楚狂道,“你看他干什么,跟了他这么久,总算是有了点抵抗力。你若是吐血了,你哥哥一生气,非得花时间好好收拾你。”
李若萱似懂非懂。转头看见哥哥手里的剑,一节一节细碎地断裂成十多段散落在地上,她崇拜地望了望楚狂和他手里的刀,他在淡月梅树中气宇轩昂地站着,可一看到他胸襟上被自己吐的秽物,李若萱突然觉得很滑稽,忍不住笑起来,楚狂掐着她的脸道,“你还笑,你吐的,你给我洗!”
第91章 情动云初宫
邱枫染站在冰清的雪地上,他第一次在那么清幽的地方,看见那么家居随意的面具人。
面具人邀请他赏月,喝酒。
他不喜欢赏月,他只喜欢看星星。
事实上,他也不喜欢喝酒。即便是浅浅地喝几杯,有一点熏然便止住,他不喜欢自己变得感性,变得没有拘检。没有拘检那是楚狂喜欢的事,楚狂喜欢喝酒,尤其喜欢醉酒。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楚狂。他们本来应该是互相厌弃的人物,他嫌他脏,他嫌他爱干净。
面具人似乎很好的兴致,邱枫染淡淡地看了眼他空虚的左臂,那昭示着残酷搏杀的痕迹。
杀不了,不是吗?
面具人为他倒酒,邱枫染很快就发现,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酸而甘甜,酒香清淡而醇。
不过是,开胃的果酒。
他喝了两杯,味道真的不错。
面前的菜简洁而朴野,没有谢小倩做的那般精心精致。
可举箸一尝,却瞬间感受到,菜本身固有的清香和做菜人似乎温暖的心意。
很微妙,但很神奇。
邱枫染明白,面具人,怎么可以委屈自己,即便是最普通的青菜,也有人为他做到极致。
看似清简,随意。可处处是高于人之上的优越,处处是臻于完美的极致。这飘雪的云初宫,在来的路上,却要穿过了三五个芬芳馥郁,奇芳异草的山谷腹地。
绝对的静谧,没有人走,没有人声。
面具人似乎在笑,问他,“喜欢这里吗?”
邱枫染道,“喜欢。”
他的确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面具人道,“那我就送给你?”
邱枫染望着他,没说话。望着他也看不见啥,就是一张冷硬俊美的青铜面具而已。
面具人道,“芬芳馥郁,少有人迹。你喜欢竹林,那边同样有,比你的还要茂密,还要宁静,还要大。我的房间就在竹林里,这一点,我们大同小异。”
邱枫染静静地喝酒,没说话。
面具人道,“我死了,这里就给你。全是你的。我膝下无子,心仪的人就只有你。还有,我的侄女儿。”
邱枫染抬眸看了他一眼,静静地听。面具人似乎在笑,笑得诱惑但是慈祥。他对邱枫染说,“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么短时间就足以对抗李安然。我思来想去,你虽然冷,不会照顾我的侄女,但总是,配得上她的人。配我侄女的男人,一定是一个可以雄踞天下的男人。”
雄踞天下,这在不停地挑动邱枫染心中难言的欲望。
邱枫染对他道,“我无心再爱。”
面具人道,“我不介意你爱或不爱。我的意思你懂。”
邱枫染冷冷地道,“我不懂。”
面具人笑出声,喝了杯酒道,“我就喜欢你这样。你不懂,说得好极!我看上的男人果真不让我失望。这么直接的拒绝,我还真很少遇到,真是妙极好极!”
面具人仰天笑,起身道,“你不贪恋我的云初宫,可是我贪恋你!我越来越欣赏你!”
那夜邱枫染半醉,回去。时至午夜,他听到悠扬的,断断续续的曲子。
这么静的夜,这么静的云初宫,悄无人迹,谁在吹曲子?
难道是,他的侄女?
邱枫染几乎失笑。他这是安排一场相聚吗?家有爱妻,何须再与女人相聚?
曲子断断续续,细碎的尾音像极了空谷中远而寂寞的叹息。
邱枫染很少好奇,可是那夜,他就好奇了。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很丑,还是会美到极致?还是会戴着青铜面具?是温柔可人,还是会出手狠厉?
突然就再没有声息。碎裂的曲子转瞬而逝,像是花,落了被踩在脚下,细细地碎裂,下脚的人,淡漠,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