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琳儿撅起嘴,几乎是撒娇的表情,又转而掩不住欢欣,笑道,“叔叔,有好消息告诉您!您叫我培植的昙花成功了!”
面具人似乎笑了一下,说道,“真的成功了?你见过它,真的开了?”
琳儿的眼睛亮晶晶的,点头道,“开了,我亲眼见的,好美!”
面具人放下茶,拍着琳儿的肩膀叹气道,“还是琳儿乖!知道心疼叔叔!”
琳儿道,“叔叔您怎么了,谁又惹您生气了?”
面具人道,“外面的人,哪一个不惹我生气!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清净几天!好好喝喝茶,听听鸟叫,吃琳儿你做的菜,喝喝你酿的果酒,叔叔这才是神仙日子!”
琳儿笑,面具人则很自然地顾自喝茶。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朝霞散尽。琳儿伸了个懒腰,一脸笑容地为面具人续茶。面具人对她温声道,“你要不要喝一杯?”
琳儿忙着摇头道,“不,不喝。叔叔您的茶叶太苦,小时候尝了一口,到现在也不敢喝。”
面具人道,“你慢慢地品,才会知道清苦过后,是令人回味的甘甜。从今以后,你慢慢试着喝。”
琳儿道,“叔叔我才不要,我还是喝自己的茶就好。”
面具人明显在笑,他微微叹气,抚着琳儿的头道,“你不喜欢就不要喝。”
这时一个梳着双环的白衣小丫鬟夕夕提着食盒来送早餐,琳儿接了,小丫鬟向面具人行礼。琳儿把菜往外摆,笑微微道,“叔叔,这是早晨我新摘的菜,还有我去后坡采的野菜。您好几天不在,猜您一看见它就饿了。”
面具人看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鸡蛋烙饼和四样青葱的小菜,愉悦地举箸而食,温声对琳儿道,“吃惯了你做的菜,便舍不得放琳儿走了。叔叔给你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少年英俊,在这云初宫里陪着叔叔,可好?”
琳儿道,“叔叔舍得我走,我还舍不得叔叔呢!不过,叔叔您找的少年英俊,也要琳儿喜欢才行!”
面具人笑出声,“小丫头越来越放肆,这样的话说出口,也不知道害羞!”
琳儿笑道,“跟叔叔说话,还要害羞!”
面具人吃完,又习惯性地端起茶,琳儿在一旁劝阻道,“叔叔,刚吃了饭就喝茶,对身体不好。”
面具人很听话地放下了。夕夕收拾碗筷,琳儿笑道,“叔叔,我们先走了,您记得待会儿再喝茶啊!”琳儿说完,回眸笑着,拉着夕夕的手钻进药田小径,不一会儿消失在森秀的林木中。空气中是淡淡的露水的味道和茉莉馥郁的芳香,面具人望着那茶,忍不住拿起来喝了一口,重重的苦味弥漫在齿舌之间,渐渐的变淡,清凉生香。
人世间还有比这苦茶更美妙的感觉吗?可惜琳儿不懂,那丫头她不懂。
面具人身心疲惫,整个上午他就在房间里休养调息。云初宫永远是馥郁、静谧和柔美的。这里有最肥沃的泥土,最甘冽的泉水,最珍稀的植物,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最让他安心的床。
中午琳儿来送午饭,他的饭菜永远不丰盛,但要精致。口味不喜肥美,只求清淡自然。简单的四菜一汤,有他最喜欢吃的白灼虾。中午明媚的阳光暖暖地照着,琳儿背着光面对他,静静地望着他,浅淡地笑,用一种懒洋洋关怀的口吻,软声道,“叔叔这几日你累了,上午姚伯捉了只甲鱼,我炖了清汤,你多喝几口,补补身体。”
面具人疼惜地拍拍她的脸颊,满足地叹气道,“琳儿越来越乖了!”
琳儿像只乖巧的懒洋洋的猫,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在一旁催道,“那你多喝几口啊!”
面具人喝了几口汤,停下望着她慵懒的样子,说道,“你也是沉得下心的孩子,否则你这样的年纪,这偌大的云初宫没几个人,实在是太闷了。”
琳儿于是笑起来,笑意的光辉在眼波里轻轻打旋。面具人望着那张青春欢欣的脸,不由怔神,却听琳儿道,“叔叔我怎么会闷呢!一棵植物也能让我着迷半天,何况咱们这里还有很多打理花草的伯伯婶婶,每一个人都活得很开心!”
面具人望着琳儿毫无修饰却足以空绝人世的容颜,看着她随意表现的慵懒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倦怠的风华。这孩子,也像棵植物似的,总是清晨和夜晚最精神,一到中午就是慵慵懒懒的。
琳儿蜷起腿将整个身子缩在椅子里,慵懒娇柔地叹气道,“叔叔,我突然担心万一那昙花要是不高兴,突然不开了,我又要被叔叔骂。”
面具人笑道,“你没有把握,就敢向我夸口。”
琳儿道,“本来是有把握的,可是今天上午我以为星兰要开了,可是竟然没开,不晓得哪里出错了,连带晚上的昙花,也没把握了。”
面具人笑,温柔慈祥的低低的笑声。琳儿对他道,“叔叔我熬的汤有没有好喝一点,夕夕她们都说我的手艺见涨了。”
面具人道,“琳儿的手艺一向都很好。”
琳儿半仰着头在阳光中笑。
面具人放下筷子,又习惯性地端起茶。琳儿道,“叔叔,您又忘了。”
面具人微怔一下,放下茶道,“好,依你。”说完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琳儿跳下椅子,走过去为面具人轻轻揉肩。面具人闭目享受着琳儿温柔的手劲,头顶是一望无际蔚蓝的天空。
和爽的风。面具人悠然叹气道,“碧云谷的紫茎云兰开了。”
琳儿道,“叔叔您好厉害,那花才开了两日,香气还没浓,离这么远您怎么就知道了。”
面具人道,“你身上的香,自己倒忘了。”
琳儿低头闻自己的衣襟,说道,“可是后来我又跑了好几个地方啊,我自己都已经闻不出来了。”
面具人不说话。琳儿在他的双肩轻柔均匀地敲打。
面具人的一场午睡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日光已偏西,他独自泡了壶浓浓的苦茶,喝了两杯,信步穿过药草地和竹林,看见琳儿在小丘旁的房间。
房间空寂无人,闲置在桌上的书被风翻得凌乱。幽静的琴声伴随小女孩的嬉笑声从后年传来,面具人绕过后墙,看见琳儿一身白衣静坐在一株金银木下的平石上弹琴,她的两个小丫鬟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荡秋千,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们身后不远处,是一大片怒放的芍药,有些早谢的,花瓣洒了满地都是,灿若云锦。面具人远远望去,甚至可以看见一只粉蝶在枝头花蕊上停驻,随着花枝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这是一个温馨宁静的下午。他的琳儿正在弹琴,琴声幽远益清,有着淡淡的情绪。那种情绪难以言说,一种华美的寥落,活着也只是一抹云的痕迹,洁白的,轻柔地抚过。
如若清净的小溪潺潺流过深谷,带着惬意的,又是淡淡的清凉。她的整个表情淡而静,表却是微笑着,淡淡欢欣。他微微抬目远望,却分辨不出她看的是两个小丫鬟的嬉戏,是芍药的怒放,还是更远处的青山绿林,蓝天白云。
树影落在她的身上,染得她的白衣一片明明暗暗闪烁不定的斑驳。
面具人静静地望着她,沉静在一旁听琴。琳儿的琴结束得有些潦草,她草草收了琴,在树下伸了个懒腰,卧在平石上,随手掐了根茂盛的野草叼在嘴里。
刚才淡静遗世的风神气质荡然无存,刹那间变成凡尘俗世慵懒的无赖少女。
面具人似乎笑了一下,温情地走过去。琳儿见他过来,喊了声叔叔,坐起身腾出平石上的地方,面具人坐下来,伸手抚着琳儿的头,像极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
面具人怜爱道,“琳儿你怎么好像没心思弹琴啊?”
琳儿撅起小嘴,又忍不住抿嘴笑了,激起右颊上一个浅浅的笑涡。她懒懒道,“就这样等天黑,时间很难打发,而且天黑还要等到半夜,昙花才会开。叔叔你又不理我!”
面具人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道,“我这不是过来看你吗?琳儿什么时候也这么不自信,要一下午提心吊胆地等着花开啊?”
琳儿坐直了身体道,“叔叔,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不很对劲,可是您忙,我也没有和您说。那株昙花,自从含苞以来,每到午夜的时候,叶尖静静地滴水,便会发出一个女人的叹气声。”
“叹气?”面具人全身一绷,“你是说昙花会随着叶尖滴水发出叹气声?”
琳儿望着他俊美无瑕的青铜面具,颇为心惊地点了点头。
青铜面具永远是那邪魅的俊美的笑容。下午的阳光温柔地照在上面,那笑容像是被幽拘的鬼魅突然复活了一般,生动得,栩栩然要飞了起来。
第40章 午夜她的心事
午夜的云初宫,寂静得只剩下蝉噪和蛙鸣。月光淡淡洒在叶尖的水滴上,那一滴小小的水珠慢慢积聚,攒成泪珠状,晶莹剔透地折射着月光。在暗夜中接近一种璀璨的华美,然后转瞬间落下,划入黑暗,复归泥土。
静静的风,空谷中传来一位女子浅浅的落寞的叹息。
面具人侧耳倾听。不错,一位女子浅浅的叹息,温柔缱绻,九曲回肠。
昙花静静地开放了,一声细微的爆破声,它洁白硕大的花瓣缓缓地舒展,呈现出一层淡淡的润泽的光华,馨香弥散。
面具人目不转睛,怔怔地望着昙花。琳儿在一旁,安静地望着他。整个山谷似乎都是这午夜昙花的芳华和馨香。淡淡的夜雾升起,伴着浅浅的叹息,世界恍如梦一样不再真实。
昙花一现。
当世界又只剩下远远地蝉噪和蛙鸣,淡淡的月光,飘渺的浅雾。不再复有盛开的光华和那浅浅的叹息。好似梦境倏忽,不曾细细体味,便又回到了现实。
面具人犹自盯着闭合的花苞,一动不动。琳儿也没有说话,转睛注目不远处淡淡升腾的夜雾,轻轻叹了一口气。
面具人惊醒,望着琳儿,不解道,“琳儿你这是怎么了?”
琳儿回眸注视他,寥落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花的叹气声,我自己也想叹气。”
面具人似乎笑了,他的声音温柔宠爱,说道,“来,乖琳儿,到叔叔身边来。”琳儿走过去,说道,“叔叔。”
面具人宠爱地抚着她的头,温声道,“叔叔真想奖励你点什么,可是奖我的琳儿什么好呢?这整个云初宫都是琳儿的,琳儿要什么有什么,你倒说说,要叔叔怎么奖你?”
琳儿仰起头望着面具人,说道,“叔叔,我在您身边一直都很开心,每天和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它们虽不是人,但各自有它们的喜好和性情,一草一木都是可爱极了。这偌大的云初宫,没有纷争,没有争吵,大家安安静静和和美美在一起,世外桃源一样。琳儿能有叔叔照顾宠爱,帮叔叔打理花草,这已经是上天给我最大的赏赐了,叔叔再不要说没什么奖我了。”
面具人望着身边人澄静俊美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问道,“琳儿不闷吗?你若是在外面,天下人欣欣然皆向往崇拜你的容貌才情,而今,被我藏在云初宫,整天和那些花花草草为伴,你,不怨恨叔叔吗?”
琳儿淡笑的样子好像花瓣在轻旋坠落,她说道,“天下人都向往崇拜又如何?别人的目光都是欲望和枷锁,最容易滋生罪孽。我在叔叔身边,清风明月,花开花谢,最是干净洒脱,琳儿无所求,只求,……”琳儿伸手拉住面具人的手,温情道,“只求叔叔能高兴点,开心点,不要,再瘦下去了,好不好?”
面具人听了,内心大恸,将琳儿搂在胸口,仰天道,“我的琳儿啊!叔叔没白疼你这一场!好孩子!”
琳儿在他的怀中泫然落下泪来,低咽道,“叔叔,琳儿在这世上没有了父母,叔叔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段日子您经常不在,回来不是在生气,就是叹气,人也一天天清瘦,琳儿不敢问,心里却很担心,有时候我一个人就会流下泪来,很害怕,……”
面具人轻抚着琳儿的肩,柔声道,“琳儿,不要担心,叔叔没事。”
琳儿道,“真恨我自己是个女孩子,只能在家里种些花花草草,不能替叔叔分忧。”
面具人道,“傻孩子,你可是比十个男孩子还要厉害,你种的这些花草帮了叔叔的大忙!”
琳儿奇怪道,“这些花草有什么稀奇吗?相生相克,谁都可以种的呀。”
面具人道,“琳儿啊,你过来。”
琳儿跟随面具人来到昙花边上,指着淡淡夜雾中的昙花道,“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叔叔叫你培植它有什么用吗?”
琳儿望着那株静谧的昙花,摇了摇头。面具人道,“这株昙花,叫做望洋之叹,已经绝迹了近百年。这近百年来,不知伤尽了多少豪杰之士的心力,都不曾有人培植成功。而今夜,我的琳儿,让这望洋之叹响起于这空谷之间,哈哈哈!”面具人突然仰天笑了几声,说道,“这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
琳儿静静地听着,奇怪道,“可是叔叔,这昙花除了滴水叹息,并没有什么奇怪。我这么长时间和它在一起,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神奇的功用啊,叔叔因何……?”
面具人笑道,“这株昙花的神奇功用,你很快就知道了。”说着拉过琳儿的左臂,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她雪白的小臂上划了一道伤口,琳儿“呀”的一声,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面具人采来一小块昙花叶,揉碎敷在伤口上,琳儿顿时觉得清凉微痒,不消一盏茶功夫,拂去碎叶,伤口竟然奇迹般愈合了,只剩下一道极轻极细小的痕迹。
琳儿欢欣道,“疗伤!”转而不解道,“可是叔叔,咱们云初宫的疗伤药多的是,为什么你这次这么高兴呢?”
面具人仰天叹了口气,天上弯弯的月牙被一抹薄云覆住,世界一下子幽暗了许多。他抚着琳儿的肩道,“我的傻孩子,这望洋之叹不仅是疗伤的良药,也是半个时辰便令人致命的奇毒。初中毒,没有明显的痕迹,只觉愀然抑郁,一声长叹。渐渐行走困难,恹恹倦倦,倍觉人生无趣,又是一声长叹。待毒入膏肓,闭目长思,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悄无呼吸之后,唇边却会留一抹笑。传说那笑意甚是诡秘,非常美。是那种浅浅的微笑,纯净不惹尘埃,让人见之心境空明,仿佛死前了悟残生,心与意会。所以它又有一个名字,叫做,‘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