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嫣有些惊讶,这些散佚的曲子,自己整理了一早晨,不过整理出三个残篇,楚狂看似随意翻阅了片刻,就整理好了?这男人的资质,不是一般的聪慧。
楚狂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瞧着沈紫嫣笑,问道,“怎么了,你看着有错误吗?”
沈紫嫣道,“不是,只是,你只是看了几眼,不到一盏茶,就把这些谱子瞧透了吗?”
楚狂道,“我早些年就是泡在旧曲谱里,弄这些,可是比你有经验多了。”
沈紫嫣对他一笑,不再说话。楚狂四下看了一下,不见人影,问道,“婷婷那丫头呢,这么大一个地方就不见人影,你不闷吗?”
沈紫嫣道,“她估计是上街了吧,让她整天呆在家里,她哪里呆得住。”
楚狂道,“今天的天气委实不错,你也别闷在家里看琴谱了,反正你的功课我已经替你做完了,我就带你上街看看风景,找个茶楼喝喝茶,怎么样?”
沈紫嫣迟疑道,“我,我这身体,怕是不方便吧。”
楚狂道,“有什么不方便,你没大碍了,出去散散心,好得更快!”
沈紫嫣几乎有些雀跃,出去逛街,看风景,喝茶,一想想也是很有趣的事。
她并肩走在楚狂身边,外面的世界真是热闹,她看什么都稀奇,都欢欣,别人为这对俊男美女侧目,她小声地问楚狂,“我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总有人看我?”
楚狂笑,对她耳语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大美人吗?你难得出来逛,大家自然都想看。”
沈紫嫣的脸一下子红了,楚狂凑近自己的动作非常亲昵但是自然,她却没来由地心跳。
前面有一个卖艺的场子,楚狂询问道,“看看去?”
沈紫嫣点头,楚狂顺势牵了她的手,拉着她挤了进去。他的手温暖有力,略显粗糙,但平实坦然。沈紫嫣一直不很明白,为什么一双弹琴的手会粗糙,后来她才知道,那双手不仅仅会弹琴,还会拿刀。
那天他们看耍猴,那俏皮可爱的小猴子做着各种各样讨好的动作,沈紫嫣看着开心,眼睛里闪现着欢呼雀跃的光,楚狂淡淡地看了一眼,继续专心致志看耍猴。
小猴子托着盘来讨赏,沈紫嫣才突然知道自己没带钱。侧头看楚狂,楚狂已经准备好零钱放在托盘里,顺手摸了摸小猴子的头。
人群渐渐散了,小猴子不小心将铜钱掉了几枚,被耍猴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猴子畏惧地忍痛望着耍猴人,被耍猴人呵斥着,躲在一个角落默默蹲着。沈紫嫣怜惜地望了一眼,拉了楚狂走。
楚狂带着淡淡的笑,“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挺高兴的,怎么突然难受了呢?”
沈紫嫣道,“那小猴子太可怜了,它辛辛苦苦为人卖艺,出了一点错,就被打骂,被鞭子打出来的乖巧,怎么能让人愉悦呢?”
楚狂道,“它不过被抽了一鞭子,你就难受成这样,也不想想你半死不活的时候,别人看着你多难受。”
沈紫嫣一下子沉默,轻轻地抿住嘴角,偷偷看了楚狂一眼,他从来没埋怨过她半句,现在是在责备她吧。
迎面是唤作“逍遥饮”的茶楼,才开张不到三个月,客人很多。楚狂指着“逍遥饮”道,“我们进去喝壶茶吧,这大半天你也累了,正好歇歇脚。”
沈紫嫣温顺地随了他进去,迎面有年轻英俊的小厮招呼,楚狂淡淡笑了一声,叫了间雅间,点了一壶玫瑰花茶,有侍者殷勤地为他们送上精美松软的点心,楚狂靠在椅子上笑道,“这里不光是可以喝喝茶,还能从窗口看看南山的景色,客人们一般喜欢清早或是黄昏月夜来这里,那时南山巍峨,有淡淡的雾。这里清幽华美,茶香袭人,老板很是有眼光,不过这里最有情调的,还是曲子。你是不知道,这菲虹山庄的地面上,伴奏音乐最好的,就数这家,里面的歌女一个个色艺双绝,弹的曲子的确能叫人耳目一新。”
沈紫嫣四下打量,装修设计果然古香古色,处处透着优雅精致。对楚狂道,“弹曲子能被你夸奖,技艺一定是很高超了。”
楚狂笑道,“我唤一个来叫你听听。”
不多时年轻的小厮端来热腾腾的茶,一个年轻貌美的歌女,明眸皓齿,抱着琵琶进来,向他们问安。
楚狂仰靠在椅子上,挥手道,“你不用多礼,大家都是弹曲子卖唱的,请坐。”
歌女羞涩但好奇地偷偷看楚狂,谦卑道,“彩云技艺生疏,但请,杜公子和沈姑娘指正。”
楚狂道,“技艺生疏,你怎么跑出来混,这逍遥饮闻名菲虹山庄,谁不知道这里的曲子弹得好,你切莫客套,弹出来听听。”
那叫彩云的歌女迟疑了一下,拨动琴弦,弹得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乐曲婉转,伴着轻唱,直让人心旌摇荡,唏嘘感慨。
曲毕是短暂的沉默,楚狂含笑呷了口茶,然后鼓掌称赞。那叫彩云的歌女微微含了泪,向楚狂请教。
楚狂想了半刻,指出乐曲的第三段怎样加工更美,怎么样用乐曲表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彩云顿时茅塞顿开,盈盈向楚狂施礼。
宾主尽欢,彩云告辞而去,不忘频频回首,目视楚狂。沈紫嫣的内心蓦然心酸,楚狂不只是那个对自己嘘寒问暖体贴照顾的楚狂,楚狂还是名满天下被所有歌妓慕名倾慕的楚狂。难道在那许多莺莺燕燕之中就没有琴技高超的知音?楚狂在杭州,效仿柳永,几乎成了所有歌妓的老师和头目,那样的风流俊赏,岂是长久卧病闺中的她所可以想象?
她突然自卑。楚狂在他自己阔大的的世界里才是楚狂,他想怎样就怎样,无拘无束,任性纵情。而弱不禁风的自己,又可以留得住他几分的热情。
楚狂望着沈紫嫣的脸色有些苍白,关切道,“怎么了?刚才太累了吗?回头我得问二哥要几个方子,让你的身体快快强壮起来。”
沈紫嫣苦笑道,“没有。”
楚狂察言观色,似有几分了悟,静静笑了一下,为她倒了杯茶,拉过她指着外面的南山道,“你看,从这个角度看,南山半阴半晴,深浓浅绿,很是漂亮吧,干净磊落,是不是胜于清晨月夜的云遮雾盖呢?”
沈紫嫣几乎被他拉到了怀里,楚狂就在自己的脸侧说话,她几乎都可以感知他胡子茬带着体温的冷硬。
她的心砰砰乱跳,脸偷偷地红了,楚狂道,“我最喜欢大中午来这里喝茶,山就是山,线条突出才是明朗,云雾虽美,可是把众人眼睛都抢了去,就没人看到山的真相了。”
沈紫嫣自然听出了楚狂的话外之音,内心一暖,回眸望他,楚狂道,“我自小酷爱音律,爹娘尽是街边卖艺的瞎子,五岁就成了孤儿,也是靠着卖艺的叔叔伯伯帮衬,才得以存活。长大后混迹市井,出入青楼,为世人所不屑,是不是连你,也嫌弃我?”
沈紫嫣内心大恸,抓着楚狂的衣襟道,“没,我没有。”
楚狂于是笑了。沈紫嫣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垂下头去。
那个上午,沈紫嫣就和楚狂面对面静静地喝茶。很静很静,可以听到心灵颤动的声音。
李安然好久好久没来了。楚雨燕在林荫的椅子上闭着眼睛,计算着时间,一个月,零十七天。
很久吗?好像没有多久,可是楚雨燕却觉得漫长得令人窒息。
悠游自得的日子,最炎热的日子马上要过去了,李安然一去无踪影。
他在外面一身繁华,从来不会因为没有她而孤单寂寞。而自己,却真的很寂寞,寂寞像是阴冷的毒蛇,在黑暗的角落里盘踞,偶尔痉挛骚动,咬得自己遍体鳞伤。
不可以这样的。
她要么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要么死。这样被闲置,被圈养,被人冷冷地猜疑,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李安然不来,像是彻底忘了有这一回事,像是彻底忘了有她这样一个人。
这个男人够狠,真的这样下去,自己真的生不如死。
靠着表面的无所谓,并不能平息自己的心。楚雨燕的心是悸动的,她现在还不是一个淡泊无欲,心如死灰的人。
原来他在自己身边,她总算有一个对手,她总有演戏的机会。现在他不来,她的所有伎俩都不入他的眼,她不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动机关,不能表白她的恨,却久久回味她的爱。
有多少时候,她仿佛陷入时空的错觉。那个男人,曾经表现出的温情一遍遍在寂寞的夜里重演。天下着细细的雨,他们打着伞,他深沉地叹息,对她说,人死了已经在快乐地生活,却让我们活着的人徒增烦恼。
最记忆深刻的一句话,最让她深深感动热泪盈眶的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白家的二小姐吗?他在暗示自己不要执着仇恨吗?可是,家里除了自己全部死绝了,让她不计较,她怎么做得到!
自己爱慕他,却要杀他。他会喜欢自己,也折磨她吗?
那个男人对自己还是不错的,陪她演了这么久的戏,揭下帷幕还是不杀她,说他舍不得,自己的女人。
呵呵,他的女人。
楚雨燕嘲弄地在暗夜里冷笑。他的女人,多可笑的身份!
那该死的李安然到底要干什么!来杀她啊,这样不轻不重地折磨她,他在等什么,等我背后那个人吗?我还是钓鱼上钩的饵?
只可惜自己是一颗小棋子,就算死了,会有更强的来,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全局,李安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是想不开吧?
楚雨燕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玩弄我,这是李安然一贯的手段,原来玩弄自己的肉体,现在玩弄自己的精神。
他就是等着自己扛不住,去求他是不是?他要爱谁爱谁,要娶谁娶谁,管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去求他?
去求他给自己一个了断吗?
了断自己,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她又不是没有力量和手段,杀死自己,还用得着求别人吗?
楚雨燕拿着弯刀在静夜里静静地笑,内心宛如古井里的青苔一样阴冷。李安然,你知道我不可以杀了我自己,家仇未报,我无权自杀。所以你蹂躏我的感情,你在逼我,那好,我去杀你!
明知不可,亦要为之。人生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得不去做,一定要去做!
风暴,我渴望风暴。我渴望刀光剑影,淋漓尽致,死也痛快!
第70章 凶,爱
一连好几天,李安然发现书房有人在动。不是李若萱,也不是晓莲。很细微的痕迹,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但明摆着是留给自己看的。
他坐在书房里静静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整整一个半月了,他没有理楚雨燕。
太久了,她,会想念自己吗?会,恨吗?
那天的夜,很深,很黑,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所有的人都安歇了。
黑色的人影,穿着夜行衣,蒙着脸,偷偷地潜入李安然的书房,径直打开后墙的暗门。
菲虹山庄号称是最奇诡的建筑,暗门背后是一道道机关,控制着一条条的通道。
黑衣人点亮微弱的火石,很娴熟地拆卸操作!
李安然望着黑衣人,淡淡笑道,“光线那么弱,一不小心,可就伤了自己了。”
黑衣人住手,身体却没有任何惊慌,一动不动,好像是一尊雕像。
李安然道,“好定力。”
他走过去,站在黑衣人背后,黑衣人突然出手。
黑衣人用刀,是那种圆弧形的弯刀,气势凌厉,刀锋如雪。
李安然侧身,黑衣人反手又是一削,李安然躲,伸手去夺刀。
黑衣人的腕子一抖,刀就像被施予某种魔力一样,直直地向李安然的手割去,李安然只能缩手,任凭弯刀的锋芒在自己眉尖闪过。
黑衣人滚身在两丈外,李安然闪身堵在黑衣人面前。黑衣人毫不迟疑,挥刀欺身而上,刀冷硬,人决绝。
李安然与之走了几招,一手扯开了黑色的蒙面,夜黑暗,看不清黑衣人的脸。
她的一头长发转眼倾泻,然后随着她的转身在李安然身边,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飘。
李安然的手穿过纠缠的发丝,一把抓住了她拿刀的右手。
她毫不迟疑地侧身踢脚,李安然闪身,她的脚挟带着强劲的风声,然后飞出三把纤细的飞刀。
李安然为了避飞刀,只能松手。
黑衣人乘机破门而出,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她的轻功很好,李安然的轻功更好。
她可以感觉到李安然动了气,出手的招式明显狠厉了些,他几乎是三下五除二地制住她,然后低声地怒吼,“燕儿不许再胡闹!”
黑衣人桀骜不驯地挺了挺胸,让李安然看清她的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子美丽的脸。眼神是不共戴天的冰冷仇恨。
李安然伸手到她的颈上,狠狠地一撕,撕掉了一张人皮面具,看到楚雨燕失色的面孔,白得吓人。
李安然抓着她腕子的手力道松了一些,声音温和下来,却是说不出的疲惫,他说,“你身上的气味我那么熟,换了一张脸,又有什么用?”
楚雨燕突然落下泪来。
李安然放开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温柔道,“我们回屋吧,外面下雨。”
楚雨燕突然歇斯底里地狠狠推了李安然一把,凄厉地骂道,“你早知道!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杀我!谁要你对我好!谁要你!我打不过你,敌不过你,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假惺惺怜爱我!和我好!带我来这里!想冷就冷,想热就热!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李安然被她扑打得一个趔趄,后退一步才站住。楚雨燕咬紧牙,拼命冲上去,出招,要命的招数!
她的袖里弹出一把柳叶小刀,极其强劲霸道地飞出,李安然低身一躲,刀划破他的衣襟,飞到两丈远之外,不容李安然喘息,又呼啸着飞回来!
李安然伸手接住!强劲的力道在他手里戛然而止,他的手在微微摇摆。
楚雨燕一怔,不顾一切冲上去,赤手空拳没命的打。
李安然出手死死制住她,低吼道,“燕儿!别闹了!”
楚雨燕颇为冷静地苦笑,似乎天下的滑稽讽刺莫过于此,她扬声笑道,“我在闹吗?你不要搞错,我在与你拼命!纵然天下人都敌不过你又怎么样,大不了你杀了我,我们白家,又不是没人死在你手上,你假惺惺装什么慈悲!”
李安然道,“燕儿,别说了!我们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