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摇了摇头, 伸手取了面前的琉璃盏,将那甜酒一饮而尽, 随即斜睨了萧熠一眼,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却是凶巴巴的。
“回头再收拾你。”
萧熠虽然座位是距离尹毓与孟欣然等人最远的,但方向却是对着所有人的侧席, 换言之就是尹孟二人都能瞧见他的正面。
所以他依旧保持了柏秀才惯常忠顺温良的作风,背脊笔直,面上微微局促,点了点头。
“喝酒罢。”贺云樱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什么都想不清楚,所以不想想了,随手递了一只酒盏给萧熠,自己又喝了一口。
萧熠此时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便看着她喝了,自己也直接饮了一盏相陪。
他们两人在丝竹与月色下一盏接一盏,尹毓那边却因着孟欣然的话皱了眉头。
但到底为人老到,越是心里生疑,面上越不露,甚至主动起身,引着孟欣然往另一边再走两步,好像指着那舞榭上的乐师与舞姬在讲解,实际却句句问在要紧处。
“这人的来历,你们有没有仔细查过?”
“穷文富武,什么贫家子弟能文武双全?”
“若按着蒋际鸿说法,得书院大儒如此赞誉的少年,即便口不能言,也不见得要到一个刚开的铺子里投靠,更不要说烟雨楼。”
“小王爷前脚离京,这人后脚就来了,焉知不是故意接近县主?”
一句接一句,说得孟欣然背后发寒,尤其是想着萧熠现在不在京城,贺云樱一个人住在城西,还因着柏秀才买了左邻的院子。
“别看。”jpmjdj
孟欣然刚要本能地转头再去看一眼那边的贺云樱与柏秀才,尹毓直接伸手拢了拢她的鬓边,同时低声道:“不要打草惊蛇。”
尹毓身量高大,孟欣然亦是高挑身材,两人这样假作倚栏说话,其实距离并不太远。
尹毓这样伸手之间难免向前略略探身,那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便骤然靠近了不少。
而因着这一把拦得很快,还碰到了她发髻间的一枝芍药金钗。
“对不住。”尹毓是善画之人,眼光很是锐利,一眼看到,顺手又将孟欣然的发钗扶了扶。
孟欣然抬眼望向尹毓,双颊便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咳咳。”尹毓心头倏然一跳,连忙转开目光,再次望向那舞榭,“刚才我问了问他们,说这位柏秀才是新来的,既说会剑法,看看深浅就是了。”
孟欣然点了点头:“那就仰仗六叔留神了。樱樱是个好姑娘,跟我一样,爹娘都没了,又没个亲哥哥能当真给她撑腰,我不想让她叫人欺负了。”
尹毓不动声色地又向贺云樱与萧熠的方向扫了一眼,微微颔首:“嗯。咱们一起留神。”
不多时,舞榭上又换了一批舞姬,丝竹与鼓曲亦越发精彩,所有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足足欣赏了小半个时辰,歌舞重归平缓,小楼里亦有人换上几道新的汤羹酒菜,并送来了新的佳酿甜酒数坛。
尹毓便与孟欣然一同过来与贺云樱说笑:“听欣然说,柏公子文武双全,刚好那边的群舞也歇了,新的酒也送过来了,请柏公子舞一曲助兴可好?”
说着便要亲自领柏秀才到楼下的北院去,探问来历的问题也已经心中有数了。
然而萧熠还没起身跟着过去,贺云樱先笑了笑:“六爷既然听欣姐姐说了,便知这是我铺子里的人。他急着用钱,一时糊涂,便托人来了这里。我刚才与他说了,铺子里会帮他母亲付药费,这边的营生他不做了。”
饶是尹毓见惯风月场里的故事,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在这边坐了一会儿,便生出一个“风月场中赎美人”的侠义故事。
萧熠站在贺云樱身边,向着尹毓与孟欣然微微欠身,面上似乎很是不好意思,颇有几分良家子误入风尘的羞赧。
目光扫到贺云樱,自然满是感激。
不过萧熠面上的神色虽然演成这样,心里却是又意外又好笑——他们坐在这里这将近一个时辰,其实根本没说什么话。
贺云樱撂下那句“回头收拾你”云云的半狠话之后,就真的只是喝酒看歌舞,另外时不时朝孟欣然方向看两眼。
什么救风尘什么付药费之类的,都是见到尹孟二人过来之后随口说的。
“哎呀,来都来了。”孟欣然见到尹毓不好多说了,索性就直接去挽了贺云樱的手,“之后不在这里了,那此刻也没有外人,就让他舞一曲嘛。”
贺云樱还是笑:“欣姐姐有三个美人呢,人家多少才艺看不得,他能有什么可看的。算了罢。”
她越是拦着,孟欣然心里越担心,甚至开始认定柏秀才就是个男狐狸精。
平日在铺子里接近贺云樱还不够,搞了这一出“为了母亲医药费误入风尘”,果然让贺云樱更怜惜了!
“可是我想看剑舞嘛!”孟欣然想到这里,就更觉得非查明白柏秀才来历不可,再次坚持道。
贺云樱只是笑,指了指孟欣然点的另外一个俊秀男子:“我瞧着那位公子身形也挺矫健的,再说你哥那么多身手好的亲卫,哪里差这一支舞呢。”
孟欣然刚要再说,尹毓已经看出贺云樱只是笑容温柔,但内里是极有主意的,已经定了心不让柏秀才舞剑,便笑着接口打圆场:“说起来,也不是只有歌舞一样好玩的,大家投壶行令如何?”
贺云樱这就不能再推,含笑应了。
尹毓当即打了个手势,有人捧了几只精致的金银琉璃壶,由远及近地摆了,旁边还设了一个掣签的盒子。
规矩是先掣签后投壶,按着签文要求去投壶,投中的令旁人饮或众人饮,投不中便罚一杯或几杯不等。
萧熠的准头极好,次次皆中,但尹毓也不差,只偏过一回。但孟欣然与贺云樱就逊色多了,几局玩下来喝了好几盏,不过那酒十分清甜,投壶又有趣,倒也玩得开心。
尹毓瞧着孟欣然脸上红意已经越发明显,再轮到她喝的时候便直接挡了:“今日我做东,原是补偿侄女的,这还是我代饮了罢。”
风月场里的美人,除了这临时上阵的萧哑巴之外,旁的都是极会看眼色凑热闹起哄的,一个丽人当即笑道:“六爷海量,但这代饮,可不得以三代一么。”
意思就是要替孟欣然挡一盏,就要喝三盏。
尹毓大笑:“既是为欣然侄女挡酒,十代一也使得。”说着便直接再饮,很快三盏皆尽,毫不介意。
刚好这一轮的签文里,贺云樱也要喝,萧熠刚要上前半步也替她挡了,便见她微微摇头,随即自己拿了酒盏一饮而尽。
到了这时,贺云樱喝的也很不少了,天色亦很晚了,孟欣然其实还想再玩,但看着贺云樱还是担心,悄悄去拉了拉尹毓的袖子。
尹毓会意:“今日至此时辰也差不多了,毕竟是背着你们兄长出来玩,也该回去了。”
贺云樱已经颇有几分酒意,但还是知道要将心头的话忍住——譬如,她的兄长并没有被瞒住。
就在旁边站着呢。
不过她也有随着酒意而上心头的念头,所以说了几句感谢尹六爷招待之后,便又转头向孟欣然道:“欣姐姐,我有事要再问问他,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言罢又直接问烟雨楼的人:“你们有马车可以借罢?”
那人连忙笑道:“有的,马车,软轿,画舫,小舟,客人想要什么都有。”
“樱樱,还是我送你罢。”孟欣然还是不太放心。
贺云樱虽然不知道孟欣然与尹毓那边的怀疑,但她知道孟欣然的好意,当即一笑:“不用担心啦,欣姐姐,这是我身边的人,不会有事的。要有事早就有了。”
孟欣然一时语塞——这倒是,不管这姓柏的有什么鬼心思,他平日就住在贺云樱的左院里,防得了这一路,还能防得住每一日么。
再说,正是因着柏秀才就住在左院,贺云樱若是回去再问他这烟雨楼的事情,保不齐叫家里的人甚至邻舍听到,真要多问几句,还真的就是路上最合适。
尹毓自然也明白其中之意,同时也做东做到底,直接连这趟马车的钱也付了。
贺云樱并不在这事上客气,又跟尹毓与孟欣然道谢几句,便领着萧熠走了。
到了小院门口,马车已经预备好了,一见那赶车的青鳞卫,贺云樱便知道这是萧熠安排好的。
上车前倒是没说什么,但是等到他也进了车厢,立刻便沉了脸:“有你这样做外室的吗!居然还跟到这里来了!”
萧熠沉默了一个晚上,也在众人跟前做整整一个晚上的“忠顺谦恭”样子,此刻终于能说话了,厚颜无耻的本性自然也就不再隐藏了。
先往贺云樱身边蹭了蹭,才坦然道:“当然是因着担心你,再者,楼里的人哪有我来得俊俏?”
“不要脸。”贺云樱啐了他一声,她酒量虽然不错,今日却也喝得不少了,此时那股晕晕乎乎的感觉越发上头,平日里有些不太会做的事情,此刻便没那么多顾忌。
萧熠知道她此时算是半醉的程度,立刻拿了一盏车里备好的清茶递过去:“喝一盏茶罢。”
贺云樱却没接,直直看着他:“哎,以前,我是不是也这样伺候你来着?”
车内琉璃灯光晕昏黄,越发映衬得她容颜娇艳,似明珠似美玉,嫣红樱唇似笑非笑,如星子一般的明眸里,眼波如水。
第55章 火苗 留他像个木鸡呆鹅一样傻……
萧熠望向她, 心头压抑的小火苗开始一点一点地活跃起来。
他唇边浮起的轻轻笑意里甚至有些促狭的意味:“以前,是你体贴我, 照顾我,算不得‘伺候’。但若东家想,我可以伺候东家。”
萧熠又向贺云樱的方向稍微蹭了蹭,眼光里甚至有几分期冀:“东家可要比着以前的例子?”
贺云樱虽然是酒后,头脑也还是大半清醒的,自然记得以前与萧熠同车,便是他要看公文的时候,往往也是左手将她搂在怀里。
这例子怎么比?
可是,马车的板壁硬硬的,一路行的虽然不太快, 还是摇摇晃晃,贺云樱的酒意也晕晕地一阵阵上头。
她心头竟也好像有羽毛轻轻地扫过一样,微微痒痒的,想找个柔软温暖的地方倚靠片时。
“先润一润罢。”萧熠还是将茶递过来, 同时不动声色地, 看似自然地伸左手去环她。
贺云樱确实渴了, 身上也乏,她就着萧熠的手喝了两口茶,又伸手去拉萧熠的面具:“我不喜欢这个, 摘下来。”
这时萧熠的左手已经成功绕到了贺云樱的身后,哪里肯收回来, 仗着他戴了不少日子的面具,穿戴脱下倒都熟练得很。
先将茶盏塞进旁边的小几暗格,随即右手一拉一捋,单手虽然费劲些, 也勉强将面具摘了。
贺云樱就这样看着他单手折腾,待折腾完了,她才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旁的本事没有,就会花言巧语,什么伺候照顾,还不是由得你说。”
许是酒后,这力气就有些没轻重,萧熠轻嘶了一声。
不过她肯让他这样环着,捏就捏罢,他当然是不介意的,左手甚至还得寸进尺地略紧了紧,轻笑道:“也不是没有旁的本事罢,刚才你若不拦着,给你们舞剑也使得。”
贺云樱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哪里使得?若是我,不是,若是从前,你在外头交际,我扮个舞姬舞到你跟前,你也叫我给席上的旁人跳舞吗?你还不得发脾气把楼都拆了吗!”
萧熠看着面前的贺云樱眼光有些迷离,双颊因着酒意飞起淡淡绯色,娇艳无匹,那嫣红饱满的樱唇一张一合,一时间都有些顾不上她到底说了什么。
“说话呀!”贺云樱看他不说话,越发气呼呼的,“你说什么补偿我,尊重我,其实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就是吃定了我是你掌中之物,是不是!”说着就要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左手推开。
“我若发脾气,也是怕你有事。”萧熠当然不肯松手,只是沉声解释,“如今我来找你,却不会有事,这终究有些不同的。若是我以身犯险,你再骂我也使得。”
“你没有以身犯险过吗?那先前没有解药就去碰鹤青是怎么回事?”贺云樱此时只想理直气壮地骂他,什么旁的都顾不得,“身上疼得那样,吃药还拖!”
萧熠不由语塞:“那个,又是另一件事。”
“什么另一件事?那个不该骂吗?”贺云樱酒意上头,只想将心中的憋屈生气都发泄出来,也记不得自己当初明明说过不再心疼他了,越说越快。
“明明你接下来公务这么忙,非常过来装个什么结巴秀才添乱。白天抄书晚上批公文,你自己这半个月都瘦了你不知道吗!”
“还有!我也烦死了!本来手里现银就那些,功课铺子都忙,还要顾着你,怕你起居什么的不消停,又怕你被人发现,你怎么这么烦人!”
“口口声声说补偿我,比着我先前的样子,可是我先前有这么给你添麻烦吗!”
“没有。你从来没有让我觉得麻烦。”萧熠只应了这最后一句,被贺云樱这样一串连珠炮地骂了一顿,他心中的欢喜却越发满溢出来。
他不止左手没有松开,整个人更是直接冒死靠近贺云樱,将她完完全全圈进怀里,双手环着她:“我错了,你骂得都对。”
马车车厢本来就没有多大,再这样一靠再靠,两个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而他的怀抱又是这样坚实温暖。
贺云樱还想继续骂他,可是身体却有点不争气地贪恋着这个怀抱,晕乎乎倚着,实在是太过舒服了。
她甚至无意识地去勾了他的脖子,樱唇更贴近萧熠几分:“认错的话,你说过几回了?可你改吗?”
她只想质问他,并不知道自己面颊绯红,眼波如水的样子到底有多撩人,萧熠抱着她,那把心头火瞬间嘭地一下炸开,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他不得不强自调整呼吸,勉力克制,好容易与她这样靠近,并不舍得再推远些。
可她像一枚鲜甜娇艳的红樱桃一样在他嘴边,他却不能吃,心头煎熬竟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