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灯盏全部被他熄灭,他坐在五六个冰鉴里汗流浃背。
这时,门又被人推开了。
他看过去,不是那些穿着薄纱的女子,她只穿着寻常宫女的袄裙,慢慢走过来,脚步不急也不缓。
约莫见他太过口干舌燥,她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静默着端了过来。
天黑透了,房里灯光全熄,他瞧不清她的样子,可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香气,淡到几乎闻不到,可那香气却莫名让人安心。
赵凛接过茶碗,仰头喝尽,她又倒了一碗过来,赵凛全都喝了,放到了一旁。
她没再倒茶,安静地跪坐下来。
赵凛看了她一眼,房里黑着,什么都看不到,她静默跪着,好像一盏尚未点燃的灯。
她不说话,赵凛也未开口,两人就这样隔着半丈的距离静坐了半盏茶的工夫,赵凛觉得自己不似方才那般烦躁了。
“你不是我宫里的人。”赵凛头脑仍旧发胀,试着转移注意。
她说是,“奴婢未曾在殿下脸前行走过。”
她的声音,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很相似,轻缓而沉定,让人莫名心安。
可赵凛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旁的意思。
“你不想为我侍寝?说实话。”
他在猜她会说是或者不是,她沉默了一会。
“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赵凛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她又沉默了一会。
“大概没想到吧,可事情既然落到了头上,想不想似乎也不重要,终归是天意。”
赵凛没听过这般说法,抬眼看了她一眼。
室内昏暗,他只瞧见那如羽般的睫毛轻扇,缓缓垂下,似要掩下心思。
赵凛从冰鉴中拿出一块冰握在手中,好歹让他灵台有片刻的清明。
“天意?那人在天意中当如何?”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回殿下,当尽人事,听天命。”
她声音有些悠远,又似乎夹杂了几分沧桑,他一时分不清她的年纪。
她静默地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赵凛只觉她同那些宫人都不太一样,似乎并未在这深宫中滋长了**,或者平添了怨恨。
她很平静,稍稍有些情绪,也不过是不知前途的惘然。
手里的冰迅速融化着,冰水滴答作响。
赵凛又拿了一块放在手心里,问她,“如今这般,你如何尽人事?”
她再一次沉默,过了几息,“奴婢可以为殿下说些旁的,分散下难耐。”
她说了一个民间志怪的故事。
“相传有草木之精灵,转世为人,意外托身杀手女子身上,她为了脱身杀手组织,潜入一位将军府上,成了替嫁新娘,以便刺探军情。却不想这将军待她如珍似宝,女子亦动了情,可她却怕杀手帮派追杀,只好逃离那将军,远走江湖… …”
赵凛手心的热不停融化着冰块。
他起初听着还有几分不耐,火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脑中轰轰作响。
可她像一个跋山涉水走来的人,声音如清泉叮咚作响,缓慢地讲述不属于她、又都属于她的故事。
渐渐地,赵凛竟听了进去。
月光照进窗棂,洒在青砖之上。
赵凛看到她背着光,那身形纤细瘦弱,腰间不盈一握。
她缓慢地说着那个故事。
“… …将军终于寻回了夫人,却不懂夫人的无奈,心头万般气愤不肯消散,日常对待颇多折磨,夫人的转世寿数却已经到了头… …”
赵凛手里的冰完全化了,化成了一滩水,他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她。
“世事难料,不若专于此刻。”
她抬起眼帘看向了他。
赵凛在那眸中看到一泓温泉,清澈而温暖。
赵凛在那如水的眼眸里再也忍不住了。
他突然俯身探去,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
软玉入怀的那一刻,他看向她惊慌的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你已经尽人事,该听天命了。”
话音一落,他一把将她抱起,直奔那轻纱飞舞的床榻而去。
整整半夜的忍耐,体内那翻涌的岩浆瞬间将他吞噬。
他脑中一片空白,接下来的一切皆不在记忆之中… …
直到天边升起一缕不起眼的白亮,赵凛才恍恍惚惚回过了神来。
他看到女人的侧脸,打湿的青丝紧紧贴在她的面颊。
她不住轻颤着,却紧紧闭着唇不肯出声。
赵凛怜惜,将她揽进臂弯,抱在怀里。
“留在我身边。”
落了话音,他心满意足,拥着她瞬间陷入了黑乡。
… …
日上三竿,赵凛醒了过来。
床是空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人。
凌乱的房间昭示着昨晚的一切。
赵凛起身寻了衣裳,站在廊下问起来,“她人呢?”
下面的人却摇了头,“回殿下,不知。”
“不知?”
赵凛奇怪,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都叫了过来,可竟然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最后问道守门的太监,才说天未亮就离了去。
赵凛拧眉。
下面的人连忙猜测,“约莫是去皇后娘娘处覆命了。”
赵凛以为有可能,换了衣裳去了皇后娘娘的宫里。
皇后娘娘见他自行而来,又惊又喜,再见他神清气爽,全无病态,不住念佛。
半晌,赵凛才得以开口问了昨夜的人。
“… …既然成了儿子的人,便让她到儿子宫里来吧。”
不想皇后娘娘却摆了手,“侍寝宫女而已,不必。”
赵凛还以为皇后娘娘并不看中,不由道,“好歹是儿子第一个女人,应该放入后院。”
他说得已经十分明白,可皇后娘娘起了身。
“此女已经求去了,本宫答应了。”
赵凛大惊。
“求去?!”
皇后娘娘说是,“那是个明白人,这般求去,与她与你都好。”
赵凛却突然心慌起来,他还要再问,皇后娘娘已经摆了手,“当务之急,是要查清何人下毒。你日后还有许多女人,不必在意此人。”
“怎会不在意?!”赵凛惊诧。
皇后娘娘看了他一眼,“你若是上心,更不能说与你了。你去吧,本宫也乏了。”
赵凛恍惚走了,回到昨晚的房中,伺候的人已经将房间全部收拾妥帖,整齐如新,再无半分凌乱。
房中燃起了沉香,日光照进来,还是那间他住了多年的房间。
昨晚的一切如同幻像,似乎从未发生。
他恍惚站在房中,有人拿了一支木簪过来。
“爷,在床下发现此物。”
赵凛将木簪拿到手里,那造型奇怪的木簪上还有丝丝香气,正是昨日她身上那股让人心安的清香。
赵凛看着木簪,终于知道那不是幻像,她来过,只是求去了… …
她为何求去?!
难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赵凛四下看去,没有那人半片影子,只有躺在他手心的那支木簪。,,
第9章
五年,木簪已经被赵凛摩挲得发亮,可是他还没能找到那个人。
同在紫檀匣子里放着的,还有一只小香囊,香囊散发出来的香气沉定而轻缓,是何情薄。
何情薄,多么薄情的名字。
日头寸寸西移,天光渐渐暗去。
东厢房的门始终关着,小棉子和成彭相视叹气。
太子爷这般执意于那位主子,可人家却连面都不肯露……
*
当天,刑春就写了投靠文书,投靠到了程玉酌这里。
之所以是投靠而不是卖身,是因为邢春的儿子是个难得的读书苗子,若是能痊愈,日后还要走读书的路子,程玉酌见刑春一心为了一双儿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翌日,刑春便带了女儿桐桐来程家帮忙。
程玉酌见桐桐虽然年幼,但并不是顽皮孩子,晓得在刑春身边替她一道摘菜,倒也怜爱,叫了静静同她一处耍玩。
刑春连道,“姑姑实在太惯着她了!”
程玉酌说无妨,“小孩子家家,正是玩乐的年纪,随她去吧。”
程玉酌自去东厢房问了饭食的事情。
小棉子见程玉酌有人帮忙了,提供的菜谱也丰富起来,在太子爷面前回话的时候,不免想替程玉酌找补一二。
他生怕因为他那日将程玉酌与那位主子相提并论,惹得太子爷对程玉酌心生厌烦。
恰好太子爷已经命他将紫檀木匣子收了起来,可见昨日的事算是揭过去了。
小棉子将程玉酌提供的菜谱说了。
“… …程姑姑着实懂些食补的东西,想来爷的伤也能好得快些。此前真没想到娘娘会指派姑姑过来,若是旁人,还真就不如姑姑妥帖。”
他笑着轻声如此说,本以为太子爷会如第一日,点点头,表示认可,却没想到太子突然皱了眉,抬眼看向了他。
小棉子浑身一紧,立刻闭了嘴,可太子爷还是不耐道了一句。
“多嘴。”
室内一阵阴郁。
小棉子欲哭无泪,成彭暗暗瞧了瞧太子爷,却明白了几分。
两人一出了东厢房,小棉子脸色立刻垮了下来,“成爷,奴才这可怎么办了?!”
成彭叹气,“你昨儿才提了程姑姑同那位主子,今日怎么又当着爷的面,夸起程姑姑来了?”
小棉子哭道,“我只怕坏了程姑姑在爷脸前的面子,这才找补一二不是?”
“真是糊涂,爷满心里都是那位主子,眼里何曾有旁的女子,你以为程姑姑不是女子?!”
小棉子总算明白了,委屈巴巴地耷拉着脑袋。
姜行在院外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上笑话他,小棉子见他还笑,气得用石子去打,石子没打到他,却扔进了程玉酌的篮子里。
“咦?小棉子可是有事?我正要照着成侍卫说得去桂生医馆,顺便买些菜回来,你要吃些什么,我给你捎着?”
小棉子更觉对不起她了,连道不用,“姑姑随意就好。”
随意些,也就不会落了太子爷的眼了,免得被视为眼中钉,同太子爷宫里那些才人似得,不招太子爷待见。
程玉酌却没听出他这复杂又深层的含义,提着篮子上街去了。
她倒是喜欢上街,能避开太子的人,又能自由地穿梭在人群里。
这里不似宫中,处处都是眼线。
但是街市热闹,何人都能来,她不巧又同那黄太太遇上了。
这一次,黄太太并不是一人在此,而是伴在一位年轻的贵妇人身旁。
“… …夫人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气!要不是她上前阻拦,我早就把那银镯子买下来了!”
黄太太在这位贵妇人面前大倒苦水,而这位贵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她上赶着巴结的永兴伯世子夫人小夏氏。
其姐大夏氏乃是归宁侯夫人,一年前病逝了,小夏氏今日刚从千佛山为大夏氏续了长明灯。
黄太太还不停的倒着苦水,“… …那是宫里的女官,咱们哪里敢惹呀?只是我让她欺负也就算了,可她竟拦了夫人您要的东西,这不是欺负到您头上来了吗?!”
黄太太说着,感觉好像有人从后面看了她一眼,她转过头看过去,一下子就瞧见了程玉酌。
她连忙拉了小夏氏,“夫人,您瞧,说曹操曹操就到,可不就是那女人!”
小夏氏本不认识程玉酌,甚至不知道济南城里,来了一位宫里出来的姑姑,眼下被黄太太说了一通,上了心。
到底拦了她想要的东西,这便不是不相干了。
她上下打量着程玉酌,见程玉酌虽然已到了出宫的年纪,可瞧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眉目清秀,温婉不失聪慧,着柳黄色袄裙并秋香色马面裙,素雅不染暮气。
小夏氏一眼瞧去,晓得不是寻常女子,只是这相貌让她不甚喜欢。
她打量着程玉酌,程玉酌也瞧见了她。
可是程玉酌并不想多事,只同她点了个头,示意了一下,便要转身离去。
但小夏氏却开了口,“可是程姑姑?”
程玉酌意外了一下,知道自己这一时是走不脱了。
小夏氏带着人走了过来,“不知程姑姑来了济南府,失礼了。”
她说着失礼,程玉酌自然回她无妨,黄太太见程玉酌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以为她不知道小夏氏是谁,连忙说道,“这位可是永兴伯世子夫人。”
抬出了名头,程玉酌便少不得守了礼数,“不知世子夫人有何贵干?”
小夏氏倒是开门见山的很,直接说起来。
“姑姑手里那银镯,正是我需要的,不知姑姑多少银两,肯转让给我。”
这话里暗含的意思,好似程玉酌想藉机赚上一笔。
程玉酌心中对这世子夫人摇了头。
她来之前,倒是对济南府的贵人们有所了解。
这永兴伯世子夫人同病逝的归宁侯夫人,都是镇国公府的嫡女,而归宁侯老夫人,也就是归宁侯夫人的婆婆,正是两人的姑母,自然也出身镇国公夏家。
好歹是贵勋嫡女,说起话来却这般盛气凌人,程玉酌倒替她这出身可惜了一番。
可她不想顺着黄太太的意思,和这位世子夫人对着干,只好解释,“那银镯并未到我手中,仍在原主手里,世子夫人找错了人。”
小夏氏却从黄太太这里知道,那刑春已经进了程家的院子,程玉酌说这话,还不是故意推脱!
她立时便不高兴了,“既然如此,便让我身边丫鬟,随姑姑过去问一问那银镯的主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