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巷子不过两米宽,过不得车,堆满垃圾。纵使发霉的青石板间有青草冒出来,也携带股恶臭气息,没有半点生机。
视线扫一眼,破裂的管道,缺角的招牌,拥挤的楼房,发黑的墙体……难怪曾经被称作是混混街、贫民窟,这里以前聚集着市区最底层的人,颓废的生活,黑色的交易。所有东西都是脏乱差,见不得光。
不过也都是以前。
而现在,街道就像个营养被吸光的母体,生命快走到尽头。那些长大的混混逐个离开了,唯还剩下年迈老人,独居危房。这里,被政府抛弃,被城市遗弃。已经是连混混都呆不下去的地儿了。
符舟不自觉被其中一栋低层民房吸引。
二楼位置,被烧得一塌糊涂。焦黑一片。
“小姑娘找人吗?”
忽然,符舟身畔出现了个老婆子。六十来岁,两鬓斑白。个子很矮,微驼着背。讲话用的是本地方言。
“那里十来年没住人啦。”老婆子抬头,也看了看二楼,“大人被烧死,孩子也搬走了。”
符舟惊讶,同用方言问话:“奶奶,发生了什么?”
“以前这里恶人多,发生什么不奇怪,隔三岔五就要出事,都习惯了。”眼角皱纹堆叠,老婆子很淡定,“那二楼是有人故意放汽油烧的。”
“不过秦家那个死了也好,你说那天天喝醉酒就回家打孩子的爹,活着干嘛?造孽啊。可惜那秦家小子,天可怜见,从小到大,身上没一块好的,不是被打得流血就是断骨头,最后还瞎了眼。”
……话听到这,符舟已然明了,老婆子口中的秦家小子正是秦照。
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合情理之中。秦照以前也就住在混混街上,才有了那一次她和他的初遇。可她没想过,原来他的日子过得这样惨。
符舟心头一颤,掏出手机想搜索那次火灾的相关新闻和报道,然而收获无几。
也是,遑论时间过去这么久,以秦照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早将那些消息处理掉了。
没办法,符舟只好又跟老婆子打听了些事。
其中让她陡然愣住的是,那个放火烧房的人,说是街上的一个人贩子。
以及火灾发生的时间,恰巧在她被拐的后几天……这些信息整合起来,背后的疑问让符舟心乱。
“好在恶人有恶报,那个天杀的人贩子犯事不久后就被抓了起来,现在都还在牢里蹲着哩。”
“……”
符舟突然有了个很强烈的念头。
离开混混街后,她没有直接回老宅。
而是在路边拦了辆的士,搜索了一个地址。
***
回到老宅,已经是傍晚。
吃过晚饭,符舟独自坐在院里一棵槐树下发呆。
“下午去哪儿逛了那么久?”
倏忽一条羊绒披肩从背后围过来,裹住了她半截身子。符舟抬眼,看着符临在对面的石凳上落座。
她回话:“就逛了几个商场。”
这会儿符远山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兄妹两个讲起话来也没得顾忌。符临沉声:“还想瞒我……舟舟,你回家后状态一直不对,魂不守舍的。我以为那件事早过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天还要去那条街,和、和监狱?”
“哥,你跟踪我?”
院里灯光并不明亮,符舟吃惊地盯着对面,却不大辨得清符临的神情。
只听符临说:“我实在太担心你。”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
符舟不好责怪,解释道:“哥,自从出事后,我知道你对我的保护欲特别重。可是跟踪这种事不要再做了,我不喜欢。而且你放心,我现在真的没事。”
符临沉默许久,再开口,一句提醒:“舟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符临还是担心,符舟干脆直言:“最近我久违做了次噩梦,不想潜在地积累负面情绪,今天去那条街,是为了更好地直面过去。哥,我是心理医生,我知道怎么调节自己。”
“那监狱呢,你去看那个人贩子了?”
“我去看他,是有事要弄清楚。事故之后,妈立马就把我带去了法国,后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们只告诉我,人贩子罪有应得,判刑很重。可今天我才发现,我错过了太多事情。”
不经意抬头,漫天繁星落进眼里。
符舟勾了勾唇:“哥,我知道是谁救的我了。”
其实在事故中,她还是受老天爷眷顾的。
那个噩梦的后半截,并不是噩梦。人贩子受了伤,没再动她,就把她转移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没灯,漆黑一片,空无一物。
她坐在张椅子上被绑得很紧,手腕和脚踝磨破出血都挣不开绳索。可在力气用尽,甚至都想放弃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
她恐慌,以为是人贩子又要强来,门缝底下却传来窸窣声响。此外再无动静。
于是她放倒椅子,艰难缓慢地爬了过去,惊喜地在门缝边反手摸到了一把小刀,正是刚才被某人递进来的。
她大喜过望,急忙割破了绳索。而后起身拽门,更神奇的是门也开了。出去后凭借微弱的灯光,她想搜寻人影,却只看到门外掉落的锁链和一根细细的铁丝。
就这样,她逃了出去,并迅速报警。
但是后来,她始终不知道那个在沉沉的遥夜和恐惧的深渊里,温柔将她拯救的人,姓甚名谁。
直到今天人贩子告诉她,放走她的人,是秦照。
“跟地下室挨着的铺面也是我的,我一直在门口藏了个监控。你逃走后我查看过,后半夜拍到的人只有那个瞎子。就几分钟他一个来回,你跟着也跑了出来……所以就是他放走你,断了我财路。我不甘心,跑路途中又折返想要报复他,结果只烧死了他老子,他倒是命大。”
人贩子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符舟忽然红了眼:“哥,你还记得周五在餐厅见到的那个男人吗?是他救了我。可也因为救我……他付出了巨大代价。”
没错,如果秦照没救她,他爸就不会被烧死。
她以为他见死不救,可最后,他因她失去至亲。
符舟颤着肩,止不住的眼泪滑过脸庞。
“舟舟,世事难料,都自有安排,你也别太自责。而且我们现在既然知道了,好好补偿就是。”
后头符临问清楚了事件经过,思量说:“这样吧,我跟爸妈商量下,会给秦照一大笔酬劳。”
符舟却摇头:“不,他不缺钱。”
他缺觉。
“哥,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他的恩,她自己来报。
符舟再细细回想那时在地下室,除了脚步声,确实还有细微的盲杖落地声。
那个前脚破灭掉她希望的人,后脚却还是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
深夜回到房间,符舟拨通了电话。
“秦先生。我是符舟。”
虽然已整理好情绪,但声音溢出喉咙,还是轻微发颤。
“符医生?”
听得出那头秦照有些惊讶。
符舟咬着手指头,轻柔低语:“秦先生,之前我说话有失分寸,现在诚心跟你道歉,对不起。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为了表示歉意,我想继续我们的咨询。一天不治好你的失眠,我就一天是你的心理医生。”
“你看可以吗?秦先生。”
小心翼翼的询问,温柔得似能掐出水来。
片刻后,电话里秦照的声线透出丝慵懒。
“下周五下午,准时到。”
第4章 色如聚沫(四) 因为你需要我
回到帝都后送走符临,符舟从未如此期待过周五的到来。
可是期待中,也夹带着忐忑。
她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先不对秦照坦白一切。
失去至亲或许会让他后悔当初救她的选择,她怕一切坦白了,他倒底会怨她,甚至抵触她当他的心理医生。所以她打算等给他治好了失眠之后再说出实情,这样他怨或不怨她,她至少有机会补偿过他。
这天再次踏入别墅。
到了书房门口,符舟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
“秦先生。”
一推开门,她看见秦照依旧平躺在那把实木躺椅上。
走近去,他凹陷的面颊和眼下一片青黑吸引了她注意。整副身形瞧着也比前两回见面要更瘦削。
……失眠就是这样一种病态。
摧残身心,毁人意志。
符舟捏了捏手心,在秦照旁边扯了张欧式椅坐下。“秦先生,今天的咨询,我不会再强求你说任何你不想说的事,所以放松身心,相信我们接下来的对话会很愉快。”
说话间符舟眉眼堆满笑意,一启唇,是极悦耳的声音。
多一分显腻,少一分寡淡。清甜得刚刚好。
符舟曾经有位导师,夸她这样的声音极易让人放下防备,更是开启心理治疗的优势之一。用这样的声音跟患者交谈,很大程度上能使患者更快适应治疗。
秦照也确实觉得符舟的声音好听。
闭目之前,他静静看了她一眼,一张素面朝天,却尤显妍媚。这还是他第一次端详她的脸。
闭目之后,他闻到她身上沾染的花香,有沁人心骨的酥麻。才想起外头,春日正盛。
这一次,符舟采用的是自由联想治疗法。
就是让秦照平躺着随意进行联想,要求他快速说出头脑中浮现的物或事,以此为支点展开对话交谈,从中测试他的日常情绪和某些隐秘想法。
这种治疗鼓励患者按原始想法讲出来,哪怕是些荒唐内容,也有着很大的治疗意义和价值。一般来说,医生还往往鼓励患者回忆从童年起所遭遇到的一切经历或精神创伤与挫折。继而把他们带到意识域,使患者对此有所领悟,并重新构建认知,建立现实性的健康心理。
但符舟清楚,这一点对秦照行不通。
他绝对不可能扒开那些伤口给她看。所以她在对话中没做太多的引导,更愿意一直跟着秦照的想法走。
而在秦照的自由联想中,内容极为枯燥。不是工作事宜,就是日常消遣活动。活脱脱像在跟符舟做汇报。
由此符舟感觉到了秦照身上一种机械式的生活方式。他的工作和日常进行得有条不紊,但在他的精神层面,却像一口枯竭的井,没有丝毫动力和活力。
为了进一步了解他,她引导说:“秦先生,请问你最近有在看什么书吗?”
“没有。”秦照双手交叠,保持闭目,“但是说到书,我现在想起了你送我的那本金刚经。”
符舟闻言轻笑:“那我猜你一定没有抄念。”
“对。”秦照也笑,“可你猜不到,我还把它撕了个稀巴烂。”
不同于符舟,秦照的笑意带着些报复意味。
符舟没有忘记,那时她送秦照金刚经的时候确实也有讽刺的意思。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恶鬼变成了恩人,大错特错的人是她。
于是她带着歉意,决定敞开心扉:“秦先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经书吗?特别是在我也不是信徒的前提之下。”
“为什么?”
秦照来了兴趣,随即睁眼。
对视中,符舟开始回忆往事:“我奶奶信佛,又因我从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她就经常让我帮她抄些经书送人。大的宣纸,小的册子,佛教的主要经书我全都抄过。虽然那时我只知其字,不解其意。”
“后来再长大些突逢事故,我一直梦魇,不爱笑,不爱说话。”说到这,符舟眼睫轻扇,紧盯着秦照,“也看过心理医生,试过很多治疗方法。但渐渐地,我发现其实我在抄经书时最能平心静气……于是一抄就是多年,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说完,符舟眸中略过一丝细光。
她又从单肩包里摸出了样东西递给秦昭:“这一本,不要再撕。”
她柔声嘱咐着,白皙的掌心里握着的,还是一本金刚经。
秦照却没有接。
他偏过头,望向落地窗外:“还是不想抄。”
可是他有了新的念头。
“你念给我听。”
“……”
符舟愣了那么一瞬,目光落在秦照侧脸上,他鼻梁很挺,睫毛很密。记起之前他的神情,有时戏谑,有时却深沉。
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于是她翻开了金刚经,声色端庄恭谨:“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每念一小段,还细心解释经文意思。
却不想一本三十二品,总计五千多字的金刚经,她还只念到第七品,那人却是闭了眼,微蜷身体。
她忽然觉得好笑。
原本她怨他,拿本经书讽刺他心无善念,他就把书撕了。
现在她感恩他,又拿了经书想教会他静心,他就静得睡着了。
……还睡得异常安分,一动不动。
像只乖巧的猫咪。
日光斜斜。
绵长的呼吸声中,符舟开始偷笑。也好,看得出他近来失眠得厉害。
能念经把他念困,也是她本事。
***
新的一周,工作如常进行。
到了周三晚上,咨询中心要搞聚餐。
地点在家韩式烤肉店。
长方形的矮桌紧紧拼接,坐满了咨询中心的同事。
符舟左边挨着舒艾,右边挨着同为心理医生的楚思敏。说来在咨询中心这些个同事里,符舟跟楚思敏的关系是最要好的。两个人年龄差不多,性格也相投,很是合得来。
“舟舟,你最近给秦照做咨询做得怎么样了?”
饭桌上闲聊,楚思敏突然小声对符舟提起秦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