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符舟第一次,没有经过患者同意而进行的催眠。
曾经为了某些治疗需要,符舟刻意参加过专业的催眠培训,并以此技能也帮助过很多患者。只是当下,秦照已经说不上是她的患者。
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早在邻市医院里,在病床前,她就下定决心要找出秦照那些不肯说的隐秘。于是这会儿,她借助催眠终于拿到了那把钥匙,只要轻轻一打开门,就能通往秦照内心深处……
躺椅上的秦照,已经彻底进入催眠状态。
面对符舟的问题,他只能有问必答。不带一分的欺骗,彻底剖开自己,坦诚所有。
可随着沟通的深入,一切被揭露开的同时,符舟却逐渐意识到一点,她没有事先考虑过,自己是否能承受住这些隐秘。
所以在秦照越发艰难的回答声中,她脸上一点点布满了惊骇之色……泪水也像断线的珠子般流个不停。
原来她以往某些想法,竟只是她的自以为是。
第48章 诸识如幻(八) 我想一个人冷静几天……
不知过了多久, 窗帘拉开。
一个响指,催眠结束。
秦照猛然整了眼。
一抬手,摸到脸上一片湿润。
随即侧目, 看见旁边符舟从椅子上划下了身体, 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上,满脸泪痕。
“……你都知道了?”他喉中干涩, 艰难地问出句话,同时心底惊惧狂窜。惊惧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符舟浸了水色的瞳孔慢慢聚焦:“是,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秦照怔然, 而后反应过来, 胸膛里一阵翻江倒海。
狼狈如狗地从躺椅上跌下来, 他急忙忙跪在符舟脚边,亦痛苦到不能自已, 伏低身体趴在她膝上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符舟没有动作,只垂眸看着秦照发抖的身体,摇头:“不,秦照, 你没有对不起我。就算你当时……并没有真心要救我的打算……可无论如何,你还是救了我。”
“结果还是一样,如果没有你,我还是命运不知何往。”
只是她难过的是, 在了解了事情真相后,她才发现过去几个月她的想法有多滑稽。
一滴泪落下来, 带着温热划过面颊。
符舟终于知道之前秦照为什么说不需要她报恩了,原因在于他无比清楚他自己的心,在那个寒冷又绝望的夜里, 从始至终,他对她没有过一点同情。
哪怕她泣不成声,声嘶力竭地抓紧他,他还是甩开了她的手。
那时,他真的是要见死不救的。
至于后来又突然折回,去地下室撬锁放她离开,却不过是他一场算计。而她,恰好成了他利用对象。
“是我导致了那场火灾,害死了我爸……然后拿着保险金治好了眼睛……”
催眠状态中的秦照在坦白秘密时说到这一句,也已是破碎不堪的哽咽。
还记得那晚催债结束后回家,他尚未歇口气,迎面就受了顿熟悉的拳打脚踢。
又是醉酒的父亲惯常对他施暴。
搁以前,这些皮肉苦再痛,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可是自从眼睛也被打伤后,逐渐失明的感觉越来越让他害怕。尤其医生说如果再不尽快凑钱做手术,他就会彻底失明。
被打伤的左眼,视网膜出血,玻璃体积血。连带着右眼也很快产生炎症,红肿疼痛,视力下降。
其实在那晚遇到符舟时,秦照的视力还没完全消失,只不过看什么也都是一团糊影。
就这样,经年累积的恨意和不满,委屈和愤懑,终于在一个躁动喧闹的夜里爆发。遍体鳞伤的少年稍稍整理了下自己,又拄着盲杖离家。
他不想人生就这样毁掉,他想,他要做点什么。
……
原本探监时听了人犯子的话,符舟以为是秦照故意悄悄等到半夜了再去救她。
事实的真相却是秦照一直都知晓那铺面被人贩子暗里藏了监控。他去地下室放人,不过刻意而为,自爆行踪。
他根本不是真心想救她,只是利用她,来引起人贩子报复。
同在混混街住了许久,秦照很了解人贩子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所以他赌了一把。
然后他就赌对了。
人贩子还是从跑路途中折回,拎了桶汽油去了秦照的家,兴奋又疯狂地在半夜里烧了把大火。
秦照向来浅眠,一嗅到烟味就逃脱了。只他爸酣醉中抱着酒瓶子再没走出来过……一切都在场大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伏在符舟膝上,秦照忏悔:“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可天意弄人,它不直接让我下地狱,却先给了我怜悯,让你来我身边。”
这根本,是杀人诛心。
他有多少次盯着手串上的佛陀看,多少次错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被饶恕。结果,它却是让这恶报来得更猛烈摧残。
“符舟,求求你,说点什么……”
此刻拿不准符舟心里想法,昏暗中的沉默更让秦照饱受煎熬。
符舟却也惘然:“你想听我说什么?”
“就像以前一样,说会一直待在我身边。”慢慢直起了上半身,秦照双眼布满血丝。可话一出口,他自觉奢望。
果然,符舟迟疑了。
“抱歉,这些话,我现在说不出口……秦照,一时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她直视着秦照,浑身僵硬,“虽然我在尽量去理解你了,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难过……”尽管她知道现在他应该比她更难过。可是头一次,对于秦照,符舟给不出她的拥抱。
她倏忽问:“如果我不对你催眠,你是打算一辈子都要瞒着我吗?说实话。”
秦照如鲠在喉:“……是。”他不想骗符舟,他曾说过,以后哪怕她后悔,他也再难放手。随着确立关系,时日过去,亲密增长,他根本再离不开她。
同样,他也不打算给她半点可能离开他的机会。
所以说爱是多么自私的东西。
“符舟,我不知道如果失去了你,我还能怎么过活。”秦照缩着肩,两手伸出去轻握住了符舟的手,以一种极为卑弱的姿态哀求,“求求你,别丢下我。”
实际上不用秦照求,符舟自认,她又怎么离得开他。
一晃神,她隐约窥见他身后那个承受了太多痛苦的少年。少年也许曾经热心,也充满希冀,只是生活无情,给了他一重重刮骨剔肉般的痛楚。
她的尽量理解,是换位思考。如果她是他,如果她出生在那条街,她能逃过生活的压迫吗?是投降还是反抗?
……她想她大概会死在那里。
可秦照不一样,他用他的方式好好活下来了,只是他的方式是极端的。为此,他虽然成功,双肩却也承载了一路的罪恶,让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困苦难熬。
许久,符舟柔声开口:“我不会离开你。”
刹那间,秦照如蒙大赦。
只是符舟的话还没说完。
她继续道:“但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个人冷静几天。等好好思考过后,再以新的姿态来面对你,面对过去的事。”
“这几天,你要去哪里?”一听及又要分开,秦照内心犹不能安,深邃的眉眼始终黯淡。
这时符舟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面色平静,回答说:“我哥和我爸妈昨天回A市老宅了,我妈最近生日,我本也打算这两天过去的。”
“……好。”
秦照握着符舟的手的力度又紧了几分。就像是放风筝的人儿,手里那根线若松了,心爱的风筝会远走高飞。
他不想放手,强调:“我等你回来。”
“……早点回来。”
***
两天后,A市老宅。
提前一天预订的蛋糕在晚上送上门来。
一家四口聚在正厅里唱起了生日歌。一曲结束,周蕊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许愿。许愿完毕,吹灭蜡烛。
然后符舟就分到一块嵌着草莓的奶油蛋糕。
蛋糕看着很甜。
吃到嘴里,却不知道是不是味蕾出错,符舟尝到了苦。而后脱离开这片热闹,她独自跑去庭院的树下找了张石凳乘凉。
“舟舟。”
不想符临很快跟了出来,走到符舟身前关切地说:“你这两天好像状态不大好。”
“可能是工作上有点累。”不愿让符临担心,符舟随口应付,“没事的。”
可符临还是问了句:“你和秦照……还好吗?”
陡然提及秦照,夜色中,符舟目光顿了顿:“……挺好的。”而后一抬头,繁星当空映在她眸中。她倏忽眼酸,不知道秦照现在正在做什么。
这两天,她和秦照都没有联系过彼此。
符舟真的需要冷静和思考。
在老宅里待着,但凡是独处时间,她总要再三审视起十年前的事,她想理清那些纠葛,正确调节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尽快习惯接受事实的真相。
从以为秦照见死不救,到发现他其实折回来救了她,再到催眠他,得知他彼时的真实想法……符舟觉得自己拐了个很大的弯,耗费了她多少心力,终于才彻底了解了秦照。
年少时经历过那么多无奈,他很狠,却也绝不是恶鬼。
她想他是个矛盾体,可无论如何,她也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这两天,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过去的就过去,当下才最重要。
当下他爱她,需要她,她亦复如是。
……
夏日庭院,一群知了藏在树上、草丛间竞相喧闹。
燥热涌动的热气中,符临突然垂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符舟,提起:“舟舟,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如果我有天发现秦照对你不好,或者是伤害了你,那个时候,我不会再准许他待在你身边吗?”
符舟由此断了思绪,回过神来,在月色下认真说:“哥,你不用担心,秦照对我很好。”
“那就好。”符临沉着声挤出一句,随即望了望里头正厅,“对了,妈刚才说要在找你拍合照发朋友圈呢,你进去陪陪她吧。”
“知道了。”符舟点点头,马上从石凳上起身,转身向正厅而去。
剩下符临,也没在庭院久待。
他穿过庭院上了游廊,一路行往符舟的房间,然而推门而入。
因为今天早上他无意中看到的一幕,始终让他耿耿于怀,满腹狐疑。
那时天蒙蒙亮,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个远地方给符舟买她在A市最喜欢吃的早餐。却在经过符舟房间时,透过一点窗户缝隙,看到房内符舟坐在书桌前,握着只录音笔无声流泪。
那录音笔正播放着什么,无奈音量不大,符临听不清楚。
但隐隐约约,他觉得那是秦照的声音。
到了夜里,就在刚才,他又看见符舟独自坐在庭院里黯然神伤的模样,于是再也按捺不住,进了符舟房间找到了那只录音笔,翻出最新文件摁下了播放键……
第49章 诸识如幻(九) 旧罪未赎,又添新业……
第二天中午。
A市一家五星级酒店餐厅。
雅致的包厢里, 圆形木质餐桌,周蕊一落座,就问符临 :“带我们来见什么客人啊, 神神秘秘的。”
符临松了松衬衫衣领, 跟着落座:“待会儿就知道了。”
“舟舟呢?”周蕊身侧,符远山注意到符舟不在。
符临看了一眼腕表, 坦言:“我喊她帮我办事去了……为了支走她。”
符远山好奇:“为什么要支走她?”
恰在这时,客人来了。
秦照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推门而入。
符远山惊讶:“小秦?”
“……叔叔阿姨好。”秦照显然也是一愣,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符临, 再对周蕊和符远山说, “今天来得匆忙, 忘记准备见面礼。叔叔阿姨见谅。”
事实上,昨晚秦照突然收到符临短信, 给了他个餐厅地址,让他中午必须来,并且不要联系符舟。秦照以为符临有事要和他谈,却不想一来还有两个家长在。
他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小临,这位是?”
在场只有周蕊不认识秦照。
符临面色严肃, 看了看秦照,介绍说:“他叫秦照……十年前在舟舟被拐的时候救出舟舟的人。”
话落,包厢内气氛瞬间变得不太寻常。
除了符临以外,其他人表情多少都有几分怔然。
“不过爸妈, 先别急着道谢。”须臾,符临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放在桌面, 开始播放一段录音,“熟悉吗,秦先生。”
秦照当然熟悉, 因为录音中就是他的声音,是他被催眠时,符舟考虑到有所需要用录音笔录下来的对话记录。
这份录音文件,又被符临拷贝了一份到手机。
昨天晚上悄悄进入符舟房间,听了录音笔中的文件,了解了十年前的真相后,符临怒不可遏,几乎有砸了录音笔的冲动。好一番克制才忍了下来。
那时他下定决心,不管符舟是否能对过去的事释怀,但他绝不容忍。静思过后,他给秦照发送了短信,约他来A市见面,并把周蕊和符远山也带了过来。
唯独支走了符舟。
包厢里,秦照自白的声音断断续续。
哽咽中带着越来越破碎的情绪。
看着也播放得差不多了,符临终于摁下停止键。
旁边周蕊和符远山面面相觑。
而秦照愣愣站着,始终没有坐下。他知道也没有坐下的必要了。
“这倒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