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那六皇子要求娶绫画, 你会答应吗?”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 看向身前的男人。
祁砚之并未表态,只道:“你不想让她去?”
“嗯。”谢芙沉默片刻,“孤身一人远去他国,真的很痛苦, 很难过。”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她睫羽轻颤了颤, 即将出口的话转弯,只慢慢说了句:“阿辞,你明白的,是不是?”
祁砚之看着近在身前,眉眼间犹带怜惜的女子,凤眸微微眯起,盯住了她。
谢芙却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低沉下去,呼吸微不可察地重了。
她站起身,不再像方才一样仰视他。
旋即,她学着他曾经的模样,微微倾下身,用一种极温软的语气,道:“阿辞,你受过的苦,我都知道。你不会愿意让你的妹妹也像你当年一样,孤身离去他国,对吗?”
这一刹那,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携着千钧风势呼啸而来,又似终年料峭积雪于山巅崩塌,将那些记忆撕扯出来,鲜血淋漓地展现于眼前——
晏历五十二年,北晏皇宫遣送质子离京,前往齐宁。
离开北晏之前,那个少年甚至没有一个皇子的正式名号。
他只有一个名字,叫阿辞。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卑微入泥的浣衣局宫女,生得一副貌美姿色,偶然得见天颜,皇帝对其一见倾心,一朝临幸之后,却再无过问,任凭其自生自灭。
他的母亲忍着所有人的嘲讽辱骂,和杂碎太监的觊觎戏弄,尽力生下孩子,在深宫中苟活了五年。孩子和她长得很像,虽还未张开,是个男孩子,眉眼却好看得动人心魄。
然而这种境地,过分的美貌不仅不是好事,还会带来极大的危险。在一次足以令人绝望的事情之后,他的母亲终于不堪重负,精神失常,在一个雪夜割腕自尽。
那时正值寒冬,茫茫雪地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染得鲜艳。
而那惶惶奔来寻找的孩子,尚且只有五岁。
浣衣局宫女的死引起了不小的动静,他终于被带离浣衣局,成了北晏的皇子。可皇帝膝下儿女众多,后宫妃子地位尊贵,又怎会有人在意一个卑贱宫女所生的孩子?
他在无人理会的皇宫一角艰难生活了三年。
三年后,齐宁虎视眈眈,似要对北晏发兵,北晏皇帝为不开战,声称为保两国邦交,将会送质子前往齐宁。
不出意料的,他被送了过去。
齐宁比北晏更可怕。
若说北晏皇帝、他的父亲只是懦弱无能,那时的齐宁皇帝谢塬便是昏庸无道,秉性残忍。
谢塬知道他在北晏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此压根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甚至在他到来的宴会上毫不留情地当众羞辱他。
一个不受重视的质子,在敌国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他的处境比在北晏时更为艰难,若说曾经在北晏只是无人问津,独自苟活,那么来到齐宁,便到了人人唾弃,看了都要踩上几脚的地步。
拥有比女子还甚的精致容貌,对他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他被鞭笞,被殴打,同时也遭到无数太监、侍卫的觊觎。皇宫孤寂,宫人本就爱寻乐子,现下遇上一个生得这般美貌,又可欺凌的质子,于是更加肆无忌惮,任意折辱。
为求自保,他一声不吭,硬生生忍了下来。为了减少仇视,他刻意将脸涂黑,将自己弄得灰扑扑,脏兮兮的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逃过大太监的觊觎。
那一次,他被逼退到阴暗的角落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竟有一道身影自草丛中走出来,挡在了他面前。
是个年纪比他还要小的女孩子。
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
穿着不算艳丽的衣衫,扎着发髻,模样清丽可爱。
意图不轨的大太监当即一愣,颤巍巍跪了下来,“奴才、奴才参见公主。”
他听见,那个女孩子挡在他面前,对大太监稚声稚气地说:“孙公公,琳妃娘娘正四处找你呢。”
大太监自然知道是假的,踌躇半晌,细小的眼睛眯缝着,不肯退步,“这……”
见大太监不走,女孩子双手撑腰,有些恼了,“怎么,孙公公,你连本公主的话都不听吗?”
大太监面露为难,“可奴才这要教训这个小畜生,可否……”
“不用了,以后他若有犯错,本公主替你教训就是,你快点去。”女孩子丝毫不让步。
大太监脸色阴沉,但碍于女孩子身为公主的权势,暗中气得咬碎一口牙,最后看了那道瘦弱的身影一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到四周再无他人,安全下来之后,女孩子终于转过身,看向了他。眉眼清丽,一双圆圆的杏眼澄澈。
她睁大了眼睛,蹙眉瞧他半晌,随后走近过来,小手忐忑地揪了揪衣摆,轻轻伸手,想要触碰他。
“你怎么这么瘦啊,你身上好多血……疼吗?”
所有人假借关心,靠近他时,都是一样的嘴脸。
他心中讥讽,狠狠挥手打开那双白皙柔软的小手,如同满身尖刺的刺猬,低吼道:“滚开!”
……
回忆戛然而止。
满室烛火跳动地映入眼帘,雕花描金香炉燃着袅袅龙涎香,荼白衣裳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
她目光现出无措,望着他道:“阿辞?”
祁砚之竟发现自己久久陷于回忆之中,她适才叫了他许多次,他都没有反应。
谢芙有些忐忑,“阿辞,你没事吧……”
“嗯。”他低应了声。
见他应了,谢芙微不可察地缓了口气,这才安心下来。
方才祁砚之的神情阴戾得可怕,她几乎看出了一身冷汗,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惹他生气了。
见祁砚之眉眼间依稀现出些倦色,谢芙思衬片刻,软声劝道:“阿辞,你太累了,去休息一下吧。”
祁砚之没有立刻应答。
议事殿的内殿设有寝殿,与寻常寝宫规制相同,为的是处理政事时方便休息。
他声音沉静,道:“徐屏。”
闻言,徐屏立即推门进来,拢着衣袖上来道:“奴才在。”
“让人准备沐浴。”
谢芙心中一动。
她微抿了抿唇,坐在软榻上,没有说话。
下去做事的几个小太监动作很快,不久后便回来恭敬回禀,“王上,热水备好了。”
见祁砚之要进内殿,谢芙不自觉攥住衣襟,轻声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嗯。”
祁砚之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起身径直走进了内殿,颀长身影转过屏风,消失不见了。
这里只留下她,除了议事殿内几个角落中站着的小太监,安安静静。
谢芙只觉得心跳逐渐快了。
她攥了攥手心,四下环顾一圈,站了起来。
坐榻旁边,是形如小阁楼般的柜子,一些隔层摆放着精致的玉器银器,一些则是上了锁的暗格抽屉。
四周静谧无声,小太监都站在议事殿较外的地方,她身处里间,这一片是他们视野的盲区,隔着影影绰绰的隔窗,无人看得清她的动作。
隐隐约约,耳边听到内殿轻微的水声。
谢芙轻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杏眸微冷。
她的时间不多了。
议事殿内虽然大,但祁砚之经常在这个隔间处理政事,而这个隔间,只有这个柜子可以储放物品,兵防图应确是放置在这柜子中。
她在琳琅各异的隔层中看过,排除了些无关紧要,不可能放置重要物品的隔层。
最后,她动作一顿,视线停在其中一间上了锁的暗格中。
那暗格外的锁十分小巧,与旁的锁格格不入,精致异常。
她轻轻走过去,蹲下身,白皙指尖拾起那把锁,转动着看了片刻。
恰在此时,空气中那隐隐约约传来的流水声。
忽然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加个更,下午和晚上照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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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白 6瓶;一只大丹杨 2瓶
第41章
谢芙发觉那流水声消失, 松了手,站起身来。
祁砚之动作很快,不多时便会出来, 她想了想,往旁边走了两步,视线旋即落在一座小巧的琉璃花樽上。
花樽模样别致,颜色瓷白,上头的花枝颜色却是淡紫色的, 妖冶妩媚。
她本是掩饰地看看, 谁知这一瞧,竟当真被吸引去了目光, 盯着那座花樽看了片刻。
这座花樽,不像是祁砚之的风格。
她从未见过他储藏这种观赏之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她知道祁砚之来了。
果然,未过多久, 她只觉得腰间被身后的人揽住, 旋即一带, 整个人被拥进温热宽厚的怀中。
祁砚之才沐浴过,身上带着清冽幽淡的香气, 隐约携了微微湿润的潮气。
他漫不经心问道:“在看什么。”
谢芙被他抱着,没有挣扎, 只静静打量着那座花樽。
“这个……很别致。”
祁砚之循声看过去,不知为何,他的动作竟微不可察地停顿了片刻。
“是旁人送的。”过了许久,祁砚之才道。
“原是这样。”谢芙点了点头, 声音轻淡。
祁砚之却察觉到了不对。
她的话语中似乎含了几分不在意, 是那一种丝毫不关心的语气, 让他莫名燥郁起来。
心中有不可言明的不安涌上心头。
因为是从背后将她抱住,因此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凭借着她的语气来判断。怀中,她墨黑的发丝沾染了夜间的凉意,触碰上去有些冰凉,不及她的手温暖。
“阿芙,为孤生个孩子,好不好?”祁砚之低哄着道。
谢芙没有回答。
没有得到回应,祁砚之心中那股难言的燥郁愈发强烈了。他松了力道,掰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阿芙?”
谢芙对上他的眼眸,眨了眨眼,“孩子?”
“是,为孤生个孩子。”祁砚之定定看着她,声音愈发低了。
谢芙反应过来,白皙秀美的脸颊终于浮上些薄红,她倏地别过了头,手中使力要推开他,“我还没想过这些事情呢。”
祁砚之望着女子清冷的侧脸,念头一闪而过,心中忽然升起燥郁不安的火。
是不是只要有了孩子,她有了牵挂,便不会离开他了。
他已经看不透如今的她了,他愈发想要将她囚禁在身边,愈发想要掌控她,那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便愈发强烈。即便她口口声声说会陪着他,但他从没有真正相信过。
他是卑劣,想要用孩子将她栓在身边,牢牢拴着……
永远都走不了。
祁砚之眸光逐渐暗了。
不消片刻,不容拒绝地将她打横抱起,在她的惊呼推打中,径直走进内殿,压进了重重帷帐中。
***
自从祁砚之叫人准备沐浴,之后整整一个晚上,议事殿的门就没被打开过。
纸鸢等到腿都快僵了,见自家美人这么久没出来,联想到什么,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无所适从地提着宫灯站着。
站在不远处的徐屏注意到了,拢着衣袖道:“纸鸢姑姑,娘娘今日约莫是不会出来了,你先回去吧,这边有人照应着呢。”
继续在这里苦等着也无济于事,纸鸢思索片刻,点点头,“若等美人起身了,劳烦徐公公派人告诉纸鸢一声。”
“哎。”徐屏应了,见纸鸢提着宫灯离开,又朝议事殿中看了眼,吩咐小太监:“去调两个利索点的宫女过来守着,娘娘起身定是要伺候的。”
小太监应声,一骨碌去了。
***
谢芙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日天明。
她睁开眼,发觉四周的环境与平日不大一样,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
盖在身上的被褥随着她的动作滑下,只觉得胸口一凉,纤细手臂抱住被子,杏眸茫然,这才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议事殿的内殿……
她竟、竟是在这里睡了一晚上!
身上仍酸疼得厉害,谢芙咬了下唇瓣,耳尖烧起来。
幸而床榻外帷帐掩映着,不至于让外面的人看见里头的景象。
床榻上没有她的衣物,她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目光逡巡一圈,这才在床榻旁边的地上找到了散落的衣物,
这场景简直……
她心中恨恨骂了祁砚之一通,红着耳尖,试着要将拿衣裳挑回来。
这细微的动静引起了外头宫女的注意,宫女络绎闻声进来,“娘娘醒了?”
谢芙还未够到那衣裳,这一唤直接让她吓得躲回了帷帐内。
“你、你们……”
在前头的宫女恭敬解释道:“奴婢们是徐公公派来伺候娘娘的。”
“娘娘可要沐浴?”那宫女看了眼地上散乱的衣物,状若无睹。
黑发披散在白皙薄瘦的肩头,她在帷帐中闭上眼睛,纠结片刻,迟迟才轻点头,“嗯。”
左右脸面这些东西,早便不存在了。这般想着,恼得又咬了下唇。
沐浴过后,谢芙换了身月白纱束腰衣裙,自内殿中走出。
为首的宫女见她出来,恭敬俯身道:“娘娘,王上寅时便去上早朝了,此刻不在议事殿中,奴婢送您回重玉宫吧?”
“不用了。”谢芙摇头,“我自己回去便好。”
宫女见她这般说,应承了下来。
此时议事殿中空无一人,十分静谧,祁砚之不在,连四下角落中守着的小太监都撤了下去。
谢芙迈出内殿,途径里间时,目光微不可察地掠过去,落在了那层暗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