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眼,见垂花门旁的游廊下立着一粉衫妙龄少女,生的肤白貌美,手执一团扇,慢悠悠摇着,后头跟着两个丫鬟,在帮她打着扇。
苏静云站定了,微微笑道:“婉若姐姐,好久不见。”
来人是二房的次女,苏婉若,生的肤白貌美,与苏静云是同年,往日里两人也最为亲近。
“我可担不起这声姐姐!”苏婉若冷笑:“想我不过是出了趟门,回来竟丢了个妹妹,我还当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相府大门呢!”
这话说得万分不客气,苏静云却渐渐笑开了:“是妹妹的不是,姐姐莫生气了。”上一世,苏婉若待她极为亲近,可惜婚后不久便随夫君去了边疆,两人只能书信往来,之后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竟是再也没见过。
“我生什么气啊!我又不是你嫡亲的姐姐!”苏婉若这话刚出口,她身后的丫鬟一愣,忙拿扇子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腰。
苏婉若也觉着自己这话太戳心窝子,正想着补救一二,却听苏静云娇嗔道:“姐姐虽不是我嫡亲的姐姐,却待我比亲姐姐还要好!”
扭头仔细看了苏静云的脸色,见她确实没往心里去,苏婉若才暗自松了口气:“去去去!我不想搭理你!”
嘴里说着不想搭理,却一早顶着烈日在这儿等着,苏静云哪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心里暖融融的,便如往日般,上前挽着苏婉若的手,轻声道:“姐姐不要不理我,当初,我只是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便想着先去找我嫡亲的爹娘再说。”
苏婉若的心刹那便软了,伸手握住苏静云的手,宽慰道:“放宽心,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苏婉若的妹妹!看谁敢欺负你!”
有底气说出这话,苏婉若自是有所倚仗,她的亲事是早早就定下的,对方是将军府的嫡子,两人亦是青梅竹马。成亲的日子也已经定下了,就在明年初。
先前那会儿,便是将军府尚未出阁的四小姐邀了几位交好的姐妹去别苑赏荷。因着苏静云才刚订了亲,苏婉若便没带着她同去,却不成想,回来就听说府里出了事儿,连带着人都不见了!可把苏婉若给恼的。
姐妹两说开了话,挽着手亲亲热热往里走,不多时便到了太夫人院里,还没走两步,就有人眼明手快去里头通了信儿,顿时便有人陆续迎了出来。
“云姐姐可算是回来了!太夫人盼了一天呢!”
苏静云只觉花团锦簇的一人迎面而来,不是四房的苏雅文又是谁?她一时有些怔怔,按时间算,这会儿金家应该已经来退亲了吧?改而求娶的,正是苏雅文。看她如今这春风满面的模样,想必是事儿已经成了。
苏婉若看着苏雅文花蝴蝶一般的装扮,嗤笑一声,正要张口,却被身后的丫鬟轻轻捅了捅,当即啧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看她。
“云丫头到了?”屋里传来大房诸葛氏温柔的声音:“快些进来,让我们瞧瞧。”
苏静云抿了抿唇,扫去脑中的思绪,快步走了过去,几月不见,她也十分思念大家,尤其太夫人。
还不等她走近,门帘已经掀开,诸葛氏笑盈盈地冲她伸手:“快来。”
苏静云下意识将手递过去,被一把握住,轻柔地牵进屋里,耳旁是诸葛氏带着笑意道:“我看云丫头的气色,反倒比之前更好了!”
二房柳氏轻轻掐了苏静云的脸一下,笑骂:“个小没良心的!咱们在家念着她,她倒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
半晌,苏静云都没有等到她想听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却对上太夫人泪眼婆娑的眼。心下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无数的委屈似潮水般涌出,将苏静云彻底淹没,眼泪滚滚而下,她扑到太夫人怀里,埋首痛哭。
太夫人搂着苏静云,颤声道:“丫头啊!你受苦了!”
苏静云用力摇摇头,闷声道:“不苦,就是想您了。”
太夫人一听,那眼泪更是止不住往下掉,嘴里丫头丫头喊个不停,众人劝都劝不住。
原本笑着的诸葛氏和柳氏也纷纷红了眼圈儿,陈氏看着苏静云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扑太夫人怀里,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见她哭得这般伤心,竟也不自觉湿润了眼。
唯有四房的赵氏,拿了帕子假惺惺擦着眼角,目光却带着不屑,嫡亲的孙女儿都顾不过来,竟心疼别人的农家女!太夫人也真是糊涂了!
屋里其他陪坐的姑娘们也都落了泪,至于其中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至少苏雅文是完全不待见苏静云的。
苏静云哭了会儿,突然想起太夫人的身子不大好,忙止了哭去劝太夫人。其他人也帮着一起劝,好说歹说才让太夫人止了泪。
捧着苏静云的脸细细看了一圈儿,见她确实气色红润,还丰腴了些,这才信了大家的话,末了,又将她的手牵起来看了。
本想说些什么,想起屋里还围着一堆人,便道:“云丫头一路过来也累了,没什么事儿就散了吧,日子还长着,往后慢慢再聚。”
诸葛氏柳氏陈氏赵氏忙起身告辞:“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赶明儿云丫头得了空,再去我那儿坐坐。”
其他姑娘们也纷纷起身。苏婉若给了苏静云一个眼神,转身跟着柳氏离开了。
等到人都走光了,太夫人才转过脸:“我听说,你在那边做吃食买卖?还开了酒楼?”
苏静云老老实实点头。
太夫人恨铁不成钢:“你是什么身份?你多娇贵的身子,多嫩的手,竟然自个儿去做吃食?”
苏静云露出无辜的眼神:“老师给我配了护手霜,您看,手上一点儿瑕疵都没的!”
太夫人刚刚就看到了,这会儿自然不会再看,拍开她的手:“你如今不在我身边儿,想做买卖,我也管不住你,可你不许再自己亲自下厨了!我都没吃够,哪能让旁人吃了去?”
苏静云笑道:“那我顿顿给您做!我这些日子学了好多新吃食,都给您和相爷做!”
太夫人瞪了她一眼,想起正事儿,屏退了丫鬟嬷嬷,拉了苏静云的手,问道:“你与那六殿下是何情形?”
苏静云道:“先生给殿下治病,我替他煎药。此外,殿下饮食也皆由我来准备的。”
太夫人问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苏静云露出些许疑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太夫人沉吟片刻:“瑶妃要我带你入宫。”
苏静云想了想,道:“许是见殿下身体好转,娘娘想见见我?”
太夫人没吭声,即便瑶妃性子和善,却也不会无故见重臣家眷,上一次召见苏静云,便是想要将她指婚给六皇子,后来听闻六皇子推拒了,这才作罢。
是以相爷和太夫人才会仓促同意金家的提亲,唯恐自家孙女被指婚给那活不长久的病秧子,否则,他们哪里会看中金恒那小子!
想到金恒,太夫人又想起退亲的事,看着面前乖顺漂亮的丫头,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张口。先前身世刚刚大白,她便偷摸离开相府回了故乡,若是再知道自个儿被退了亲,指不定将来就再也不会这伤心地了!
“太夫人,金家,是不是来退亲了?”
太夫人顿了顿,道:“你都知道了?”
苏静云点头:“其实我早就猜到了,金家素来注重门户,我并非相府嫡女,自然配不上他们高门大户。”
太夫人一把将人揽住,心疼道:“莫要说这等胡话!没了金家,我给你挑个更好的!”
……
陈氏从太夫人那儿离开,心里颇有些患得患失,一面心疼苏静云连眼神都不曾给自己一个,一面又觉得那终究不是自己嫡亲的闺女,自己不该那般在意。
这时,有丫鬟急匆匆赶过来:“夫人,月姑娘犯病了。”
陈氏眉头微皱:“怎的又犯病了?”
“今儿是云姑娘回来的日子,夫人不让月姑娘同您一道去太夫人那儿请安,月姑娘气得紧,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等丫鬟发现时,已经快要晕倒了。”
陈氏听了,心里又气又急,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不让她去,那是为了她好,怎的还自个儿生起闷气?
作者有话说:
六皇子:在下如何?
相爷&太夫人:拒绝!
第四十四章
经过上一世, 苏静云对于嫁人成亲已经不大在意了。在她想来,与其嫁一个不怜惜自己的人,日后受磋磨, 倒不如就呆在家人身边,更落得轻松自在。更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 着实很尴尬。
但这些话, 是万万不能与太夫人言及的,否则还不知会如何。
太夫人搂着苏静云安慰了一会儿, 见她的淡然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当真不在意那金恒, 便也不提这茬儿了。总归有他们这些当长辈的在,轮不到孙女儿自个儿操心。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 苏静云把离京后的事挑着有趣的同太夫人说了, 直把她逗得开怀:“那烤肉就真那么好吃嘛?一家子守在你们摊子前不肯走。”
苏静云笑道:“又香又辣, 确实开胃,不过有些重口, 不适合您,火锅更好吃, 回头我做给您和祖父吃。”
太夫人自是笑着应了。
一直到正午时分,相爷依旧没回,太夫人便同苏静云一道用了膳。过后,太夫人拉着苏静云一道躺了会儿。
连日奔波, 苏静云其实是有些乏的, 这会儿躺在太夫人房里, 十分安心,几乎阖眼就沉沉睡了去。
太夫人倚在软榻上,听嬷嬷低声说了句,抬眼便看到熟睡的苏静云,眼底一片慈爱。
等到苏静云睡醒,天边已经泛起红霞。诸葛氏遣人过来请苏静云过去用晚膳,太夫人笑道:“去罢去罢,你祖父在宫里头议事,还不知要何时回来,你不必等他。”
苏静云颔首,领着青柠便去了大房那边。
诸葛氏育有两子一女,女儿出嫁好些年了,长子苏修竹亦是苏家的嫡长子,如今在翰林院入职,次子苏修文尚在书院念书。
苏静云到时,诸葛氏正和一位年轻的妇人在逗弄一个两岁的孩童。
年轻的妇人是诸葛氏的长媳田氏,来自漠北,五官英气,带了几分飒爽的英姿,性情也很直爽,见苏静云来了,笑着唤了声云妹妹,又捏了捏孩童肉嘟嘟的小手:“馒头,快叫云姑姑。”
孩童转身看到苏静云,眼睛一亮,颠簸着小短腿儿就往她身上扑:“云嘟嘟。”
苏静云蹲下来,长开双臂,等着孩童扑到她怀里,才笑着将人抱起来:“馒头乖不乖?”
“乖!”
田氏笑道:“云妹妹不在,馒头总念着你。”
苏静云笑道:“怕是念我做的小点心吧。”
“岂止!”田氏走过来,点了点馒头的额头:“他连我熬的粥都嫌弃。”
抱着软糊糊的小家伙,苏静云的心也软软的:“待我明儿得了空,来给馒头做好吃的。”
诸葛氏笑道:“那你这次可得多住些日子。”
苏静云笑着没应声。
诸葛氏见状,也不再提这茬儿,转头命人传菜。
……
相爷这一日回来得晚,太夫人便让苏静云先去歇着了。
等到两人歇下,太夫人感慨道:“我也不知放云丫头走是对还是不对。往日,她在我身边儿,可没这般开心,我今儿瞧她,眼睛里头都堆着笑。”
相爷道:“云儿只是看得通透罢了,身为嫡女,应有嫡女的仪态;做回农家女,又有农家女的潇洒。这是好事,是夫人教导有方,怎的还愁起来?”
太夫人笑了:“左右都是你有理。”
静默片刻,相爷缓缓道:“今儿看皇上的意思,怕是要给六殿下指婚。”
太夫人心下一跳:“瑶妃递了帖子要我入宫一叙,莫不是又打起云儿的主意?”
相爷略一颔首:“十之八.九。”
“那怎么行!就六殿下那身子骨儿……”
相爷道:“殿下这次回来,太医院请了脉,都说身子骨儿康健不少,我今儿也瞧见了,气色倒是不错。”
太夫人还是不愿:“底子太薄了,就算好转,那也差了常人许多。”
“谁叫言大夫收了云儿当徒弟呢,将云儿指婚给六殿下,就不怕言大夫不治他。”
“这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太夫人叹气:“云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相爷道:“到也未必,六殿下此人,心性倒是不错,若言大夫当真能治好他,那便是云儿之福。”
太夫人没再吭声,就凭六皇子先前那将死之相,想要治好,难于登天。将云儿指婚给他,分明与冲喜无异。
……
夜里,苏静云留宿在太夫人这边儿,住的仍然是往年她一惯住的那个院子,伺候的也是以往那些人,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又好似上一世的情景重现。
苏静云却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上一世,她被太夫人留在小院里,虽面上不显,心底却带着忐忑和迷茫;这一回,她却住得很坦然,因为她已经有了底气,她有自己的家人,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她来相府,是因为感念太夫人的恩情,来探望太夫人。而不是如上一世那般,全倚仗太夫人生存。
夜深人静之际,青柠轻声嘀咕道:“小姐,我今儿差点儿就说错话,幸亏竹姐姐掐了我一下。咱们不过才离开三个月,我却觉得好似过了三年。”
苏静云道:“习惯了自由安逸,自会觉得闺门深重。”
青柠偏过头:“那小姐是喜欢哪种生活呢?”
苏静云摇头轻笑,过什么样的生活哪由得她喜不喜欢呢?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突然传来动静,青柠过去开了房门,就见苏婉若拎了个食盒进来,得意地冲苏静云挑挑眉:“今晚咱们要秉烛夜谈,谁睡着谁是小狗!”
苏静云看着她裙摆的折痕,捂嘴轻笑:“你又是偷摸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