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扯着嘴角回了他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等回去再收拾他们。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再次阴沉下来,脚下的土地开始震动,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出来,众人不明所以,纷纷抬头看向明决。
乔挽月静立在原地,她听见无数声音,恍若穿过亘古岁月,萦绕在她的耳畔,他们说着各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却又有些熟悉,他们的语气急切,又充满期待。
她握紧手中的渡雪剑,不知此时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对面的明决开口对她道:“闭上眼睛,用心感受,他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便好似又变成了那个曾给予了乔挽月无数帮助的银面人前辈,乔挽月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她嗯了一声,依着明决的话闭上了双眼。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好似从身体中抽出,随着长风遨游于天地之间,七彩的虹光将她托举至天地的最高处,漫天的星辰都散落在她的四周,下一瞬,她从这至高处跌落至深深海中,霎时间扬起滔天的巨浪,她被轻柔的水波拉进深海底部,在这里,有一道温柔声音在召唤她。
长留山顶,贫瘠而荒芜的土地在刹那之间布满茵茵青草与鲜艳繁花,又在转眼之间经历四季的变换,沧海桑田都融于这弹指一霎,乔挽月的周身盈出一道薄薄的金光,明决抬手沉声道:“起!”
那金光更胜刚才,乔挽月双目紧闭,无数红莲在她身边次第盛开,红莲如同红色的海浪,从山巅一直蔓到山脚下,在这一片红色的花海中,流光簌簌,如蝴蝶般飞舞。
一道天雷携着十方闪电从空中猛地劈落下来,银色闪电如同一条长鞭落在那金光上,乔挽月安静地坐在那里,纹丝未动。
山河剑不知在何时又出现在明决的手中,他心中了然,天道果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也是同样。
明决提起手中的山河剑,飞身而起,一道刺眼的白光霎时间笼罩在整个长留山上,众人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再睁开眼时,已看不到明决的身影。
身后传来簌簌的响动,众人回过头去,那本来已经快要死去的方问渔又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的脸色青灰,覆满死气,而在他的身后,是成百上千的傀儡。
方问渔张开双臂,这些皮肤青紫,布满尸斑的可怕傀儡便如潮水一般向山顶涌来,道友们连忙亮出法器,如今明决不在这里,他们无论如何也得把尊上的夫人给保护好。
这些傀儡感受不到疼,好像完全是由丝线操纵一般,即使断了掉了脑袋仍旧可以活动,而砍去他们的四肢他们甚至会在地上捡起新的手臂大腿来使用,只有将他们杀的一丝也不剩下,才算将他们给彻底杀死。
不过这里来了这么多的道友,要对付这些傀儡并不是一桩难事,眼见着这些傀儡都要被杀尽,方问渔的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女傀儡来,她的脸色红润,皮肤白皙,若不是她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也看不出半点神采,他们恐怕会以为这是一个活人。
这便是方问渔的师父,曾经在修真界名显一时的凊芜仙子,她被自己唯一的好徒儿方问渔所害,现在却还要挡在方问渔的前面。
众人合力杀了这位凊芜仙子自然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然看着她此时的模样,似乎还保留了一丝神智,有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彻底清醒过来,如此众人便不太好下狠手了。
方问渔微微笑着,看向凊芜的眼睛里全是痴迷。
他的师父,他最爱的人,就这样永远的保护他,直到死去,多么完美的结局,即便他在此死去,也好像是走向另一个圆满。
他脸上的笑容愈加扭曲。
而红莲中央的乔挽月于此时猛地睁开了双眼,从空中飞来的傀儡残肢在触碰到她的目光时立刻破碎成一滩齑粉,随风而散,她起身,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明决的身影,她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唐湘湘问道:“明决呢?”
唐湘湘伸手指了指头顶,回答乔挽月说:“尊上还在跟那个没爹没妈的傻逼玩意儿打着呢。”
乔挽月刚刚从那些久远的记忆中清醒过来,整个人显得微微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唐湘湘口中的傻逼玩意儿就是天道。
乔挽月抬起头,恍惚中好像看到明决手持山河剑迎着天雷飞身而上,银色闪电带来的巨大光亮中,他的身影如同九天之上千秋不死的神祇。
乔挽月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方问渔与凊芜,不等她开口询问,唐湘湘便一边骂一边帮她解释起来。
因不想伤到凊芜,这些道友们的动作愈发的束手束脚,于是给了方问渔不少可趁之机,有些修为不到家的弟子差点因此受伤,被他们的师父给赶到后面去了。
两方人就这样僵持下来,明明方问渔这里只有两个人,他们却是束手无策。
乔挽月垂眸,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从灵物袋中取出一把长琴来,之前在那片密林当中,绿衣女子送了他们一支曲子,众人当时并不太在意,只有乔挽月将那谱子用心记下,如今似乎果然到了用它的时候。
乔挽月盘膝坐下,拨动琴弦,铮的一声,清越的琴音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化作山间轻柔春风,拂过万物。
旁边的唐湘湘此时已经说到当年方问渔是如何用了一段凄惨的身世来骗得凊芜的同情,将他收为弟子,又整日哭哭啼啼的不让凊芜再收其他徒弟,后来更是差点被骗得还想跟这个倒霉徒弟结为道侣。
结果没做成道侣,她倒是被方问渔给做成了傀儡。
最后唐湘湘总结说:“以后挑男人千万擦亮眼,满嘴谎话的男人可不能信。”
唐湘湘说这话的时候明决刚刚从天上下来,他沉默半晌,完全有理由怀疑唐湘湘这是在指桑骂槐。
第91章
唐湘湘突然觉得后背一凉。
她缓慢地转过头去,果然见到他们尊上就站在她的后面。
唐湘湘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她抬起手,同明决打着招呼道:“嗨,尊上,您回来啦?”
乔挽月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明决的到来,一心放在手下的长琴上,琴音袅袅,方问渔身边的凊芜仍旧目光呆滞不知疼痛地护在方问渔的身前,众位道友看着这一幕也挺心疼,他们中有些年纪大的,也知道些方问渔与凊芜间的往事,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以为方问渔是在凊芜失踪以后才转成魔修的,所以此前对方问渔还抱有几分同情。
可事实上,方问渔早在很久以前就背着他师父开始修魔,更是趁着凊芜不注意时,将她杀害,把她做成一个无知无觉无情无爱的傀儡,这样她就永远只能陪在他的身边,永远不会抛下他。
琴音如珠落玉盘,泠泠不绝,凊芜的眼中似乎划过一丝神采,僵硬的面容多了点笑意,然而那就像是风中的残烛,很快熄灭,她整个人再次被一片黑暗阴郁所笼罩,她将同方问渔永生沉沦在地狱中。
方问渔抬起双手,银色的丝线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仿佛在嘲笑众人如今只能做这些无用功,他轻蔑地笑了一声,扬起下巴,十根手指上的傀儡丝轻轻一抖,凊芜张开双手,双剑在她的手中挽出万千幻象。
方问渔看着凊芜的背影痴痴地笑起来,反正如今他已经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可是能够在死前过来看看这些人露出这样为难的表情,还能有凊芜相伴,那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了。
他这一生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善意,只有他的师父,给了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温情,她收他为徒,带他修炼,一步一步地教导着他该如何在这个修真界中生存,只是他知道的越多,越不能忍受自己的平庸。
他无意间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了修魔的功法,他犹豫许久,最终没能抗拒诱惑,当他第一次吸干了一个修士后,修为突飞猛进,得到了凊芜的夸奖,从那一刻起,方问渔就不能够控制得自己,他表面上仍旧是凊芜的乖乖徒弟,可是私底下,却是越来越疯魔,同时对凊芜的执念也越来越深。
方问渔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师父知道他修了魔,她会怎么做。
他怕在凊芜的眼中看到失望的目光,怕凊芜会丢下自己,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在自己生辰的前一日,对凊芜下了手。
这样,他师父就永远不会丢下他了。
凊芜没了思想,手中的双剑胡乱着在半空中挥去,众位道友不想伤了她,只能一再的后退忍让,方问渔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甚刚才。
道友们似乎只能这么同方问渔干耗下去,虽然他们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就是特别的憋气,让人很不爽。
他们没有办法,可是尊上他总该有些办法的,只不过他这人向来冷情,对修真界的生生死死大多是冷眼旁观,不知道他如今成了亲,态度有没有改变。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众人转头看向明决,但见明决的手中的山河剑已经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玉箫,放在唇边,配合乔挽月的琴音,轻轻吹奏起来。
琴声与箫声融合在一起,他们的眼前出现无数的幻象,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只是很快这些道友们就清醒过来,眼前的幻象也如同泡沫般破灭,什么也不曾留下。
他们抬头看向明决与乔挽月,只就这一幕来评价,他们二人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而一想到这两人平日里相处其他是个什么样,在场的道友们心态多少还是有点崩。
众人心中齐齐叹了一口气。
方问渔此时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刚才被幻象所迷惑,为了打破这幻象,几乎是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生气,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就要死了,丹田正在缓慢地破碎,他不久前还以为自己融合了天魔之气,从此以后在偌大的修真界再没人会是他的对手,然而现实却是给了他重重一锤,他所求之事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方问渔踉跄了一下,终于撑不住,坐在地上,他对着凊芜招招手,道:“师父,过来。”
凊芜的动作猛地顿住,她转过身来,走到方问渔的身边,随着方问渔的动作而蹲下身。
“师父……”方问渔轻轻叫了一声,凊芜没有任何反应,
方问渔突然之间有些后悔,想让她对自己笑一笑,哪怕是再看他一眼也是好的,可她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再也装不下他,他想起自己刚被凊芜收作徒弟后的某个春天,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裙,手里拿着刚刚在山下买回来的糖人,笑意盈盈地看他。
然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丝后悔之意只在方问渔的心中逗留了短短的一瞬,即便是死,他也一定要同凊芜一起死去,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将凊芜揽进自己的怀中,他叹了一声,凊芜便闭上了双眼。
乔挽月停下手,清冽的琴音在此时戛然而止,方问渔怀中的凊芜猛地睁开双眼,再不似从前那般浑噩,她此时背对着众人,道友们不清楚她的情况,以为事已至此,就连他们尊上也没有转圜的办法,他们心中做下决定,等这次从长留山回去,一定要加强座下弟子们的思想道德教育,绝不能培养出个方问渔这样的狗东西来。
现在与从前的记忆在凊芜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她抬起手,无声无息地穿破了方问渔的胸膛,从他温热的胸腔中取出一颗心脏来,当她往回收回手的时候,那颗心脏还在她的手中砰砰跳动。
凊芜不理会方问渔脸上错愕的表情,低头看着手中的心脏,有些疑惑地喃喃问道:“竟然也是红色的么?”
众人和方问渔一样,被凊芜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们都以为她再也无法清醒过来,如今看着她手中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们记忆中的凊芜,还是好几百年的凊芜,那时候她善良又心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修真界只要有道友需要帮助,她定然会尽全力相助,绝没有任何保留。
那时候她也曾被欺骗过,被伤害过,只是一腔热血从不曾冷却,她怀着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自己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修真界里有很多人不大喜欢她的行事作风,却也佩服她能够一直保持着这一颗初心。
而现在,这位从不曾伤人的凊芜将自己的纤纤玉手探入方问渔的胸膛当中,只为看一看她这个徒弟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方问渔在最初的惊愕过去以后,他抬起头对上凊芜的那双眸子,时隔多年,他终于又一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的心脏已经不在身体当中,可灵魂空缺了多年的那一块终于被填补好,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般,将怀中的凊芜抱得更紧一些,贴在她的耳侧,轻声赞叹说:“师父,你真美。”
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滴答滴答落在这只凊芜的肩膀上,方问渔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呼吸愈加的微弱,他开口缓缓说道:“我将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不后悔,有些遗憾的是,因为一点私心给你保留了一点神智,你现在好像不会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了。”
方问渔的眸光闪过,他微微张开嘴,低下头便要向凊芜的肩膀上咬去,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要带着这个人一同离开,乔挽月指尖微动,一道银白神光向方问渔射了过去,那白光落入方问渔的嘴中,直接将他的一口银牙打碎了一半去。
唐湘湘切了一声,拨开人群走了上去,将凊芜一把从方问渔的怀中拉了出来,凊芜愣了一下,心脏从她的手中掉落,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心脏,唐湘湘一脚将它踹得远远的,她对凊芜道:“看这恶心的东西干什么,不怕以后吃不下饭?”
凊芜没有什么反应,从方问渔利用她害死了无数曾经相熟的道友那一刻起,这个人就不再是她的徒弟了。
方问渔杀过凊芜一次,可此时看着凊芜就这样将自己的心给扔在了地上,竟也会觉得心痛,气急之下,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整个人奄奄一息,却因为凊芜不会如他曾经设想的一样与他死在一起而吊着一口气,不肯死去,他像从前一样,每次做错了事就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对着凊芜说师父,徒儿错了,他期待凊芜的怜悯,以为这一次凊芜还会心软原谅自己。
乔挽月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刚才明决好像也对自己说过,她抬头往明决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在明决手中的玉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此前明决与那位银面人前辈都有在她的面前吹过箫,那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两个人有些许相像,最后又觉得这个念头太过荒谬,故而没有深想。
乔挽月摇摇头,将长琴收进自己的灵物袋中,而后起身,人群中央的方问渔不知说了什么,唐湘湘正冷嘲热讽道:“说话都漏风了,也不撒尿照照自己,你配吗?”
唐湘湘看着方问渔那双猩红的眼睛,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凊芜抬手打断,凊芜轻轻开口,对方问渔道:“我心里确实有过你,那年你的生辰,我本来想要告诉你,我可以不做你的师父,我们可以试着做一对道侣,方问渔,是你自己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