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帝的话,每一句都落在她的心房上,每一句都让她的脸色越来越白,靠着凭几扶手的身子摇摇欲坠。
“静婉, 你忘了你同我说过的话了么?你说若是生了女儿, 就要叫她做咱们大夏朝最幸福最尊贵的公主,你要我保证,将她的事放在所有儿女之上。”提起二人最为浓情蜜意的时光,建德帝的面色微微柔软了几分,“如今我依你所愿, 可为何你却失了初心呢?”
“不,不……我没有……”建德帝所说的话,仿佛也让她回想起了过去的事,将她脑海中的思绪搅得一团糟,只能无力地摇着头。赵曦月的脸渐渐从那团纷乱之中浮现了出来,她目光清明,笑容张扬肆意,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姝色见露。
皇后的眸子忽地就清明了起来,隐隐压抑着一丝痛苦。
“不,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抢走了我皇儿所拥有的事物的人,她不是我的女儿!”她半倚半靠在凭几上,嘴角的笑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她的容貌不像我,性子也不像我。我的孩儿该是雍容闲雅、卓乎不群,而不是她这般自幼就桀骜不驯的骄狂。”
她撑着手臂,缓缓抬起身来:“陛下,臣妾此生只能爱一个孩子,就算她真是臣妾的骨肉,臣妾也分不出别的感情给她。”她将手掌平摊在建德帝面前,让他看清自己掌心几道还未完全消退的伤痕,“您的孩子很多,您可以宠爱很多人,但臣妾做不到。”
“要你接受一个自己的孩子就这么难?都难到了要你自戕的地步?”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甚至提起了那些成年旧事,可皇后却依旧油盐不进。他再没有耐心,起身冷冷地俯视着她:“这些年你主掌后宫从未出过乱子,建国公对朕更是忠心耿耿,所以你皇后的权利,朕不会动。但是糯糯今后的日子,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皇后收回了自己平摊在案上的手,垂着眸子淡淡的笑了:“陛下又何必找那些理由呢,臣妾知道的,这些年来您都是看在康乐的份上才对臣妾一忍再忍,您怕她会恨您,就像当初的长公主因先帝冷落母后而恨着先帝一样恨您。”
夫妻多年,即便两人之间的爱情已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渐渐磨灭,但是她依旧很清楚地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
掌管后宫的人可以换,她父亲的情绪可以抚,但赵曦云的生母却永远都只有一个。
“是,朕的确也是为了糯糯,朕不能叫她的母后失了朕的敬重,也不想让她觉得是她叫咱们夫妻失和。”心思被她直言点破,他干脆认了下来,“朕一直盼着你能想通,如今看来,是朕对你放纵太过了。”
“往后你只管做好你的皇后,至于你给不了糯糯的宠爱,朕自会补上。”他拂了一下衣袖,“朕一直想寻一个人去太清观为皇姐静修祈福,但愿皇后不是那个人。”
留下了最后一句警告,建德帝像是多一眼都不想再见到她,连等她起身相送的功夫都不愿等,径自离去了。
皇后笑意涩然。
他赵昀今日既已说到这个地步,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她得像十多年前还是太子妃时那样,克己慎行,不叫自己有丝毫错漏。
可当年的她身后还有他,还有长公主,还有父亲。
如今的她,却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她摊开自己的掌心,望着那些被自己掐出来的伤痕,泣不成声。
……
皇后又做梦了,又一次梦见了她的皇儿。
他温雅谦逊,容止翩然,一双与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瑞凤眼之中总含着些许笑意。他一出世就被封为太子,深受建德帝的喜爱,喜爱到亲自为他启蒙。
赵曦玥,字怀儒,是大夏朝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诗书骑射无一不通,上敬父母,下爱百姓,事必亲躬,是位心怀天下的仁德之君。
却永远都活不过二十六岁。
皇后猛地醒了过来,她有些呆愣地望着上方漆黑一片床帐,仿佛还没能从梦境之中走脱出来。
一道微光渐渐从账外透了进来,一只素手撩开床帐,露出了一张隐含担忧的面容来,“娘娘,您又做噩梦了?”
“嗯。”皇后简单地点了点头,就着宫女的手坐起身来,“给本宫倒杯水来。”
“是。”那宫女好似已经习惯了皇后从噩梦中醒来的样子,不稍时就给皇后取了一杯温茶来,见皇后接了茶盏捧在手中却迟迟不喝的样子,她微顿了一下,低声道,“娘娘,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宫女的话打断了皇后的思绪,她垂下眼睑,望着茶盏中微微发光的水面,平静道:“不必了,不过是一场噩梦,请了太医又有什么用。”她一仰头,将茶盏中的温茶一气儿饮尽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赵曦玥的生平了,每次她和赵曦月起完冲突之后都会梦见他。每一次,她都可以感觉到他的音容笑貌是真真切切地展现在自己眼前;他死去时自己感受到的那种切肤之痛,也是真真切切地刻进了她的骨髓之中。
可是,不过一场梦,又有谁会将她的话当真呢?
就连她的娘亲,不也当她是生产当日犯了癔症,出现了幻听,口口声声要她好好对待赵曦月么?
娘亲的目的她知道,父亲一生只忠于帝王一人,从不参与宫闱内斗,也正是因为如此,赵黛盈在为太子选妃之时才挑中了她。可父亲日日只醉心于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娘亲和兄长却希望镇国公的荣耀能长长久久地维系下去。
所以在她多年无出,太子府的其他女人却一个接着一个有了皇子的时候,她娘和哥哥瞒着在边关的父亲,将庶妹柳静瑶送进了太子府,若是生下男孩,就抱到她房中养育。
她认了命,接受了娘亲的安排。
建德帝登基那年,四皇子赵曦仁出世,娘亲进宫提起了此事,结果建德帝却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说,皇后如今只是在调养身子,况太清观的道长曾为她卜卦,说她命中定有一子息,不必急于一时。
硬是将此事给按下了,也将后宫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妃子的心给按下了。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许是老天可怜他们夫妻,她真的有孕了。
她当时就想,若是个皇子就好了,建德帝就不会被大臣们催着立太子,她也不会被娘亲逼着抱养庶妹的孩子。显怀之后的迹象种种迹象也表明,她怀的很可能是个男孩儿。就连来探望她的宫妃也说,这是皇子之相。
可她又不敢抱太大希望,怀孕之相到底只是经验之谈,孩子没有出生之前谁都不能保证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这么期待又害怕着,她终于到了生产的时候。
当时她已是高龄产妇,生得极为凶险,可她还是拼着命将孩子生了下来。力竭昏睡之前,她用最后一丝力气问了稳婆孩子的性别,隐约听到了有人同她说了一句“皇子”之后便落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也就是那天,她第一次梦见了赵曦玥,梦见了他在自己和建德帝的宠爱想长大成人,是位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她满心喜悦,却又极快地落入冰窖。
赵曦玥,殁了。
她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产房之中,胸前胀痛,身下带着难言的滞塞之感。可痛失爱子的情绪还在她心头围绕,催着她迫不及待的叫乳娘将孩子抱来给她。
结果乳娘抱来的不是太子赵曦玥,而是一出生就被封为康乐公主的赵曦月。
她不相信,一遍遍地同建德帝保证自己在昏睡之前听到有人告诉自己她生的是位皇子,哭着求他严查此事,将她的皇儿寻回。
但是没有,甚至在她不甘心地从头彻查之后,种种迹象都向她表明,没有太子,没有赵曦玥,从始至终产房里只有一个孩子,她生下的是位公主,而不是皇子。
她气急攻心地吐了一口血,昏睡了两天两夜。在那两天两夜里,她又梦见了一次赵曦玥,他依旧对自己体贴入微,叫她心生温暖。可梦境最后,他还是死了。
唯一不同的是,在这次的梦境中,他死于蛇毒。
待她醒来之后,赵曦月已被抱到太后宫中,还留了话叫她只管好好调理身子,不必担心女儿。这么一调理,便是小半年的时间。身边的嬷嬷向她进言,该将公主抱回凤栖宫养育。
可看着赵曦月越大越不像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她打从心底地排斥此事。许是因为赵曦月的眉眼肖似早逝的赵黛盈,太后也不曾提出要将孩子送回凤栖宫的事,她便顺水推舟,由着赵曦月在太后宫中长大。
这么一待,就是十一年。
或许她心里知道那是她怀胎十月九死一生诞下的女儿,可她却做不到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爱。而建德帝对她的宠爱越盛,她就越没用办法接受这个孩子。
那些宠爱,那些赏赐,本都该属于她的皇儿。而赵曦月,不过是一个借着她的肚子强占了她皇儿身份的陌生人罢了。
皇后渐渐合上了眼。高枕软卧,她却觉得自己的血那么冰,那么凉。
作者有话要说: 赵曦月:???原来我本来应该是个男孩子吗?
建德帝:你母后胡说八道,糯糯乖,咱们啥都没听见。
皇后: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赵曦玥:_(:з」∠)_我给你托了这么多梦你为啥get不到我的意思呢……好难哦……
今天出去可能有点受凉了,回来肠胃一直不舒服所以到这么晚才更新OTL
皇后这一段暂时告一段落了,有小可爱说得对,皇后就是心魔,但是她自己走不出来。
关于那个没出生的皇子是怎么回事,如果大家觉得不理解的话,我明天(其实是今天)再给大家解释吧_(:з」∠)_
还有就是……大家中秋快乐!!!在中秋节写这么不团圆的一章对不起!!!!
第三十八章
许是知道了端午宫宴那日建德帝与皇后因赵曦月而起的冲突, 太后一早就派人传了话过来,说是怜惜赵曦月平日功课辛苦,免了她的昏定晨省。
赵曦月考虑了一会, 顺水推舟地应了太后的话。每日起床后直接去了畅书阁,待散了学回来再去给太后请安, 偶尔陪着太后用上一顿晚膳,哄地太后笑不停口, 对赵曦月愈发宠爱起来。
如此一来, 她能见到皇后的机会渐渐变得少之又少了。偶尔见了面,便同其他几位公主一样, 生疏又不失礼数地行过礼,便算完事。其他人冷眼瞧着, 竟觉得这对母女仿佛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阿珏, 我瞧着五公主与皇后最近的相处仿佛有些奇怪, 你知道其间可有什么变故?”
毓庆宫内, 一名女子自食盒中将放在里头的白底青花的汤中拿了出来, 盛了一碗出来, 用汤勺轻轻搅动着还冒着热气的汤水,远山芙蓉般的眉目微微垂着,耐心地盯着转着涟漪的汤面,声音宛转悠扬, 很是好听。
“到底是亲生的母女, 如此僵持着总是不好。”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瞧着碗里冒出的热气渐渐散了,动作轻柔地将小碗放在了正在擦拭佩剑的赵曦珏面前,“我叫小厨房给你炖的,听陛下说这段时间加了你的骑射功课, 这汤你用正好。”
用文火炖了几个时辰的老母鸡,那青菜吸了汤水上头金黄的鸡油,盛了清汤出来,放入玉米香菇山笋又炖了小半个时辰,熬出来的香气四溢,光是闻着都觉得食指大动了。
赵曦珏放下手中的东西,在她的注视下喝了一口鲜甜的汤水,抬头笑道:“难怪父皇总爱去您那儿用膳,母妃小厨房里炖出来的汤水的确是比御膳房送来的好喝。”
“油嘴滑舌。”良妃嗔了一句,剪水双瞳里笑意盈盈,“从前喊你来我宫里用膳,五次里能来一次母妃就谢天谢地了,这会知道小厨房的东西好吃了?”
赵曦珏煞有其事地点头道:“知道了,我以后一定常去陪母妃用膳。”
良妃却没当真:“这话等你哪日真的来了再说吧。”又将话题绕回到了皇后与赵曦月身上,“端午宫宴上,皇后娘娘当真因五公主的事顶撞了陛下?”
端午宫宴那日她们这些后妃都在太后宫中陪太后用膳,对前头的事情知道地并不清楚,建德帝身边伺候的大多是嘴严之人,想从他们那儿探听消息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因而她们这些后妃只知道自端午宫宴之后,皇后和赵曦月之间的关系更僵硬了些,其中内由却是不知的。
“此事母妃是从何而知的?”赵曦珏放下汤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勺柄边缘的弧度。
按理说,良妃根本不该知道皇后顶撞过建德帝的事。
良妃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端午宫宴之后你父皇心情总不见好,朝我数落了两句。”她半掩着红唇,眸中闪着促狭的光,“你父皇平日里,也就是为皇后和五公主的事会在母妃面前泄露几分情绪了。”
赵曦珏压下眸中的神色,把玩着手中的勺柄不置可否。
一向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儿子突然间不说话了,良妃心头不由浮现一丝疑惑。
这一两个月来,她隐隐感觉到赵曦珏的性子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虽说他掩饰地很好,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母子,她还是在他的言行中瞧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现在的他在提到赵曦月的事情的时候,态度总有些耐人寻味。
只是良妃心中的疑惑不过是起来了一瞬,很快便平定了下去。赵曦珏打小就和赵曦月要好,他是个护短的性子,赵曦月和皇后娘娘之间若真的有什么龃龉,他不想告诉自己也算不得奇怪。
当下笑道:“你不想说就罢了,不过五公主年纪小,心思浅,她若是有什么不高兴,你做哥哥地要多哄着她些,别老欺负了她。还要多开解她几句,别叫她为了皇后娘娘的事伤了心神……”
自己碎碎叨叨地念了半天,自家儿子却只是望着自己不说话,良妃眉心微拢,忍不住拿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想什么呢?”
赵曦珏眼角微弯,总算是接了她的话:“没想到母妃对五皇妹的事如此上心。”
良妃“噗嗤”一笑,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大的人了,还同妹妹吃醋?”
赵曦珏哭笑不得地将良妃的手拉了下来,“儿臣哪儿敢啊。”仿佛不甚在意地随口问道,“不过,前些年母妃总同儿臣说平日里不要探听父皇和母后的事,今日怎么突然有兴致问起宫宴上的事来了?”
良妃眸光一闪,颇有几分无奈地笑了笑:“还不是因为你父皇一直愁眉不展的,我才到你这儿多问两句,回头也好多宽慰宽慰他。你父皇这个人啊,最是重感情了,却又喜欢将事情闷在心里不说,万一伤着身子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