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长篇大论的佛理,平日里听了也就听了, 可照着赵曦月眼下这幅困得眼皮直打架的模样, 万一在佛前睡着了,那可是大大的不雅。
太后最敬佛祖,若是佛前失仪,就算那人是赵曦月,恐怕也要引得太后生气。
赵曦月揉了揉额角, 不得不承认青佩的担心不无道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顶着一张敷了厚粉的脸去了前殿。
平日里总是素面朝天的人突然施了粉黛总是引人注意的,太后不过多看了两眼,便发现了她眼下的青痕,当即便蹙着眉头连连询问了几句。见瞒不过去了,赵曦月只好将那用来敷衍青佩的借口又说了一遍。
最后的事实证明,哪怕是最重佛门的太后娘娘,在对赵曦月的疼爱面前,也得往后排。一听说她是因为认床一夜未眠,非但没有责怪她过于娇气,反倒一脸心疼地连连打发她回房歇息。就连之后几日的听禅都一道免了,只要她安安心心地照料好自己。
如此一来,赵曦月这一趟出宫,倒真成了出来游山玩水了。
至于来不来听主持说禅,太后娘娘振振有词的表示赵曦月一夜没睡还能在早课之前过来,便是她的诚心,佛祖是不会怪罪的。
仿佛有几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意思。
赵曦月立时搂着皇祖母的胳膊嬉皮笑脸地道了一句:“就知道皇祖母最心疼糯糯了。”
“多大的人了还总同皇祖母撒娇,也不羞。”太后娘娘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笑道,“回去好好歇息,小小年纪便成宿地不睡觉,将来可有罪受。”
“孙女遵旨。”尽管已经困得直揉眼睛了,她还是坚持行完礼,这才由行露扶着回了自己所住的禅房。
“太后娘娘果真是心疼殿下的。”得知太后的吩咐后,青佩也是笑逐颜开,又问道,“那殿下这几日都不过去了?”
赵曦月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去了,左右也听不懂那些佛经都在说些什么。”
“不去也好,省得与四殿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给您堵心。”说罢,青佩步履轻快地出去唤人抬热水来给赵曦月洗漱,却没注意到她家主子听她说完之后面上那抹若有似无的苦笑。
给她堵心的又何止赵曦云一人。
方才她在前殿时,借着揉眼的功夫偷偷睃了良妃一眼,却正巧同对方的目光对上。那双一切自在不言中的眸子,看得她心底发寒,也让她更加确定了昨夜坚持着不让自己睡着时多么正确的决定。
若是时时在良妃眼皮底下待着,她怕是整个人都要被她给看穿了。
虽说她是故意一夜未眠好在太后面前演这出苦肉计,但前几日本就没有好好歇息之后再强行通宵,让她这会除了困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脑子钝了想什么都想不明白,既然已经有了拖延的时机,有些事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了。
她这个性子,说好听了是随遇而安,说不好听的便是得过且过。天大的事到了她的面前,也不过是愁上一阵,临了了再去想解决办法。
抱着这样的心态,又在困得站不住脚的身体状态下,赵曦月才躺下便睡死了过去,丝毫瞧不出半点认床的模样。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初春的日头落在院子里,亮堂极了。
“太后娘娘说您一夜没睡得进些温补的东西才行,吩咐厨房给您备了青菜小米粥,奴婢给您取来?”见赵曦月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喊饿,仿佛已将昨夜种种抛之脑后一般,行露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轻笑道。
赵曦月摸了摸肚子,发觉自己的确没什么大鱼大肉的食欲,便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用一块南乳就着青菜小米粥小口小口地进了两碗,这才意犹未尽地搁下了碗筷。
“本宫睡着时可有什么事情发生?”早膳午膳连着一顿用过了,赵曦月这才想起来问一问今日的情况。
行露如实回禀道:“太后娘娘午间派人来问了一次殿下的状况,叫奴婢嘱咐殿下不必惦记着前头,尽管自己好好歇息便是。旁的事,现今还未有回应。”
赵曦月哦了一声,低下头喝了两口捧在手里的茶盏。良妃深藏不露她心中已有所准备,倒没指望暗卫这么快查清楚她的事。她家母后如今同她形同陌路,不来寻她的麻烦指责她恃宠而骄已是不错,想她能慰问一下身体不适的自己简直就是奢望。
不过也是,这才短短半日而已,能有什么变故。
青佩没听明白行露所说的旁的事究竟是什么事,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问道:“眼下几位殿下都在前殿陪着太后娘娘听禅,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去庭院里逛逛。”
这原本是她们昨天的计划,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搅和了,眼下倒的确是个游玩的好时候。赵曦月略一思量,自是欣然同意了。
早春的天还有些冷,但春日的太阳却是和煦的,赵曦月没捧上冬日里不离身的手炉,站在阳光下也不觉着冷。
伽蓝寺的景有“京中一绝”的别称,无论春夏秋冬哪个季节,都曾有文人墨客为其提诗。不过比起景色,赵曦月向来对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更有兴趣一些,这伽蓝寺的美景,于她而言,着实是牛嚼牡丹,浪费地紧。
听着赵曦月若有所思地问她们一棵树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行露与青佩只能相视一眼,无奈而笑了。
她们家主子,当真不像是个能嫁给状元爷的人。好在那位状元爷不知缘由的,放着京中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要,偏偏成日地追在她们家殿下身后,还由着她予取予求。
许是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的老话,二人心中正默默腹诽着,便听见一道清冽如泉的嗓音不轻不重地自她们经过的花窗旁传来。
站在那镂空的花窗之外的人,不正是那位成日地跟在赵曦月身后的谢家二少爷么。
行露与青佩二人一惊,熟练又飞快地退到一旁放风,免得叫人瞧见她们家主子在佛门净地同人“私会”的一幕。
赵曦月亦是又惊又喜:“温瑜哥哥,你怎么过来了?”两人隔窗相望的场景像极了她曾在话本里见过的,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含情脉脉互诉衷肠的段子,还没等谢蕴回答,赵曦月已经开始构思若是谢蕴说些想她了之类的甜言蜜语自己该怎么回应才好。
光是想,她都觉得甜得自己牙疼。
“来送东西给殿下。”很显然谢蕴对此情此景并没有什么感触,一开口,语气依旧是他往日里不冷不淡的模样。
赵曦月登时不满地嘟了嘟嘴角:“哦。”
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裹顺着花窗的缝隙被递了进来,颇有几分私相授受的意味。隔着花窗,赵曦月并不能看清谢蕴脸上的神色,可不知为何,她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似乎柔和了几分。
方才被打断的胡思乱想再度续上了弦,赵曦月有了几分羞怯的意思,蹑着手接过了油纸包。
入手却是一件有些重量的物什,并不能摸出里面的是什么。
赵曦月莫名地望了谢蕴一眼,却什么都瞧不出来,只得低头打开了包裹。
他递过来的油纸包里卷着两本书,搁在上头的那一本的书皮上,赫然印着“《尚异谈》第五卷 ”的字样。
“嘶——”这是赵曦月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温、温瑜哥哥,这这这这是……哎呀!”这是赵曦月激动地差点咬到舌头的声音。
“昨夜十四刚取回来的,明日书局里便能瞧见了。”谢蕴望着花窗后赵曦月喜不自胜的模样,眼角柔意更甚,“殿下欢喜便好。”
赵曦月眸光乍现:“明日才能在书局里买着,这么说我是第一个能将新一卷看完的人咯?”
虽不明白同一本书,是不是第一个看完有什么重要的,但见赵曦月满脸渴望的模样,谢蕴还是依言点了点头。
就见赵曦月抱着书美滋滋地笑了起来:“我很欢喜。”
美完了才反应过来:“你特地来一趟,就是来给我送书的?诶,不对,山门有重兵把守,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算算时辰,早朝之后回府换了衣裳立刻赶过来,差不多正是现在这个时候。
谢蕴可是文臣,依着他的性子,也不可能同那些武将有什么交集。总不能是他趁人不备偷偷溜进来的吧?
相较赵曦月脑海中浮现的诸如谢蕴避开守卫翻墙闯进伽蓝寺之类的画面,谢蕴本人倒是镇定许多。
他抬起手,好让赵曦月瞧见他手中的东西:“六殿下的金牌。”
“……”怪不得他能一路通行无阻地见着自己了,只是她觉得,以她六皇兄的脾气,应该不会主动将自己的金牌借给谢蕴才对。想起赵曦珏气得说不出话来得模样,又忍不住地笑道,“难怪六皇兄总说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我的。”
谢蕴不置可否,对这对兄妹之间的趣味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第九十四章
油纸包里的书有两册, 相较于搁在上头的《尚异谈》,下侧的书册显然要宽厚了许多,翻开之后却发现里头夹了一沓银票, 而书页上排列着的是一条条整齐的数字。
是册放了银票的账本。
迎着赵曦月困惑的目光,谢蕴平静道:“这是微臣的家当。”
赵曦月一时哑然, 对着那一沓银票沉默了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温瑜哥哥将这些交给我, 当心十三和十四一起死给你看。”
谢蕴的目光落在赵曦月略带怀疑的俏脸上, 不太明白此事如何又与他们扯上关系了:“微臣交家用给殿下,他们作何要寻死?”
“他们辛辛苦苦在外奔波挣钱, 回来却发现温瑜哥哥将家底都送人了,可不得……”赵曦月咧着嘴角, 话说到一半忽的反应过来谢蕴说了什么, 手中捧着的账本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 热度沿着指尖一路蔓到了两颊, 磕磕绊绊地嘟囔道, “非亲非故的, 怎么能叫家用。”
她时时在宫外游荡,也曾听说过那些寻常人家里,在外挣钱的夫君是要将自己挣回来的银钱交于自家娘子保管打理的。
可他们这会别说成亲了,连赐婚的旨意都还不曾下呢。再者她贵为公主, 哪个需要驸马上交家用的?
赵曦月心里碎念个没完, 粉着双颊瓮声瓮气地说道:“温瑜哥哥拐着弯地占人便宜,六哥说这种行为放在市井里,叫耍流氓。”
谢蕴眉眼不动:“殿下三年前便在大街上向微臣提亲了。”若要说耍流氓,康乐公主不遑多让。
老底被掀,赵曦月羞得几乎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 硬着头皮道:“少不更事的话,怎么能当真。”
谢蕴沉默着看着赵曦月,没接话。
赵曦月默默别开脸,闪着双眸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她明白他的意思,以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与周边人的态度来说,这会再说这话的确像是在赌气,但是她脸皮厚,可以不认账。
强撑了一会,最后还是没撑住,只好将建德帝搬出来做挡箭牌:“父皇还没答应与谢首辅做亲家呢,咱们顶多算私定终身。”
可话一说出口,康乐公主又想将自己埋起来了。
怎么就是不长记性,老给自己挖坑呢?
瞧着小姑娘懊悔的模样,谢蕴的眼尾微微染上了一层清浅的笑意,缓缓出声的嗓音仿若澧泉:“圣上已下旨工部并内务府,为殿下修建公主府了。”
这会儿赵曦月的双颊已经红地仿佛被夏日艳阳灼过一般,娇艳欲滴。
公主府是公主们大婚之后居住所用,如今公主府开建,便说明赵曦月婚事可期了。饶是她脸皮再厚,从谢蕴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又觉着自己这般忸怩不像样,忙生硬地转开了话题:“我这几日不在宫中,可要把六哥给乐坏了吧?”
谢蕴也不再提二人的事,顺着她的话题说道:“圣上有意让六殿下去户部任职,并不得闲。”
赵曦月一愣,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去户部?会不会早了些?”
谢蕴点头道:“未曾下旨,但陛下已知会过了。”他微顿了一下,又道,“待出了正月,父亲将上书致仕。”
这话的信息量比赵曦珏要提前进朝堂还大,赵曦月啊了一声,不解道:“谢首辅正值盛年,好端端地怎么想起致仕了。”谢时用了十余年的时间才从翰林院院士一路升至当朝首辅,如今朝中大半官员以他马首是瞻,哪怕是近两年为了避开储位之争韬光养晦,依然有不少官员想依附首辅一脉,在朝中的威信仅次皇权,哪怕一般的王公贵族都难以与之相匹。
思来想去,都没有什么隐退的必要。
“父亲致仕之后,将举荐大哥入户部任仓部郎中。”谢蕴答得平静。
“仓部郎中,掌管天下军民粮储,再进一步便是户部侍郎,倒是为谢大公子铺了一条好路。”赵曦月叹然,谢首辅致仕的同时举荐一下自己的儿子,只要不是个酒囊饭袋,她家父皇应当都不会拒绝。更何况,谢大公子也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
却想到谢大公子这样的大雅君子,往后竟要与那金银钱财作堆了。
想了想谢大公子风光霁月地打着算盘的模样,赵曦月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翘,又问道:“那温瑜哥哥呢,谢首辅可有举荐?”
谢蕴缓缓摇头:“大哥劝服了母亲与父亲和离,这是母亲提出的条件。”
与谢时和离可以,但谢时要让她的儿子在仕途上先谢蕴一步。这是康氏提出的条件。
结果谢首辅竟然以自己此生的仕途去换谢鸾一个小小仓部郎中。仓部郎中的职位易得,可首辅之职,却是多少人削减了脑袋都挤不上去的。这样对比,就连赵曦月都觉得过于不值了。
本以为谢首辅是有什么难言的变故才会选择自己下位,改为扶持两个儿子,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因由。
“不过离开两日,却出了这么多变故。”赵曦月长长地吐了口气,那些被她刻意抛之脑后的情绪不知不觉地又涌了上来,让她无力之余,倍感疲倦。
谢蕴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不对:“殿下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简单地陈述。
单凭她的一句感慨,他就能察觉出她的不对来。
赵曦月紧了紧思绪,急中生智道:“昨日见着四皇姐了。”她凑上前,将脑袋搁在扒着床沿的手背上,一脸无奈,“那时候出了刺杀的事,之后又被三皇兄打了岔,便没想起来处置,结果闹成现在这样,轻易也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