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顿了一顿,再出口的话有如千钧重担压在了郑锡身上:“你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她,又是怎么知晓她身份的?”
高齐问罢,堂上一派肃寂,郑锡跪在那里,不知是累了,还是有些心虚,腰板终于不复方才那般挺直。
高邑沉下眉眼:“郑锡,你作何解释?”
“我……深夜入府本就是我思虑不周,方才王爷相询,在下不由被王爷威仪震慑,才一时胡言乱语,”他叹了一声,“其实初遇苏姑娘那夜,我就已被苏姑娘的文采折服,诗会结束天色已晚,我不放心她带着婢女独自归家,就一路跟随护送。五月初七那夜,我就已经知晓。”
“方才为何不坦言相告?”
“就如王妃娘娘所言,那般做法确同尾随无异,实在不是一个持重守礼的君子所为。”
赵明锦忍不住冷呵一声:“深夜入府你就有礼了?守礼的是你,不守礼的也是你,合着礼的标准是你家定的?”
郑锡:“……”
高邑在上座咳了一声,王妃娘娘只是旁听,无权过问审案之事,堂上插嘴亦是不允的,但是她说的话实在有理!
“大人,苏府一事确是我的过错,”郑锡一头磕在地上,“还请大人秉公处理,小生甘愿受罚。”
避重就轻,他可真是耍的一手好计谋!
赵明锦搭在桌边的手捏成了拳。
早知如此,那夜她就该直接装晕被他掳走,等他真要对她做什么不轨之事时再出手抓他!
这种人,没抓到他把衣衫脱了,他就能有千百个理由给自己脱罪!
“苏府一事,我等不敢拿姑娘家的名节开玩笑,所以没让你得逞,”高齐走近郑锡,垂眸看他,“但世子不好奇,苏姑娘为何会被一身武艺的胜宁将军换下,又为何守株待兔待来了你。”
“事有巧合,不足为奇。”
“不,将军是专程去抓你的,”他上前一步,对着上首的三位长官行礼,“大人,苏府之事且容暂放一旁,下官接下来要说的,是近两个月来京城发生的四桩案件。有四名女子在深夜时被歹人入府迷晕带走,一夜之间失了清白。”
郑锡一脸震惊:“此事与小生绝无关系!”他仿似有些慌了,又是一头磕在堂上,“大人明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高齐面色冷凝:“欲加之罪?”
“正是,”郑锡辩驳,“这位大人上来就暗指我玷污了姑娘的清白,可是是哪家姑娘,姓甚名谁知字不提,堂上除了王妃娘娘外再无其他女子,说明根本无人报案,这不是欲加之罪又是什么?”
一番话说完,他又看向坐在一旁的永昌候,眼中满是不知所措。
瞧样子,仿似堂上所有人都以身势地位欺压他,而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已无力反抗,就要坚持不住了。
赵明锦压了半晌的火气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她嚯地站起了身。
难怪郑锡选的女子皆是官眷,且都身有婚约。试问天下哪个女子遭遇了这种事,敢正大光明地站出来?
哪家长辈能允许女儿来刑部击鼓鸣冤?
若是传扬开来,不仅女子的名声尽毁,那些官员在朝堂上又怎么抬得起头?
郑锡分明是笃定了没人敢站出来。
堂上数道目光皆落在了赵明锦身上,这次叶濯没有伸手拦她,但也没有看她,只颇有些悠闲的将茶盏端起来,慢慢地品了一口。
放眼公堂,论及权势与地位,唯一能盖过她的只有叶濯。此刻叶濯的态度很明显,不阻止就等同于纵容,是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明锦明白,若她真在这里对郑锡动了手,永昌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闹到皇上那里,叶濯必难逃责罚。
还有左相,左相一直想揪住叶濯的把柄,到时一定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好好的一个王爷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赵明锦向来喜欢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如今因为顶了闲王妃的名头,一个行差踏错就容易牵连无辜。
真是越想越气闷。
她深吸了几口气,终是松了攥紧的拳头,垂眸同叶濯道:“公堂太闷,我出去……”
话没说完,就被破空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
那声音婉转清脆,却透着义无反顾的坚定:“谁说是欲加之罪!”
这声音熟悉到让她微微一怔。
赵明锦扭头看过去,只见谢如玉和李督元并肩站在公堂门边,如玉穿了平日里最喜欢的靛蓝纱裙,日光被她踩在脚下,发丝正随风轻扬。
“大人,民女谢如玉有冤要诉!”
倔强、坚韧,只要认准了,就一定要做到的神色,一如当年在虎啸营外初见时一般。
高邑道:“让她进来。”
她一步一步走上公堂,神色平静,目光坚毅:“民女谢如玉,见过各位大人。”
“擅闯公堂,你可知罪?”
“民女不知,”她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郑锡身上,“民女正是此案的受害之人,出现在公堂上并无不对。”
郑锡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这位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可不要污蔑我。何况事关姑娘名节,姑娘可要三思。”
“名节已不在,我还有何可思?”谢如玉直视着他,恨不得用眼睛将他凌迟一般,“今日我既上了公堂,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你逍遥法外。”
“你……”
“是我做的,”就在这时,跪在堂下一直安安静静的苏展蓦地开了口,他仍低着头,只是声音平静的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世子,这件事是我做的。四月十七,二十七,五月十七与五月二十七,我掳走了四名女子,其中就有这位谢姑娘。”
这是赵明锦第一次听苏展说这么多与书画无关的话。
“我用迷药将她们迷晕带出府去,事后又将她们送回,”他仰起头,看向高坐在上的人,“都是我做的,我甘愿伏法认罪。”
高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一旁的左相坐不住了:“不可能!”他看着自己的门生,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你于男女之事向来无意,与郡主的婚事都是……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翻过那些高墙院落将人带出?”
“我……”
谢如玉冷笑一声:“真是讽刺,这种恶人竟还有人愿意为他顶罪,大人,民女有证据。”
“是何证据?”
谢如玉从袖筒中抽了一张木牌,木牌背面刻有碧月阁三字,正面则刻着一支金钗模样。
那钗冠倒没什么特别,是富贵牡丹花样,坠有金线流苏,不过钗身设计确是有些精巧。
古往今来,簪入发中的钗身皆会打磨成光滑圆面,以免缠住发丝,可这支金钗,两支钗身却打磨成了扁平的形状,上方刻有冰凌花图案,最后一朵冰凌花的一角延伸出来,形成了金钗钗尾。
“大人,此乃民女在碧月阁定做的金钗,普天之下仅此一支。”
“这金钗与本案有何干系。”
“五月十七是金钗的交货之期,民女取回金钗喜爱不已,当夜便没有将它从头上摘下,”说到这里,她停了一瞬才继续道,“被掳走后,民女曾清醒过一瞬,虽不知置身哪里,却也能分辨出不是在家中,便将金钗拿下藏在了掌心。”
当日之事她不愿回想,但此时此刻,她必须仔仔细细地将当时情景说出来:“掳我之人意欲行凶,我又因中了迷药体力不济,只能待那人稍有松懈,用力将金钗刺进了他的小腹。”
高邑断案无数,自然知晓谢如玉的意思:“来人,除去他二人衣衫,一一验来。”
赵明锦发觉自己近来怂了不少,竟然下意识地想将视线移开,不过瞥到叶濯似乎没要管她,她又正大光明地看起来。
苏展的小腹一如那日所看一般,光滑白嫩的连个痘都没有,反观郑锡,腹部左侧确实有两条细小痕迹,但因时过一月,已然看不出是怎么伤的了。
郑锡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大人,这许是蚊子叮咬被我挠破了,根本不足为证。”
“怎会不足为证。”
高齐回身走到门边,从门外接了个白色的布袋子进来,而递给他布袋子之人竟然是景毅。
赵明锦偏头去看叶濯,叶濯也正垂眸看她,眉眼藏着浅淡的笑意:“怎么?”
“是证据?”
“不容他再狡辩的证据。”
赵明锦终于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有证据怎么不早拿出来,我都要……”
叶濯眼中笑意加深:“都要什么。”
她嘴角一撇:“没什么。”
高齐已经在他二人说话间,伸手探入布袋,从里面摸出了一块巾帕。
帕子打开,其间包裹的金钗与木牌上刻的那支一般无二:“既有疑问,比对一番就是。”
第22章 、021
侍卫从高齐手中接过金钗,对比过郑锡小腹的疤痕,无论是疤痕长短还是两条细小疤痕间的宽度都正好吻合。
郑锡脸色凝肃下来,盯着那支金钗,半晌没有言语。
高齐又道:“谢姑娘曾说过,当日贼人在房中燃了香,那香气味清淡特别,正是年初外邦使臣进献的安神香。”
谢如玉点头:“不错。”
“四盒安神香的去处,下官都已一一问明,唯一不清的,唯有太后赐给安庆郡主用作大婚之用的十支,”高齐看向安庆郡主,“因为下官过去询问时,郡主因婚事将近睡不安稳,将香都燃尽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安庆郡主身上,安庆郡主柔柔垂眸,低低应了一声:“是,都已燃没了。”
“既然都燃没了,为何安神香会出现在苏展手中?”高齐从布袋中抽出一支香来,“这一支,正是六月十七那夜从苏大人腰间搜得的。”
听了他的话,安庆郡主蓦地瞪圆了眼睛,惊讶片刻后偏头去看贴身丫鬟,那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郡主恕罪,是奴婢……那日苏大人来看望郡主,盯着安神香看了许久,奴婢想着郡主是要嫁给大人的,若能讨得大人欢心,日子才会好过。所以、所以就擅自做主,送了两支给苏大人。”
高齐一口戳穿她:“给郡主点脂那日,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奴婢、奴婢是怕大人不慎说漏出去,所以才说……只切了一点儿。”
“也罢,如今本官再问你一遍,究竟送出去了几支,”在丫鬟回话前,他又凝肃地缓声提醒,“公堂之上,你可要想好了,若再敢说谎,刑部牢房的刑罚可不是摆着看的。”
赵明锦没想到,平日里嬉皮笑脸又嘴碎的高齐,板起脸来的模样还挺能唬人的。
那丫鬟被他一番逼问,颤抖的说不出话来,仰头去向自家主子求救。可惜自始至终,安庆郡主都不曾看她一眼。
“回、回大人,”她声音断断续续,语气带着些许不确定,“是……两支,真的只有两支。”
高齐摇头叹息:“若真只有两支,”他又从布袋中一并摸出三支安神香来,“这三支又该作何解释?”
公堂霎时寂静起来。
郑锡仰头看着高齐手中的三支安神香,唇角抿起,脸上血色慢慢褪尽。
苏展仍旧低着头,身处其中却似心在其外,仿若现下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干。
石相面相平静,只眼中泛着薄怒,像是还在生苏展的气。
那丫鬟早已吓得不敢吭声,只瑟缩在一旁浑身发抖。
赵明锦不由看向永昌侯和安庆郡主。
永昌侯脸色阴沉,眸光晦暗,安庆郡主则偏了头去看郑锡,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
高邑继续问案:“这三支香是从何处得来。”
“能找到这三支香,还多亏了胜宁将军,”高齐调皮地朝赵明锦眨眼,叶濯眸光扫过去,他赶紧正色道,“胜宁将军与谢姑娘乃闺中密友,听闻谢姑娘遭遇此事,曾暗中派人调查。就在几日前,有人发现世子深夜离府,去了城北宁义坊的一处宅子。”
是当时季二口中所说的那座宅子。
“世子被抓后,下官带人去那宅子里搜查,不仅在一间屋子的案几下找到了谢姑娘的发钗,还搜出了这三支安神香。”
郑锡就在这时收回了目光,整个人有些颓委的跪坐在地,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下官四处打探,寻到了那宅子的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不过那老汉说,宅子在年前就已变卖了,买宅子的是个年轻人。”
“老汉何在?”
“就在堂外。”
“速速……”
“不必了,”郑锡突然开口打断,“是我做的。”
永昌侯陡然起身:“你胡言乱语什么!”
“爹,我没有胡言乱语,是我做的,”郑锡没有看他,只盯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是我用迷药将她们迷晕带出了府,这位……谢姑娘,确实与旁人不同,有勇有谋又临危不惧,所以我受了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永昌侯痛心疾首,“为父已给你定了桩好亲事,只等你孝期过了就与你商谈,你为什么……”
“是因为她吧。”
高齐将手伸入布袋中,从里面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灵牌,牌位上清晰地写着——爱妻小蝶之灵位。
看到这块灵牌,郑锡眼中蓦地一红,他挣扎着起身,整个人朝高齐扑了过去,一把将灵牌抢下抱进怀中。
“别碰她,你们都别碰她!”他被侍卫押着又跪了回去,失魂落魄地抚摸着小蝶这两个字,“她和我说好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她说,每一辈子,她都会戴着蝴蝶来找我,让我……一定要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