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赵明锦脚步轻快了许多,只是走的有些漫无目的,耳边时而寂静又时而喧嚣,混乱的声音过了耳,却没有一句入心。
直到眼前突然横来一条手臂,将去路拦住,她抬眸向上,看到了高齐。
“娘娘,怎么魂不守舍的,我刚才唤了您几声都……”赵明锦眼神有些薄凉,不动声色时自带了些许嗜血的煞气,他心头微惊,“我好像出现的不是时候……”
“苏展可还在刑部大牢?”
高齐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苏展,却也不敢多问,只老实回答:“干扰刑部查案,皇上下令关上一月,小惩大诫。”
撞破了叶濯与安庆郡主的关系,赵明锦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苏展为郑锡顶罪,只凭自己的一面之词,拿不出任何证据,所以他的顶罪,于永昌侯或者郑锡来说全无半点作用。
但于安庆郡主来说,无论顶罪成败与否,她都是获益之人。
若成了,她就不必嫁,若不成,她也嫁不了了。
永昌侯想与石相交好,可安庆郡主却拿石相的门生不当回事,石相不是一个好糊弄又软性子的人,宦海沉浮多年,不会连安庆在利用苏展都看不明白。
他们两家的交好,想必也到此为止了。
“苏展与郡主的婚事作罢了么?”
“这倒是没有,”高齐环顾左右,见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人,才压低声音小声道,“前两日石相去牢中看苏展,命他出狱后去退了郡主的婚事,苏展没应,还说什么此生非郡主不娶,险些没将石相气过去。”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牢头同我说的,刑部都传遍了,”他啧啧两声,“没想到只爱书画的苏编修,不仅是个多情种,还挺懂得怜香惜玉的。都这时候了还护着安庆郡主,倒也是条汉子。”
“王爷也知晓此事?”
“自然,不过王爷对这种八卦之事素来不过问,再说苏展与郡主成婚与否,与王爷也无关。”
赵明锦下意识道:“怎会无关。”
若安庆郡主仍有婚约在身,日后又怎么嫁给叶濯为妃?
“就是无关啊,”高齐抬手挠头,倏尔动作一顿,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娘娘您不会是知道了……您可千万别听信小人的谗言,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王爷对安庆郡主绝对是……”
赵明锦打断他:“我亲眼所见,最清楚不过,”她神色淡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莫再向他人提及,王爷那里也无需告知。”
“是,娘娘果然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高齐一句接一句的夸她,“心胸开阔,与王爷情比金坚。”
她心胸开阔是真,同叶濯情比金坚,可是一点儿都没有。
翌日一早,赵明锦洗漱一番,吃了两块糕点,在叶濯来碧锦园用早膳之前出了府。
王府门口,她遇到从外面回来的景毅。
“见过将军。”
景毅眼底乌青,一脸憔悴。衣袍被露水打湿了些,下摆与鞋边沾了湿泥土与草屑,这一夜似乎忙了许多事情。
赵明锦轻点下头,跨出府门,很快又开口叫住他:“景侍卫。”
“属下在!”
她环顾府外四周,微眯了眼:“前几日门外多了不少人走动,今日倒是一个也没瞧见。”
“想是外来的贩夫走卒不懂规矩,被巡防司的人看到哄走了,将军不必在意。”
她微微勾唇,没再说什么,走下石阶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景毅看着她的背影,抬手抹了把汗。
叶濯到碧锦园时,早膳是已摆上了桌的,只是缺了往日同他一起用膳的人,以至于他喝了两口清粥,觉得今日膳食味道实在一般,便不想再用。
景毅从外归来,直接去碧锦园复命:“王爷,都已处理妥当。”
叶濯淡嗯一声,吩咐红儿:“撤了吧。”
站起身来,景毅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后,压低声音继续道:“王爷,方才属下在门口遇到了娘娘,娘娘对那些人已有所察觉。”
“阿锦常年领兵,心思机敏非常人能及,”他勾起薄唇,神色语气皆是骄傲的,“若非近来为谢姑娘之事烦心,早亲自出手了。”
景毅点头:“属下怕多说惹娘娘误会,就只道他们是普通的贩夫走卒。”
“阿锦怎么说。”
“娘娘什么都没说,”见自家王爷偏头看过来,眼风微凉,景毅心头一紧,“是属下说错话了。”
“欲盖弥彰,”叶濯斥他,“以后不许在她面前自作聪明。”
“属下明白。”
赵明锦一到谢府,就被谢如玉拉着去花园的亭中小坐,翠屏备了茶水点心后就去打点行装。
瞧她那不紧不慢的动作,想来如玉此去也就是小住几日,无需带太多东西。
她看破却没说穿,只是端着茶水笑问:“哪日回来?”
“娘说许久没有见外祖,想住上半月。”
“李督元与你们一同去?”
谢如玉俏脸微红,低头理着靛蓝纱裙的裙摆,嗯了一声:“李大哥说,等这次回来便将婚事办了。”
“早就该办了,到时让李督元备好银封,若是备少了,人可是娶不过去的。”
谢如玉轻睨她一眼,两人一同笑开。
笑过之后,又揶揄地看她:“阿锦与王爷近来如何?”
“什么如何?”
“出双入对的,可是喜欢上王爷了?”
话音落后,赵明锦蓦地想起昨夜,长安城外短亭之中那执手相携的一对淡影,脸上笑意微微一僵。
她仰头喝了口茶:“喜不喜欢不打紧,我与他是奉旨成婚,左右一辈子是要一起过的。”
“怎会不打紧,若以后王爷喜欢上旁的女子,你怎么办?”
这似乎用不着以后了。
赵明锦站起身来走到亭边,天色比出门时沉了几分,园里嶙峋怪石被衬的更加阴郁,凉风阵阵,细雨斜落。
她略略一想,语气同谈论饭菜口味一般云淡风轻:“真有喜欢的,就纳成侧妃,若觉得侧妃位分不够,我就与他签了和离书,给他腾位置就是。”
“阿锦……”
“你啊,莫要操心这些了,”她深吸一口气:“何况闲王为人不错,宥于皇命实在可惜。他若有意,我定成全。”
又闲聊两句,李督元过来接谢如玉,同赵明锦见礼过后,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话就说,”她嫌弃,“何时变得吞吞吐吐婆婆妈妈的了。”
“属下是想问,将军……不喜欢王爷么?”
这两人今日是怎么回事,变着法的问她这个问题。
赵明锦懒得答,叮嘱他路上好好照顾如玉后就告辞离开了。
谢府门边,她没找到自己的马,反而看到了辆马车停在那里。
帘纱低垂,暗金色的丝线穿梭而过,初看无华,细看却透着清贵淡雅气。赵明锦几步绕到前方,果然见到景毅牵着马。
“王爷在里面?”
景毅抱拳道:“王爷骑将军的马先走了,命属下在这里等将军。”
赵明锦轻点下头,抬脚踩上车辕时又问:“王爷来谢府做什么。”
“王爷没说,不过属下猜,天阴欲雨,王爷是来接将军回家的。”
赵明锦没再理会,撩开车帘时又听景毅自言自语道:“不过王爷走时心事重重的。”
他想起方才王爷从谢府出来时的神色,眉眼深沉,薄唇紧抿,只吩咐他等在这里就策马离开了,背影比天色还要落寞。
“自从将军回来,鲜少见王爷如此了。”
叶濯如何,自有人管,赵明锦只当没听到。
回到碧锦园,大雨如倾倒一般落下来,雨檐边雨珠成串滑下,落在地上,飞溅散开,又汇聚而来。
雨势连绵不绝,整整下了一日。入夜后,终于有些缓下来的趋势,不过细雨斜丝,却不见停。
绿儿给赵明锦送完夜宵,走到在铺床的红儿身旁,两人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说的正是叶濯午膳和晚膳都没过来的事情。
以往叶濯可是最准时的,只早至,从未迟。若当真有事不能过来,也会差景毅提前知会。
今日一反常态,确实有些古怪。
赵明锦几口将酒酿圆子吃了个精光:“你们两个下次议论什么,声音还得再小些。”
红儿和绿儿对视一眼,笑起来:“将军,王爷他……”
“王爷行事,你们两个小丫头操心什么,早些回去睡。”
打发走红儿和绿儿,赵明锦吹熄灯烛,躺进馨香又柔软的寢被中,不多时睡意上涌,真是应了那句由俭入奢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霎时清醒过来。
来人脚步声凌乱微沉,一步步走近,似是故意在告知她有人闯进来一般。
待那人绕过屏风,赵明锦鼻端一动,闻到了叶濯身上独有的檀香气。
只不过被酒香冲淡了不少。
她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微微勾起来:“至少二十年的罗浮春,府里还有么?”
“有,”叶濯坐在床榻边,视线隔着月色的暗淡光芒落在她脸上,清湛又专注,“不给你喝。”
“为何?”
“二十四年的罗浮春,世间仅剩四坛,”他的声音清澈又轻忽,“阿锦,你是我什么人,为何要分与你。”
第29章 、028(小修哈)
赵明锦缓缓睁开眼来,两人隔着暗夜对视,俱是沉默。
往日叶濯说话总是温润又和煦的,以至于她都忘了,这位是当朝闲王,是圣上胞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无论面子如何,骨子里合该是清高的、孤傲的。
说话也该是这般咄咄逼人的。
“我虽归来日短,但蒙王爷多次相助,我以为,”她声音一顿,撇开视线,“我们是兄弟。”
叶濯笑了一声,极轻且极讽刺:“谁要做你的兄弟。”
也是,她一介武人,若非功夫高点儿,还打了胜仗,也入不了皇家的眼,更攀不上这门亲。或许没她挡在中间,叶濯和安庆郡主的孩子都会叫爹娘了。
看来他喝了这么多酒,又深更半夜的闯进她房中,是为自己和安庆郡主抱屈来了。
赵明锦想坐起来好好同他说道说道,身子刚一动,肩头便被扣住了,那力道强劲,她一时竟没有挣开。
眼前光亮霎时一暗,叶濯身上的酒气混杂着檀香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偏开头去,微凉又柔软的感触从她的侧脸划过,停在耳尖。
赵明锦唇角抽动,只觉脸上一阵热过一阵,耳畔像被放了颗火种,叶濯的气息喷洒在那里,让火种燃成了火苗,且已起了燎原之势。
“躲什么,若非战事耽搁,有些事情是早该做了的,”他的声音紧绷到有些喑哑,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况且,不是说喜不喜欢本王不打紧么。”
这话耳熟到让赵明锦脸色一冷,白日里她与如玉的对话,看来被他听去了。
不过听壁角的人尚能理直气壮,她有什么理由瑟缩心虚,况且她敢说敢当,没有一句是不认的。
“我也说了,若王爷有意,我可为王爷纳个侧妃,无论是谁,”她声音不自觉的凉了下来,“哪怕是安庆郡主,也无妨。”
提到安庆郡主,叶濯身体果然僵了一瞬,赵明锦觑了这个空档,掌心蕴力推开了他的手臂,身子灵巧地从被褥中钻出来,借力翻起,不过转瞬工夫,人已从榻中落在地上,换她居高临下地看他。
“王爷心绪不佳,借酒浇愁,半夜三更跑来我房里撒气,是以为我赵明锦好欺负?”她双臂环胸,气势凛然,“自己娶不到心仪之人就过来羞辱我,天下可没这样的道理。”
叶濯默了一会儿,缓缓坐正身子,仰头去看她:“羞辱,”他轻呵一声,眉眼黯然,薄唇紧抿,许久才道,“你我之间竟然……”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晃着起身,再没看她一眼,径直绕过屏风走了。
门被吱呀一声拉开,又被砰地一声关上。
这人往日看着是个菩萨脾气,发起疯来脾气还挺大的。
她撇嘴:“莫名其妙。”
自那夜过后,叶濯再没出现过,一连几日下来,红儿和绿儿脸上的担忧已经掩饰不住,赵明锦反倒自在如常,权当没他这个人。
“将军,您与王爷是吵架了么?”
红儿问得小心翼翼的,她想起那夜的事情,摇头:“是他无理取闹。”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绿儿先劝道:“夫妇二人床头吵架床尾和,总要有人先退一步的。将军向来心胸阔达,退一步嘛,不要同王爷计较。”
“凭什么我退一步?”
红儿接着绿儿的话,继续劝:“将军,来日方长,今次将军先低头和好,以后总有王爷低头认错的时候。”
“凭什么我先低……”
“皇婶婶!”
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从碧锦园门外传来,打断了赵明锦的话。
她回身,只见一个身着碧蓝色锦衣的小丫头从外面跑进来,粉嫩嫩肉嘟嘟的脸上溢着比夏日暖阳还要灿烂三分的笑。
头上拢着两个角,一双眼睛如水银中盛了两颗黑曜石一般。
就是这么个小巧可爱还不及她腰间的人儿,挥舞着小手朝她磕磕绊绊跑过来,嘴里脆生生的唤着:“皇婶婶!”
赵明锦同两个丫头抬脚迎上去,小声问:“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