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息间,嘉勉红了眼,她无法动弹,被周轸逼得。
她也无法相信,回来这些时间,真正发难她的,是个外人。
叔叔没有,嘉勭没有。
他要她告诉他,“为什么?”
“为什么,嘉勉,我要你亲口说,因为什么,你会把小时候那么固执的嘉勉弄丢了?”
他的气息与声音再亲昵不过地挨着她,像羽毛又像火焰,嘉勉很难无动于衷,可是她又无从交代起,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步步走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轻易出卖了自己。
眼泪比她的缄默诚实,或者她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出口,哪怕荒诞野蛮,乖张暴戾,
嘉勉终究在这胁迫里,不设防地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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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只猫,那只她养了十年,周轸取名叫端午的猫,
因为妈妈这些年始终不太与嘉勉亲近,她待嘉勉的好,像是任务,又像是不得已的责任,
因为某次放学,嘉勉提前回来,撞破了她和一个男人……
因为嘉勉第一次来例假,而妈妈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
因为梁齐众的出现,他时常看到她,
因为他为嘉勉拍了幅画,
因为她把画还给梁的时候,碰到了妈妈……
季渔不经嘉勉的同意,擅自去了她的公寓,因为妈妈一直不喜欢猫,端午那时候已经很老了,那段时间又在生病,季渔不想听到那个畜生叫唤,故意把门开着,端午跑了出去……
季渔质问嘉勉,和梁齐众是怎么回事?
嘉勉一心只想着她的猫。
妈妈终究失控了,疯狂地控诉嘉勉,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猫!
我应该也死掉,才不会让你满心满意只记得一个父亲!
你以为你父亲又好到哪里去!
你们父女俩全一个货色,和我有仇。
季渔口口声声地问嘉勉,和梁齐众什么关系?
嘉勉摇头,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他能一掷千金地为你拍画?
没有关系他能为了你,给你老板生意做?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下一秒,季渔无端伸手打了嘉勉,骂她果真长大了,居然开始会玩弄男人心了。
嘉勉定定的看着妈妈,于无声处,她回过神来,妈妈今日这般的情绪,全是因为梁齐众,不是出于对嘉勉的关心。
可悲可叹又可笑,
那年,父亲的吊唁礼上,梁齐众的车子只是顺道去桐城,他也只是听说了伤医事件,一时感怀才陪季渔进去的。
很快,他也离开了。
这些年,随着生意的迁徙,彼此淡出社交圈,梁齐众甚至记不得她姓甚名谁。
然而,多年以后,她却为了这个男人发难了自己的女儿。
说她才不是嘉勉,我的嘉勉是个男孩,他老早死了。
嘉勉挨了妈妈一巴掌,脸上即刻肿的老高,她无心理会,扭头出去要找端午,
临去前,季渔告诉了嘉勉,有关她父亲的一桩往事,
短短几句,母女俩的情分终止在那晚。
嘉勉也在寻找端午一夜后,病倒了,她高烧耽搁了几天,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然在医院里,那次高烧诱发的肺炎,她整整住院了半个月。
梁齐众也整整陪了她半个月……
医院那会儿,他重新找了只猫给嘉勉,要她看看它,几乎一模一样,你养着它,过去的让它过去,好嘛,嘉勉。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端午是十年前的,她也是十年前的。
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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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勉看着周轸,她几次张口,却始终难对他尽言。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由,结果就是这样,如他所言,她把从前那个骄傲固执的倪嘉勉弄丢了,
他只需要看到这个结果就够了。
如果可以,她最不想解释的人,就是他。
周轸没等到嘉勉开口,小旗在门口敲门。因为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倪嘉勭打来的,小旗拗不过倪家哥哥,这才屁颠屁颠送上来。
周轸从小旗手里接过来手机,砰地一声再合上门,当着嘉勉的面,应嘉勭的话,对方说了什么嘉勉听不到,但是周轸的话再清楚不过:“是,我是和她在一起,但前提是你倪嘉勭找得到再说!”
“……”
“少废话,她是不是你妹妹,你比我清楚!倪嘉勭,你清醒点吧,但凡是你亲妹妹你能这么沉得住气?她当年连养只猫都不敢跟你们直说,你他妈还不知道她嘛,啊!但凡你们这里给过她希望,她会愿意跟她那个疯妈过?”
“……”
“随你怎么想,我他妈今天就是疯了,你翻脸罢!”
火/拼一般的嘴脸之后,周轸挂了电话,手机捏在手里,重新走到嘉勉面前,他已然忘记刚才问她什么了,或者他真的昏头了,
对峙无果,他拿她的眼泪没办法。
徒手替她擦眼泪,她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明白不过。
这样始终不肯规训但又矛盾的倪嘉勉让他气馁极了。与答案比起来,人重要多了。
他拿手背贴着她凉丝丝的脸颊,一瞬间,仿佛她的灵魂爬进了他的身体里。另一只手上的手机还在嗡嗡作祟,这该死的倪嘉勭,逼着他混账地口不择言,“嘉勉,你跟我罢,好不好?”
第29章 4.1
周轸与倪嘉勭正式做同学是小学三年级,算起来,也二十年的友谊了。
他说过的,友谊万万岁。
二子亲兄弟有,家族里从兄弟也不少,比倪嘉勭更臭味相投的外兄弟更有,但真正交心且打心底里认可的就倪嘉勭一个。
嘉勭是个自幼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周轸腆脸认为,他也是。
只不过,嘉勭是坦荡荡的君子,而周二是个痞子。
他回国后正式落定新家后,嘉勭一次没来过。今夜,为了嘉勉,倪医生上门了。
周轸一个人窝在影音房里放电影,时间来算,老片子了,梁朝伟与刘德华联袂的《无间道》。
他在自己家里没有穿鞋的习惯,歪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边几上,一杯咖啡、一杯酒,他自己喝的,观影状之余,才想起来查问老友,“你喝什么?”
倪嘉勭找不到房里的灯在哪里,干脆开手机电筒晃沙发的人,让他开灯。
周轸:“艹,倪嘉勭你个老阴枪,给我关了,我看电影呢,开什么灯!”
电影很晦涩,曝出来的光也是灰暗的,投在荧屏之外的二人身上,不明不昧。
嘉勭问二子,“你今天找嘉勉,到底想干嘛?”
年少那会儿,周叔元为了拉拢倪少陵就开玩笑,说要嘉励将来就嫁给老二,狂妄不羁的周轸也为了气嘉励,回回喊倪少陵丈爸爸。
但儿戏终归是儿戏,嘉励两年前去新加坡出差,正逢周轸去那边工厂巡视,二人很平常的约了饭。
嘉励明里暗里地跟周轸说了许多,回头他也跟嘉勭提起了这件事。为的就是兄弟间过明账,他无心嘉励,哪怕周叔元确实想过两家结姻亲。
周轸和嘉勭挑明了,你知道我的,不稀罕拿女人换功名,尤其是你倪嘉勭的妹妹。我这人浑,别咱们这些年的兄弟,为了儿女亲家伤了情分;
话又说回头,倘若我们周家真到那个气数,我就是娶十个倪少陵的女儿,也救不回来。
翻篇的事不谈了,嘉勭问二子,“那么这次,算怎么回事?”
嘉勭虽然无心谈政治谈经济,一心只做他的学问,但是他从来不糊涂。周轸前脚还在透过他求他父亲出山,帮他们洽谈一个项目;后脚嘉励就打电话给哥哥,说周轸把嘉勉逮走了。
“你要是想拿嘉勉做文章,做我们倪家的女婿,那么,咱俩就如你所说,翻脸罢!”
有人歪在沙发上笑,冷冷地,隔岸观火地,一是对电影,二是对嘉勭的话。
“倪嘉勭,我说你傻吧,你要气死。说真的,你和嘉勉才是亲兄妹,两个人轴到一块去了,正好够一板车的两个车轱辘!”
嘉勭无所谓他的批评,“我再说一遍,嘉勉不适合你!”
电影放到黄秋生扮演的黄警司在和陈永仁接头的途中,被韩琛的势力围剿了,为了保护陈永仁的卧底身份,黄掩护陈撤退,最后被暗杀了。镜头给了观众一记重创,黄警司被那些人从楼上抛了下来,生生堕楼在梁朝伟扮演的陈永仁眼前。
彼时,二人的关系,如君如父如师如兄。
周轸记得,当年在倪家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这一幕,嘉勉吓得直接叫出来了。
他原本还想恶趣味地剧透她,陈最后也死了,
看她吓得那样,算了。后来嘉勉不看了,他也不知道,她最后明不明了电影的结局。
眼下,某人回应嘉勭,却答非所问,“我要是真想做倪少陵的女婿,你比我清楚,有多轻而易举。”
暗影里,瞧不清嘉勭的脸色。良久,他再问周轸,“嘉勉的情况,你都清楚了?”
“不清楚。”清楚的是他着人去查的那部分,不清楚的是她的心思。周轸坦言,“我问了,她不想说,算了,说出来我也未必想知道。”
他想知道的就是她回来了。
随即,周氏风格的嘲讽技能开得满满的,“我和你们这些君子不同,我自己就是个伪君子,自然没什么礼义廉耻,你们藏着掖着的,我都不稀罕。我只要人。”
嘉勭站在那里,无声无息的,周轸不要多看,都可以描摹出老友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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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勭那会儿一个劲地给周轸打电话,于是,他气得口不择言:
“嘉勉,你跟我罢,好不好?”
视线气息之下的她,依旧是脆弱的,不堪一击。她就像电影里罹难的慢镜头,无需捕捉,帧帧看得清清楚楚。
周轸比她知道这话的含义,然而,对于一个吃糖水罐头,都要先喝糖水,把甜桔子甜枇杷留到最后吃的小孩,她就得反着来。
最不能接受的,最糟糕的也就这样了。她才能明白,天塌不下来,好的坏的,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他扶着她的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让她看着自己。在她平静之下,他知道,她不可能不波澜,这波澜必然是气愤的,恼羞成怒的,周轸再补言道,“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年,我就带你走。”
凡事得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偏偏周轸对倪嘉勉而言,什么都不是。他说,你跟我罢,你不敢做的不肯说的,我都替你去做去说,我不怕做个歹人。
他明白她,必然是这里不能留了,或者叔叔婶婶劝她跟着妈妈了,这就是他们世俗观念里的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不然以倪嘉勉的性格,不会愿意去X城的。她就是那种过分懂事的小孩,没趣极了,凡事把自己活在方圆规矩里。
可是又无力极了。她当年只有十三岁,你要她怎么办,撒泼?打滚?还是和他们干仗?
没了爹的孩子,等于一个房子的顶梁柱倒了,个中软苦,如人饮水罢了。
怪就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周轸懊恼极了,其实他没资格批判任何人。他和他们一样,只顾自己的前程,有些人有些事,不到本分地步,丢开也就丢开了,
经不起怀念,亦经不起淡薄。
所以人归根到底,正如那日杨主任说的,是情。
情分系挂着我们。嘉勉的根源,就是父母情太淡薄了,他们没能系住她,才使得她支离破碎。
周轸要嘉勉跟他,这样她就能是他的本分,“好不好?”
从前的小孩长大了,他跟嘉勭说过的,暌违太久,嘉勉长大了,甚至妩媚了。今时今日他明白了这份妩媚之后的不为人知,他不气恼是骗人的。
男人天生逃不过女人的眼泪,印象中,嘉勉很少哭的,除了她父亲的过世。
他不许她为了别的男人流眼泪。四目相对里,是嫉妒也好,是抢夺也罢,周轸再分明不过的欲/念,他扔了手里的手机,两手来禁锢她的脸,
嘉勉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唇已经贴上来了,冷又濡湿的感官,直接让她懵懂呆滞了好几秒,如同一个机器突然间抛锚了,
待到这份突袭明火执仗时,她要被他的狡黠撬开牙关时,嘉勉本能地炸了,她推不开他,干脆抬腿屈膝……
周轸没料到也没想到,生生挨了她一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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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跟嘉勭讲这段的时候,自然是删减版的。
他只说,都怪你的电话,逼得我犯浑了,然后你妹妹就炸毛了,顶的我,不瞒你说,我疼到现在。
说过的,倪嘉勭是个君子。他指着周轸的鼻子骂,“周老二,”碍于周轸的名字两个字,生气发火的时候连名带姓喊起来没震慑力,嘉勭但凡真光火了,就喊他周老二,“你就是个痞子!”
某人受用好友的话。饮尽杯中酒,连同里面的冰,嚼碎了,咽下去。起身灭了屏幕,看不看结局都一样,陈永仁被一枪命中眉心,死了。
周轸再揿了揿手边的遥控器,影音房里悉数放亮,彼时,周倪二人才正式照面。
二子欢迎嘉勭来他这里,但其余改变不了什么,“你别来那套,你只是我朋友,还不是我舅老爷,即便是,嘉勉也只是她自己的,她不是任何人的附件,这话,她父亲在,我也这么说。”
这个痞子,他是打算浑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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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勉给了周轸一记后,他疼得弯腰,随即就愣愣地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什么都没带,周轸要小旗去追她,送她回去。
小旗看着老表如斯狼狈,一时间好奇不怕死,问老表,“你这是来硬的了?”
“冯开旗,我上次说什么来着?”
小旗好不容易追上了倪小姐,要送她回去,说是老表交代的。
嘉勉不理会,当着小旗的面,拦了计程车就上车去了。
小旗回来复命的时候,还不忘告诉老表,“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老表:“我去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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