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棠却又突然想起了刚刚耳边的声音。
那好像是……弓箭射破衣裳的声音。
她一个翻身坐起来。
皇叔……皇叔不会有危险吧?她有些坐不住了,又怕说出来引起恐慌,这王府里一切如常,其实就代表皇叔没事,但她还是担心。
她道:“我能走了,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水榭找皇叔告辞。”
云叶云枝还以为刚刚王爷跟她说过去了水榭,便点头,“奴婢在这里等您。”
水榭不是她们能去的地方,众人皆知,水榭只有姑娘一个人能去,有时候赵德福能进去送送东西。
等到了长廊入口,守在那里的侍卫有些为难,折棠并不是不懂事的人,她站在那里,只问:“皇叔还好吗?”
话音刚落,就见赵德福过来,低声道:“棠姑娘,王爷请您进去。”
折棠就冲他点头,急匆匆的进去,正好看见皇叔在竹枝引流而下的水槽边净手。
他的一双手,全是鲜血。修长的手指在竹流下清洗,细细搓指腹揉指腹,血水从手掌而过,从半空中滴进水槽里,再消失不见。
他的身边,有一个应该是死人躺过的地方,地上全是鲜血,不过尸体已经不在了。
见了她来,他叹道:“害怕吗?”
这也没什么害怕的。
折棠不是第一次见皇叔杀人了,她自己也不是干干净净一双手,她拿着刀,手里就有鲜血。
她杀过匈奴人,也杀过奸细。
她甚至知道皇叔杀的是什么人。
“是太子的人,还是贤王的探子?”,她问。
当今圣上一共七个儿子。但是能在朝堂上引起注意的,只有三位皇子,分别是陈皇后所出的太子,李贵妃所出的贤王,以及,生母早逝,幼年被分藩到云州的皇叔。
两年前,皇帝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想念儿子,将皇叔招了回来,又发现儿子颇有才华,便予以重任,让他在户部做事,这次苏州出了重案贪污,又将他派了出去,杀了一批贪官,被百姓送了万民伞,名望权力双丰收。
苏州……折棠不是很懂,她到底不知道政事,只懂此刻冒着风险,又有能力刺杀皇叔的,不是太子就是贤王。
齐溯的手终于洗干净了,走过去,重新将折棠抱起来,不再让她站着。
“不论是谁的人,杀就完了。只是这个细作,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没想到也能被收买。”
他说完,顿了顿,将人放在廊下,又去脱她的鞋子,她的袜子,最后将她的腿都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因为刚刚的急跑而伤着,才道:“以后,不准这般莽撞。”
折棠嗯了一声。
她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儿女私情了。她只想皇叔好好的活着,万事皆如愿。
她想,她跟皇叔,即便皇叔不爱她,也该是生死相依的亲人。
此时黄昏将临,晕晕晃晃的光透过水榭的柱子萦绕而至,皇叔的脸却背着光,让她有些看不真切。
她就呆呆愣愣一瞬,道:“皇叔,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皇叔闻言抬头,伸手,手从她的颈项间绕过,按着她的头往前一压,她的脸就从光的中间穿插而过,从一边到了皇叔的那一边,两人的眉眼清晰相对——
皇叔:“看清了吗?”
折棠耳朵红了,小声的嗯了一句。
良久,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将身子坐直,手绞着手,低头问:“皇叔,我们会一辈子这么……这么好吗?”
……
很久之后,折棠偶尔会回忆起这时候问皇叔的话,都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如果可以,她很想亲自将这个答案告诉曾经的自己。
——有些人,即便幼时相依,少时相偎,但并不是拥有过这般的情深,就能够依偎一生的。
可惜,她现在,还不懂。
第4章 、盛木(捉虫)
即便担心皇叔,但关于朝堂的事情,皇叔是一向不让她沾边的。她只好将满肚子话装回肚子里,再被皇叔送出了门。
空手去皇叔家,满载回公主府。
回去的时候,长公主和云芫正在看账本,见了她这副样子,长公主笑道:“看来,我们家又赚了云王一笔银子——他可好?”
折棠依偎过去,“好的很,只是瞧着瘦了。”
长公主摸摸她的头,道:“出门在外,哪里有不瘦的,他这回事情办的好,陛下大喜,已经准备给他再加官衔,便是瘦了也值得的——倒是你,整日出门在外跑马,也不知道学学女红刺绣,今天放你出去走一圈,接下来几日,可要好好呆在家里,好歹也学学绣帕子吧。”
说到最后,已经是无奈极了。
折棠反驳,“我也会一点的。”
长公主便捂着帕子笑,那帕子上正是折棠绣的桃花枝。三月里绣的,绣了整整一个月,只绣了一根木头枝杈在上面,问她,她就说桃花凋谢了,只剩下这树枝。
好在长公主也不嫌弃,心疼她手指头戳肿了,叹气道:“你每回都只会绣木枝,一点心思也不肯花在这上面,我看啊,我得好好给你准备几个绣娘,到时候嫁了出去,也好有件衣裳穿。”
这话就是取笑了。
折棠却不敢接,她做贼心虚。凡是嫁娶问题都得绕开,于是绕到旁边笑盈盈听她们说话的云芫头上去,问:“阿姐,阿木姐姐可来过?”
云芫摇头,“如今李家的事情闹的厉害,她不好出门的。”
折棠就哼一声,“阿姐,你说盛家婶娘是怎么想的啊,阿木姐姐不愿意嫁李家,为什么要逼着她呢?阿木姐姐自己想不通,嫁过去也是受罪的。再者,要是好人家也就罢了——你看看李三的嘴脸,话说的那么难听,这般的嚣张,若不是她家长辈纵容,能是如此的性子?我想着,就算是阿木姐姐嫁过去,将来也不会好过的。”
云芫性子端庄,性子安静,跟折棠是两个模样。闻言,虽然也赞同折棠说的,但知道不该如此口无遮拦议论是非,只能道:“还望盛家婶娘能想通。”
朝华长公主便抬眸,“那是盛家的事情,你们不准插手。”
折棠其实没插手。她也只是在前日碰见那李家三姑娘出口伤人时,愤愤不平舞大刀罢了。
所以她才憋屈!
长公主就顿了顿,叹息道:“盛家丫头这一支盛氏……虽之前是云州出来的,但是在京都也有本家,京都的本家,跟李家走的近,你们盛家婶娘怕也是被说动了。”
她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想着两个丫头都长大了,这些事情也不用避讳,便继续说道:“当年,盛家丫头跟……胡家小子也算是青梅竹马,若是能结三生姻缘,是皆大欢喜,你盛家婶娘高兴着呢,每回来拜见我,都要说说胡家小子的好话。可是世事无常啊。”
云州是边境,十个男儿家,有九个要去打仗的。死在外面的何其多。
胡佑便没回来。本也是常事,这个没了,再换一个就是了,但偏偏盛木是个情种,就是不嫁,硬生生从十五岁拖到了二十岁。
云州也有一些这般痴情的姑娘。但大多或被被父母劝导,或自己想通了,嫁出去好好过日子的。唯独盛木到现在还不松口。
“她如今到了这般年纪,再拖,就真嫁不出去了。早两年能依着她,如今还能继续依着她吗?”长公主也能理解盛夫人,“为娘的,总是希望女儿后半生不是孤苦无依的,李家,只是她病久乱投医罢了。”
“这么多年,你盛家婶娘也不容易……那胡家也不是坏心眼的,胡夫人甚至亲自去给阿木牵线,希望她可以另嫁,可她就是不肯,我也劝过,什么话都说过了,她倔的很,哎。”
这次李家公子虽然闹着要娶盛木,看着很不懂事,李家又出来个李三小姐搅浑水,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李家和盛家还是有意结亲的,现在死咬着不肯的只有盛木了。
折棠心里有些不高兴。
她道:“也不是让阿木姐姐一辈子不嫁,但是李家分明就不是好姻缘。”
再者,她私心里对李家就很排斥。李家是李贵妃的娘家,盛家想跟李家结亲,说没有用盛木的姻缘攀附贤王的意思,她是不肯信的。
所以,这事情,她作为云王的人,才更加不好插手。前几天舞刀,她也不敢伤人。
长公主见她脸色气红了,拍拍她的手:“你啊,别总往坏处想。你得想,为人父母的,总是想着孩子好,你觉得不好,但是你盛家婶娘却觉得那是顶顶好的人家——那李家公子,身世尊贵,比之盛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者,李家那孩子,说是很喜欢阿木,那阿木嫁过去,有夫君护着,她家婆母为了不母子离心,也不会多做什么,嫁过去了,也就能过了。”
这话说出来,折棠觉得长公主自己都不能信,她只需要问一句:那若是将阿木姐姐换成阿芜姐姐,你愿意将女儿嫁过去吗?
想都不用想,长公主自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她不能问,她也知道长公主只是在宽慰她。
“姑姑。”,她突然有些颓废,“你说,阿木姐姐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人能撼动大树吗?
长公主也不知道怎么办,“那是亲近李家的人家,我们也没办法。”
这话点到为止,不能再说多。
虽则几个丫头孩童时候玩在一起,盛家那姑娘也是个好孩子,但到底因为立场不同,不好插手。
“京都……是非之地,阿棠,你且多个心眼。”
折棠点头。
她知晓的。
就是因为知晓,有力没处使,才觉得憋闷。云芫就替她仔细的擦擦手,“别在这里瞎想,过几日就是春猎,盛家定然是要去的,阿木姐姐应该在,我们到时候再去看看她。”
折棠便嗯嗯点头,不再说这事,转而说起皇叔带回来的礼物。
“我在马车上打开看了,有几匹红颜色的料子,姑姑,你帮我叫绣娘裁几件衣裳吧。”,她道:“袖子还是要小小的。”
长公主便道:“再做几件白色的衣裳吧?显得人温婉点。”
这丫头本就烈性,穿着红色灼灼生辉,郎君们倒是喜欢,但是京都这个风气,夫人们却还是喜欢儿媳妇温婉些的。
折棠不依,“加点红吧。”
她提议,“上衫是白色,下裙是红色的,行吗?”
长公主没办法,嗯了一句,“行,给你做一件上白下红的。”
然后就看云芫,见女儿坐在哪里静静的笑,又觉得她性子过于温婉,倒不如配件红衣裳来衬,便道:“……给你们两一人做一件。”
云芫向来不会反驳母命,她不会像折棠那般讨价还价,别人说什么,她能答应的,总是答应。
哎——长公主心想:这两个丫头,要是能互补一下,那便是极好的。
晚上三人用膳,吃的十分清淡。折棠吃的没滋没味极了。长公主见她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筷子,笑道:“再喝一碗汤。云王定然是不会压着你喝汤的,只有我压着你喝了。”
折棠不喜欢喝汤。但是她上火了,中午又吃的没节制,牙龈隐隐痛起来,于是只好咕噜咕噜将一碗汤喝药般的喝下去,鼻子都皱起来了。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伺候长公主的贴身妈妈进来,道:“盛家三姑娘来了。”
盛家三姑娘就是盛木。
怎么这个时间来了?折棠瞪大双眼,连忙伸长了脖子——
长公主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那可好,天色晚了,留阿木在这里睡一晚,你们三姐妹好说说话。”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笑声而至,一个极为脆的声音喊道:“长公主殿下,好久没见您了,特来看看您。”
折棠迫切的迎过去,“阿木姐姐。”
盛木是个长相极为英气高挑的姑娘,性格也爽朗,做事决断,曾经盛伯父说过,若是盛木姐姐是男子,盛家又多一将军。
但后来阿木姐姐不愿意嫁人,他便将这性子说的一无是处,称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木鱼脑袋一根筋。
可见就是亲爹,也有看事说话的。
云芫慢了一拍走过去,惊喜道:“阿木姐姐。”
盛木就拍拍两人的手,转头跟长公主道:“公主,我今晚就在您府中睡一晚,好不好?”
朝华长公主挑眉:“你家里知晓?”
盛木就笑起来,“知晓的,我将父亲珍藏的那一套珍珠梨白茶盏摔了后,就大喊一句:有本事就跟我去公主府——想来他也不敢追到这里来。”
话说的诙谐,但是这两父女在家定然动手了,不然盛木的性子,不会去摔盛将军的珍藏。
朝华长公主就定睛看去,果然见盛木脖子那露出了一点红印,像是被人打了。她倒吸一口气,也顾不得什么立场不立场了,道:“好孩子,你过来,我看看,盛洄打你了?”
盛洄就是盛木的阿爹。
折棠顺着长公主的目光去瞧她的脖子,然后小声的叫道:“怎么这样红。”
盛木就用安慰的眼神看了云芫和折棠一眼,道:“没事。”
然后,走过去依在长公主膝下,“我顶了他两句话,他就气急了,要来打我。虽然说,父亲要打儿女,怎么也得受着,但我又没错,便不想受,于是头一歪,他没打着,只是他手准,脸没被打着,打我颈肩上了——公主,我出来的匆忙,您这里可有伤药?”
长公主就又心疼,又愤怒,一边让人去拿伤药,一边骂:“你这孩子多听话,盛洄那个老东西竟然还敢打你?”
盛木偏头一笑,反而安慰起长公主来,“没事,公主,我是他生的,他心疼我,打了我,我只疼身子,他是心也疼,手也疼,最后我还摔了他的宝贝茶盏,那可是他省吃俭用买回来的,想来日后想起来,肉也是疼的——您看,我可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