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三人要走,呵呵出声,“——这有什么马,就有什么样的主人——坐井观天的很。”
说完,又阴阳怪气的很,“也是,云州什么破地方——啧,我说前面的三位,我这里倒是有几匹好马,你们若是喜欢,我送与你们?”
“好歹也到了京都,别跟八辈子没见好马似的。”
她身边的人闻言捂着帕子笑起来,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话似的。一个穿粉色衣裳的姑娘还出口道:“阿悠妹妹,我倒是能理解她们——我那个堂姐,五年前从云州回家后便跟她们一般——我母亲买了一包宏仁堂的栗子糕,她都说自己是第一回 吃。”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很显然,这说话的人姓盛,口中的堂姐是盛木。
这些人,委实讨厌。
折棠就抿起了唇,云芫微微蹙眉,在思考要不要遵循母命,倒是胡梨,年岁小,快人快语,直接呵了回去,“我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自然懂得识马之术,你们可识得?”
说完,也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料想你们也是不知道的,毕竟你们拿着那种长在温室里没见过匈奴人鲜血的马来跟红叶比,简直愚蠢。”
李三听完大骂:“区区云州井底之蛙,还敢猖狂——”
折棠听得恼怒,还有完没完了!她的性子能忍一时,可忍不了两时,何况这人口口声声贬低云州,简直无礼至极!
于是走上前将胡梨拉到身后,嘴角一弯,嗤然道:“我胡家阿妹说红叶是这里最好的马,是她懂得识马之术,所以才敢下此言论,而你们——不懂识马骨,不懂相马皮,却在这里说自己也懂什么是好马……”
她大声问:“那几位是如何认定的呢?总不可能是懂得马语,跟它们交流过了?也是,畜生懂畜生说的话,自然也是应该的。”
李仙悠怒火中伤,“你骂谁是畜生,粗鄙之人,竟然说出这等粗鄙之话——”
折棠便又忍不住翻白眼了,这李仙悠做人倒是有两幅面孔。自己说脏话的时候就不粗鄙了?
“哼,一群没用的小娘皮——”,胡梨见此,大声的道:“阿棠姐姐,我们走吧?”
折棠觉得点到为止也就行了,颔首,“人贵在自知,跟不知礼之人,多说无益。”
“你说谁无礼——”,李仙悠脸色涨红,她在京都之中,已经很久没有受过气了,这几从云州来的莽人让她丢尽了脸面,前几日拿大刀砍她,今天又说话如此嚣张,她心中气恼,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口不择言,咬牙切齿道:“是啊,我们这些父母双全的,自然抵不过你这种无父无母的——教养好,知礼仪。”
她其实本来想说的是无父无母,双亲不全(骂云芫没有父亲),但到底云芫是郡主,她有顾及,并不敢骂。
可她却忘记了,再是无父无母的折棠,也是寄养在朝华长公主膝下的。
狂妄至极。她身后的几个人,也露出了害怕的神色——生怕这事情闹大,惹到自己身上。
而且她这话,是喊出来的。周边的人因为刚刚这里发生了争斗慢慢围了过来,渐渐的人多了,先前因为不过是争吵,还都在犹豫劝架还是围观,如今李仙悠这话,杀伤力太大,已经有好几个人脸色沉了下去。
——在场之人,并不是折棠一个人是武将的女儿,并不是她一个人无父无母。
这是脑子不清楚,惹了众怒了。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没人站过去指责李仙悠。
倒是这时,盛木正好走过来,听见这话,勃然大怒,她本就心里有气,折棠之前又是替她出气惹上的李家疯婆子,于是立马上前,大声呵斥,“你好大的威风!你也真是好教养,张口闭口无父无母。”
她走近了,将本来想拦住她的堂妹一把扔开,怒目而视:“我倒是要问问李大人和李夫人,到底在家里教了你什么,才让你说的出这种话。”
若是这话是别人来说的,李仙悠可能还忌惮点,但是,这话由盛木来说,却又惹怒了她——她家父亲大人早已为了她辱骂盛木的事情,在家里关了她几天了。
昨日才放出来。
见盛木提及父母,嘴角下拉,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要想杀之后快的状态,“我父母教导我什么,我也没有伤风败俗——不像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未婚夫,多年寂寞,让你养成见人就勾引的浪荡性子!”
盛木眼睛气的浑圆,颤抖着手,“浪荡性子——我与你兄长见过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每回见面,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胡言乱语至此,真就不怕责罚吗?我们即刻便去众长辈面前说个明白!”
几个看起来跟李仙悠相熟的姑娘便上前,几个去拉盛木,说一句:不至于不至于,她只是无心之失,几个去拉李仙悠,劝她回去:难道要闹的下不来台吗?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云芫,折棠,胡梨三人倒是成了战争圈外之人,只是,云芫刚要用郡主身份叫停众人,就见胡梨突然大喊一句:“你敢掐我阿木姐姐——”
然后就冲了上去,将拉住盛木的那人一把甩开,那人应该是真趁着这会子乱掐人了,心虚却又欲盖弥彰,“谁掐人了,我只是劝架罢了。”
胡梨气急,就要上前打人,就听李仙悠突然大吼一句,“就见你这模样,怪不得你兄长死了,一窝子莽人,定然也横冲直撞的,不死他死谁?死了也就罢了,还留个未婚妻来祸害人,你们怎么不一起在云州死了!”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瞬间大变,都知道今日之事,因着这一句话,确实不能善了了。
折棠早就忍不住了,反正待会都要被长辈们抓起来骂的,不如先得点利息,于是将袖子撸起来,冲着李仙悠就冲了过去,跟别的小女娘打架不一样——她们擅长薅头发,往脸上招呼,但是折棠不一样,她力气大,同龄人之间,曾经打遍云州无敌手,何况是京都一娇生惯养的女娃娃。
于是上前不招呼脸,不碰头发,只抓着李三姑娘的腰带往上一举,然后往下面一砸,砰的一声,将人给砸地上。
正面朝下,脸先着地,嘴里啃泥。
一群人被震惊了。
她们哪里见过这种打架的阵仗,平常推搡几下都不得了了。
于是她们呆住了。
于是,在这呆愣的几瞬间,折棠又轻巧的将李三姑娘再次拎了起来,然后啪的一下,又摔下去。
而被摔懵的李三姑娘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吐出嘴里的泥土,哇的一声哭出来。
折棠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不过,她远远的瞧见跟在李仙悠身边的几人已然匆忙离去,想来也应该是告状去了。
她就一边整理袖子,一边唉声叹气的想:待会她是要装的比李三更可怜呢,还是更可怜呢?
世人皆爱可怜人。
第8章 、结束
跟折棠预料的没错,没一会,就有人来传召他们过去,不过,令她诧异的是,传召她们过去的是陛下身边的王公公。
折棠虽然没有经常跟着出入皇宫,但是也因养在朝华公主膝下,曾经面圣过,当时是王公公领着她进的御书房,因着记忆深刻,所以还识得王公公。
她心里就咯噔一声。
她是想将这件事情闹大,但是没有想过闹到皇帝的面前去。
折棠在心里思忖起来,其他人脸色也不好看,僵硬着跟在王公公身后,也不敢跟他打听。还是云芫笑着上前,问:“公公,陛下唤我们过去,可是有什么事情?”
王公公笑呵呵的,“郡主莫急,去了也就知道了,老奴也只是奉命行事。”
然后又轻声道,“长公主殿下也在那边呢,您不必担心。”
话是这么说,但是去了才知道,不仅仅是长公主,是整个来参与春猎的人都在。上至皇帝皇后贵妃等皇室中人,下至文武百官全部坐在前面。
折棠还看见了皇叔。他站在皇帝的身侧,正在看她。她就微微低头,不敢正视皇叔的眼睛。
正在此时,皇帝的声音响起,“这是……李家那丫头吧,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李三姑娘的父亲,左丞相李远成连忙站起来,到中间回话,“回陛下,正是小女。”
皇帝笑起来,“那打她的是谁啊?”
折棠听得头低的更甚,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是臣女。”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瞬,突然看向长公主,“这是你养的那个小丫头吧?”
长公主没站起来,依旧坐着,笑道:“是,两年前,曾带着她进宫拜见过您。”
皇帝就又盯着折棠看了一眼,那一眼,折棠感觉自己毛骨悚然。
她突然想起了以前她问皇叔的一句话。
那时候,她刚到京都,因着要去皇宫面圣,些许紧张,于是问过皇叔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皇叔正在琢磨其他的事情,闻言脱口而出疯子两字。
他觉得皇帝是个疯子。
不过,后来,皇叔又不准自己继续问原因,折棠也跟陛下从没交集,便逐渐忘记了那句话。
今日,被这眼神看了一眼,突然想起来了。
她心里一颤,还没想明白,便听皇帝问,“那丫头,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人?”
折棠便摒除杂念,深吸一口气,道:“回陛下,她辱骂我父亲。”
被人辱骂父亲,确实是可以出手的。
皇帝便点头,“李家丫头,你辱骂她父亲了吗?”
李仙悠怎么可能认账,她摇头,哭道:“陛下,臣女没有,她血口喷人。”
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有人作证也没事,她放心大胆的喊道:“陛下,臣女今日只是觉得她不懂识马,谁知她恼羞成怒,将臣女打成这般——陛下,求您给臣女做主。”
她说这话的时候,哭的梨花带雨,身子哭的颤抖不已,摇摇欲坠,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给吹走似的,反观折棠,依旧跪的笔直,面色无异,跟李仙悠完全是两种状态。
李贵妃和皇后坐在上头,见到此一幕,李贵妃暗暗蹙眉,皇后却笑道:“许是孩子们争吵间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李三姑娘自己忘记了,但折家姑娘记住了。”
皇帝却没有看皇后,而是看向折棠,道:“她说没有辱骂你父亲,你怎么说?”
折棠就变得很平静,若是有人仔细看,便能发现她如今的神色,跟云王平日里思考事情的时候很像。
几瞬后,她开口道:“陛下,她说了。她说我父母双亡,没有教养,这话,众人都听见了,臣女不敢说谎——彼时,臣女想,她说的不对,即便我父母双亡,我也是有人教导的,朝华长公主也教我读过诗书礼仪,不是个没教养的人,既然我不是,便也没跟她计较。”
折棠手突然指向李仙悠,“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又在后面说我父亲活该死!”
李仙悠被她指着吓了一跳,顿时愤怒起来,“你胡说,我说的不是你父亲。”折棠:“那你说的是谁?”
李仙悠张口就来,“我说的分明就是——”
眼见她就要上钩,李贵妃便想要张口阻止,谁知刚张开嘴巴,就见皇帝的目光看了过来,那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但是李贵妃愣了一瞬神,便已经来不及阻止李仙悠了。
只听她家侄女大声的道:“我说的是胡家那个早死的儿子!”
一时间,全场静寂。
折棠就笑道:“你如今亲口承认了,该不会待会又说没说吧?”
皇后捂着帕子笑了。
李家这个女儿,脑子好像有病一样,这些年仗着有李贵妃在,处处横行霸道,有人报到她跟前来,她也一律宽慰,并不责罚李三姑娘,就想养着她的性子,将来好有用处。
但是,没想到她能蠢到这个地步——李家人不教养她吗?
啧。
皇后坐在旁边看戏,李家一系,包括贤王一系的人都皱起来眉头。
胡大人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云王,暂时不敢有所动作。
折棠知道该自己上了,她肃目道:“陛下——其实李三姑娘说的没错。我爹死了,胡家儿郎也死了,我和胡家阿妹,一个没了父亲,一个没了兄长。”
“但,这是值得李三姑娘特地拿出来辱骂的缘由吗?成武三十六年,匈奴攻城,我爹虽为小将,但也懂得国破家不在,听运他尸体回来的叔伯说,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好地方,肝脏肺腑被人用刀捅了出来,还是收尸的人,替他塞回去的,那一年,云州战死三万英烈,匈奴未曾攻下城池。”
她说话不急不缓,声音平静,却又带有一股沧桑之意,用极为平叙的语气,说着令人心痛的话,让在场众人都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一战捷报。
“成武三十八年,匈奴再次来袭,胡家哥哥连夜出发,跟随云州军北上——他也没有回来,甚至连尸体都没有。胡家婶娘没办法,替他立了衣冠冢,每逢清明拜祭,都请了和尚招魂——就怕他没有尸骨,找不到回家的路。”,折棠继续道。
她说完,一个小女娘不小心哭了出来。
胡家夫人早已经泣不成声。
李夫人深觉不好,就要出声,却见丈夫冲她摇了摇头,眼神朝前面看了一眼。
李夫人心骇: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陛下在听。
她心里第一次这么慌张起来。
这时,折棠的声音已经变得激昂起来,“陛下——臣女想,臣的阿爹,胡家阿妹的兄长,都是为国而死,他们死的惨烈,死的英伟,怎么到了李家三姑娘的口中,就成了死的好呢?”
李大人便立刻上前,喊罪,道:“陛下,臣教女不严,才叫她竟然如此口出狂言,陛下——老臣有罪。”
皇帝沉着脸,没有说话,李大人心里愈发惊讶,不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他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折棠便也揣摩圣意,半响,她缓缓道:“李三姑娘,刚刚我说的这些,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