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看过去,林嬷嬷身后果然站着个一身月白衣衫的男子,男人背对着,束着紫金峨冠,只看得出长身玉立,四肢都极为修长。
这位,大概就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了。听说他年纪轻轻就领了刑部侍郎之职,日后简直难以估量。
“大哥哥果真回来了……”
明容缩在谢景越身后,声音越来越低。
温宁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座小树似的红珊瑚,没有一丝杂色,想必这是这位世子的手笔。
他们一进来,老太君就咧开了嘴:“景辞给你们也带了礼,林嬷嬷,快把那东珠拿出来。”
林嬷嬷端着一个漆盘,上面摞着几个盒子,一一走过去,明容、乐容、文容、音容各个有份,可轮到温宁却有些尴尬了,许是世子不知道还有一位表妹,因此只包了四份。
明容可算捡到了机会,方才送礼之事被二哥哥打断了,现在正好借大哥哥的礼,让她难堪,于是特意装作关心的样子,关切地去拉温宁的手:
“宁妹妹还没有礼物呢!你来自西地,怕是没见过这东西,要不,我这份儿给你吧!”
明容这么说了,乐容也跟着凑上来:“还是给我这份吧,宁姐姐人生地不熟的,需得多多关心。”
温宁方才瞟到了一眼世子的紫金冠,总觉得有点熟悉,心下正慌乱,却还被两个人一起阴阳怪气,顿时有些烦躁。
但也不好发作,只好一边觑着那人一边拒绝:“多谢明姐姐和乐妹妹好意,阿宁心领了。”
“没事,阿宁你就拿着吧!”
明容这会儿执意要装大度,一个劲儿地递到她面前,这边动静不小,引得正与老太君喝茶的世子逐渐侧过了脸。
温宁看着那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脑子里顿时乱做一团,推拒之间,明容手一翻,惊呼出声,那盒东珠散了一地。
温宁还没反应过来,东珠便滚到了她脚边,推搡之间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腰肢忽然被一只大手揽住,牢牢地将她护在了怀里。
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气袭来,温宁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像木头人一样缓缓抬头,脑海里那荒谬的猜想一点点成真。
竟真是那张熟悉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纠缠
先前的猜疑尽数被证实,临到关头,许是太过震惊,温宁反而说不出话来。
只是呆呆地抓着谢景辞的衣袖。
直到看见他眉心微微皱起,才发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嵌进了他的手臂。于是慌忙松开,退了两步低低地一礼:“多谢!”
“下次小心。”
谢景辞素来沉静,薄薄的嘴唇微抿,仿佛真的不认识眼前人。
这么一来,温宁又忍不住疑心是自己的错觉,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两个长得如此相似的人?
然而,下一刻,素来端正严谨的谢景辞理了理方才被弄皱的衣袖,温宁偶然瞥见他宽大的袖口下露出一角疤痕。
这下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了。
那道一指长的刀疤,没人比温宁更清楚来历,正是当初从江南离开时,为了救她划下的。
霎时,温宁脸色白如残烬,心底恍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在这种场合,但凡谢景辞透露出一点她曾经做过外室的消息,往后余生不必说自己无人敢娶,连整个侯府都要抬不起头来。
温宁本就随世浮萍,可父亲不一样,他戎马一生,清白磊落,不能因此而蒙羞。
因此尽管心如鼓擂,温宁还是抬起了头,定定地看向谢景辞。
这辈子他们是和平分开,谢景辞寡情,但或许——总不至于绝情?
谢景辞垂眸看着她,目光停驻了一瞬,但下一刻,又视若无睹地转过了头去。
温宁一下子凉到了心底。
“宁妹妹,你没事吧,方才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差点摔跤。”
明容没想到是世子哥哥扶了她,当着他的面,再不敢使什么伎俩,乖乖地承认了手滑。
开玩笑,她现在还记幼时给文容的课业上泼了一滩墨,然后装作无辜要替她誊写,结果真的被大哥哥要求誊抄的事情!
大哥哥常年管刑狱,明容一见他,就心有余悸。
然而,温宁现在哪有心情应付她,木然地抽出了被紧攥着的手:“没什么大碍,妹妹多心了。”
“没事就好,明容素来就每个定性,幸好景辞扶了你一把。对了,还没给你们介绍,景辞,你方才扶的就是你大姑母和忠毅侯的女儿——温宁。”老太君对着谢景辞说道。
温宁紧张地看向谢景辞,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可谢景辞只是无波无澜地看了她一眼,音质清冷:“表妹安好。”
仿佛真的是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温宁紧绷着的肩膀顿时就松了下来。
谢景辞看见她不露痕迹地舒了一口气,唇线紧抿。
他在她心里就这样不近人情?
温宁没看见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晦色,顺着他的话行了个礼:“多谢大表兄。”
景辞,谢景辞,温宁放松下来,默念了一遍,原来他叫谢景辞。所谓世子,原来竟是定国公的世子,怪不得当初连渝州知府都敢抓!
“今日回府匆忙,未及替你备礼,改日补上,表妹勿怪。”
谢景辞看着她无声的退避,淡淡地补了一句。
“表妹”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温宁总觉得有些怪异。
“大表兄客气,表兄事务繁忙,不必为我如此费心。”
一想到要因为礼物之事又要见面,温宁心底便止不住的慌乱。
“毕竟是景辞的心意,阿宁不必推拒。”老太君拍了拍温宁的手,又转向谢景辞:“景辞,你大姑母去的早,我这心里总不是滋味,往后你可要多照顾些阿宁。”
“祖母放心。”
谢景辞语气诚恳,引得祖母十分欣慰,可这些话落到温宁耳朵里,却重如千钧。
“劳累大表兄了。”
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温宁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硬着头皮回话,身体却绷得紧紧的,生怕被看出有什么不同。当下便打定主意,待到祖母寿诞结束,她立刻就打道回府去。
好不容易请完安,几个人一同回去。谢景辞要回前院,走在她们前边,相隔不远,温宁慢吞吞地踱步,与他保持距离。
走了一会儿,温宁看起来魂不守舍,直到身旁的文容突然停住,戳了下温宁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
明容看她连自己的问话都没听,耐着脾气又问了一遍:“宁妹妹,你预备献什么礼呢?”
温宁抬起了头。
“祖母既说我们几个不必送那些俗物,那我们便各展所长,舞乐书画,宁妹妹难道无一所长?”
明容轻笑,帕子掩住了唇。
听说温宁刚找回来没多久,从前是养在商贾家里的,她倒要看看,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能会什么才艺?
温宁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讽刺,但现下这种局面,出风头未必是好事,瞥了眼远远走在前面的谢景辞,低声说道:“还没想好。”
“哦?但我瞧着宁妹妹这窈窕身姿,仿佛是常年习舞之人才会有的。”
乐容忽然插了句嘴,听见她的言语,明容眉毛一拧,仔细打量了一番,还真是有点道理。
眼前的人身形纤细,袅袅婷婷,再忆起方才她后仰的情景,腰肢如柳条一般,既柔且韧。
察觉到二人的打量,温宁头皮发紧。
大邺的户籍制度严格,无论平民和管吏,都有“照身贴”,只有商人流动性较大,因此世子为她拟的是一个商户女的背景,按理来说,不该学太多技艺。
可她自小被王妈妈买了去教习,琴棋书画,无一不学,此外还得能歌善舞,样样皆精。
在那种环境里,学不好的人都会被当做弃子,早早地流入风尘。只有顶尖的,虽则也免不了侍人的下场,但起码会等到及笄。
温宁知晓这个道理,是以自小就分外努力,为的就是让王妈妈看到她的潜力,晚一些被推出去,从而找到脱身的时机。
没想到当日保命之法,今日却成了潜在的祸患。
“明容要献舞。”文容小声地在温宁身后提醒了一句,温宁便知晓,这是让她避开的意思。
保险起见,温宁思虑再三,说道:“我并不善舞,近来病了一场,许是身形消瘦,让妹妹看走了眼。”
说罢,斜觑了走在前头的世子一眼,离得颇远,他应当听不见吧?
可谢景辞一向耳力过人。远远地听见随风飘来的低低絮语,脚步一顿,轻笑了一声。
不会跳舞?
她的舞,说是名动天下也不过为过。
隔了许久,谢景辞还是清晰地记得,她莲步轻移,腰肢微颤,撞入自己怀中的场景。
那晚,谢景辞生平第一次被勾起了欲,明知道是自找麻烦,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把她带下了船。
温宁余光里瞧见谢景辞脚步一顿,心跳也跟着停了一瞬,待看见他拐过了弯,人影渐渐淡去,提着的心才跟着送了下来。
“不会啊?”乐容嘴角轻抿,似乎很贴心地补了一句,“这么好的身形真是可惜。若是有条件自小习舞,必定也会像明姐姐一样。”
明容有些得意:“我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既然祖母爱热闹,那寿诞那日,我便跳上一支,哄哄她开心。宁妹妹,你既不善舞,那抚琴总该可以?不如我二人一个奏乐,一个起舞,祖母定然开心。”
温宁实在不想配合这娇小姐的脾气,明明初次见面,也不知她为何如此针对自己。
“明姐姐的提议固然是好的,但阿宁手拙,也不善抚琴,怕坏了姐姐的舞。”
“瞧我,不该提起妹妹的伤心事的,妹妹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了去,便是实在献不出什么才艺,想必祖母也不会怪罪。”
明容瞧她似乎真的什么也不会,顿时放下了心。
她不知,寿宴岂止是宴席?
定国公府的老太君做寿,必然是全京师的豪门贵胄云集。
时喻定然也会来,青梅竹马许久,按理也该定下来了,可舜国公府迟迟没有动静,明容拉不下脸去问,只好在宴席上打算大展风头,让时喻着着急。
偏在这时候,来了一个外小姐,还是个容貌身段极佳的。恐怕贺寿是假,说亲才是真!幸而乐容提醒了她留心,要不然半路上被截胡,有理可都说不清。
“多谢姐姐关心,阿宁思虑一番再做决定。”
温宁垂眸,看着明容这么紧张寿宴,大约有些明白了。其实她本意也不想出风头,如今又知道了世子的身份,更加不想久留。因而献礼一事,还是低调些好。
明容见她颇为低顺,终于满意地离开了。
温宁回到了憩园,顿觉身心俱疲。
直至看见那株高大的海棠树,便如同看见了母亲,轻轻地贴上去。
银环只以为她是受了明容的气,并不知晓这一日她见了谢景辞想起的从前的诸多委屈,只好煮了一壶安神茶,劝她歇下。
这一觉昏昏沉沉,梦里温宁仿佛不是在憩园,而是在蝶园,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错乱。
直到一声催促,温宁才终于从梦魇中睁开眼,此时已夜幕西沉。
银环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姑娘,世子来了。”
世子?
他来了。
温宁看着银环的脸,慢慢与蝶园里照顾她的念珠重叠。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在看的小可爱呀~
第5章 私会
“念珠?”银环有些疑惑,“念珠是谁?”
这么一问,温宁方才清醒一些,发觉自己把呓语说出了声。
“一个旧识罢了。”
骤然被勾起了思绪,温宁有些怅然,她走了大半年了,蝶园里的人大约也都遣散干净了吧。
没人照顾,也不知那株亲手栽下的栀子还能不能成活。
未来得及深思,忽而又想起方才的通传,顿时有些警醒:“你方才说谁来了?”
“世子来了,就是大房的长子,谢大公子。”
银环以为她记不清关系,解释了几句。
没想到话一出口,忽见姑娘向上拉住了被角,神情有些紧张。
“他来做什么?” 温宁语气有些冷。
那一日明明说好了一别两宽,今日却不得不住在同一屋檐底,也难免温宁有危机感。
“这……我也不知,不过世子手中拿着一个檀木盒,约莫是给姑娘补礼来着。”银环倒是很高兴,“早上才说过,傍晚就送过来了,世子对您还真是上心。”
多一个照应的人,姑娘在国公府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檀木盒?”
温宁嘴唇轻抿,眼眉微低,长睫落下一片阴影。
既然来了,那便也趁此解释清楚。她可不想被误会来国公府是另有所图。
谢景辞站在海棠树下,长身玉立,听见脚步声一回眸,便看见温宁一身素色纱衣,眸中划过一丝诧异。
她穿素衣,也别有一番风情。
其实,谢景辞一直以为她喜欢繁丽的衣饰。
无论是江南之初见,还是平京之蝶园,每回相见,即便是深夜,她也总是云鬓花颜,衣装整齐。
如今换上了一身素衣,朱唇未点,却生出一种清冷之气。
谢景辞看着她一步步走来,忽然觉得手中这礼颇不合时宜。
于是轻轻拂袖,把手中的檀香盒子轻掩进袖底。
盒中是一支缠丝绕珠玉鸾步摇,是当初她尚未离开之际,就备下的生辰礼。为了这礼,平京顶好的工坊,磨了三个整月。
可如今一看到这张清水芙蓉面,谢景辞忽然就觉得拿不出手了。
不是不够贵重,只是不相配。
他陡然生了错觉,素淡的,和华美的,哪一个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