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低头不说话。
虞家大姐哪里受得了这冤枉,赶紧走了出去,到了门前,见着了雨里的姜姝,心头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感情是来她这用苦肉计了。
这类人她见得多了。
虞家大姐想也没想,当下也走到了雨里,还在想着怎么开口,才能不失体面,又能让姜姝难堪。
对面的姜姝却先开口了,“夫人如今虽落魄,寄人于篱下,但好歹名头还是个秀才夫人,当也懂得,不问自取者,为偷的道理。”
虞家大姐一瞬愣在了那。
活着这大半辈子,还未曾被人如此明着羞辱过。
那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足以戳她的心窝子,虞家大姐一口气吸上来,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你……”话没说完,又被姜姝堵了回去,“若我今日冤枉了贾夫人,我愿意当着大伙儿的面,同贾夫人赔罪,若是贾夫人当真拿了我屋里的东西,还请贾夫人立马归还。”
虞家大姐能坚持不二嫁,注重的便是一个名声。
日子虽落魄,但身边的人碍着她姓虞,还有个侯府傍身,平日里都是敬着她的,免不得说上几句奉为的场面话,久而久之,虞家大姐便当了真。
也觉得是自个儿凭本事,维护出来的体面。
这份体面,让她得以在侯府这等高门户,多一份傲气,甚至面对侯夫人时,她还能保持几分清高,也曾同人说过,她家那口子若不是个短命的,如今怕早就进了长安。
侯夫人是她的妹妹,她说什么,她能让着她。
但姜姝不会。
那一番话说出来,就没给虞家大姐留半分情面。
虞家大姐没受过这等刺激,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地道,“世子夫人今儿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嫌我娘俩住的久了,想赶人,也用不着寻这等龌龊的由头……”
姜姝立在那,不说话。
由着她说。
虞家大姐那一屁股下去,身上也湿了个透,贾梅见到这阵势,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忙地上前将虞家大姐扶了起来,哭着道,“娘,你到底拿了世子夫人什么东西啊,咱还给她吧,我不嫁了成吗……”
虞家大姐今日去了东院,贾梅都知道。
心头也清楚世子夫人那样的人,没事不会找上门来。
“我能拿她什么东西?”虞家大姐气得回头冲贾梅吼了一句,吼完便不依不饶了,让人去寻侯夫人来,“行,咱们今儿就让侯夫人来评这理。”
这一闹,整个侯府都知道了。
三房的三夫人听丫鬟说完,心头一凉,下意识地看向了鹏哥儿手里正在玩的那个核桃罐子,二话不说,赶紧夺过来,亲自抱着跑去了虞家大姐的院子。
一路上那心口,七上八下的直跳。
三夫人走的急,比侯夫人先到,看着雨雾底下立着的姜姝,腿脚一软,差点就跌了下来。
天爷啊。
这回怕是要被那虞家大姐害惨了。
虞家大姐已被丫鬟们扶了起来,死活不肯进屋,非要等到一个说法,丫鬟们只得用油纸伞替她遮了雨水,三夫人过来时,虞家大姐还在哭着,“我这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通冤枉,要是出去,还有什么活头……”
三夫人可管不着她了。
一头扎进了雨里,将那罐子递到了姜姝面前,直接问,“夫人寻的可是这个?”
那罐子已经被鹏哥儿拆了盖儿,里头的核桃也只剩下了一半,罐子面儿上的那几颗艳丽的红樱桃,被鹏哥儿拿在地上磨了半天,早就剐蹭出了磨痕。
姜姝心头突地一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三夫人见她的神色,便也明白了。
转头便是一跺脚,看着贾夫人道,“夫人也算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今日怎就干了这等糊涂事了?那鹏哥儿才三岁,他不懂事拿了东西过来,夫人不仅不拦着,还同鹏哥儿说,这东西就是婶子送他的,如今鹏哥儿才三岁,你这,这让他往后如何面对他四叔和四婶儿啊……”
虞家大姐也愣住了。
怎么也没料到姜姝兴师动众地跑来她的院子,是为了这核桃罐子。
被三夫人这般当面质问,一时下不了台,嘴角动了动,“这,这不就是一罐子核桃,那鹏哥儿喜欢吃,吃了便是,哪能料到世子夫人会这么紧张。”
三夫人听完,咬着牙又是一跺脚,“这,这哪是一罐子核桃的事儿……”说完也懒得同她掰扯下去,将那罐子凑近她,“贾夫人得告诉我,这罐子原来是个什么样的,里头的核桃有多少,咱也好赔给世子夫人是不是……”
三夫人心头是在想着怎么补救,奈何虞家大姐没这么想。
觉得是三夫人特意在众人面前臊她的面子。
当下没了好脸色,偏过头去,三夫人不甘心,手里的罐子又往她跟前移了半分,虞家大姐心头蹿出了火气,一巴掌拍了过去,“我瞧什么瞧,我又没动她东西……”
三夫人被她一拍,手上沾了雨水本就滑,只听到“啪”地一声,那罐子碎在了青石板上,半罐子核桃混着那罐子的碎渣,一瞬散在了雨水里。
周遭突地安静了下来。
半晌后,姜姝蹲下了身子,一眼不发地捡了起来,三夫人脸色一白,唤了声,“夫人……”
虞家大姐知道自己惹了祸,却又觉得姜姝这是在做给旁人看,“不就是一罐子核桃,我替鹏哥儿赔了还不成……”
“滚。”
虞家大姐话还没说完,便见姜姝突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从雨雾中瞧过来,凉得吓人。
虞家大姐一个哆嗦,心头虽有些虚,到底想了起来这是侯府,嘴角不由抽了抽,冷嘲了一声,“看今儿夫人这样子,是不打算罢休了。”
姜姝蹲在那雨水,手指头紧紧一捏。
手里的碎渣子割破了皮,指缝间流出的雨水瞬间泛了红。
袖筒里的细针刚露出了一个头儿,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姜姝。”
姜姝没动,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虞家大姐,身后的人又唤了一声,“姝儿听话,过来。”
姜姝还是没有起身,但那嘴角却是突地一颤。
心头的酸楚,犹如海浪一般汹涌地涌了上来,十几年来,除了六岁时被姜文召冷落,一人躲在角落里委屈地哭过之后,姜姝再也没受过这等委屈。
待察觉过来,那喉咙已经紧得发疼。
姜姝轻轻地咽了咽,眼眶里的泪水一瞬夺眶而出,无声地落在了脸庞上。
第83章
范伸刚从宫中回府, 一身黑色官袍,手里还抱着几本呈文,转身交给了严二, 缓缓地朝着那蹲在雨雾中一动不动的身影走了过去。
雨雾里一阵安静。
三夫人心肝子都颤上了,虞家大姐也没再吭上一声,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早在看到世子爷走进院子的那一瞬,虞家大姐心头已经开始后悔了。
懊恼自个儿怎就如此大意, 着了她的当。
她一个病秧子, 这番一淋,岂不是显得自个儿在欺负她了, 虞家大姐正谋算着也要不要一头倒下去,侯夫人已到了院门口, 一身衣裳也没个干爽。
扫了一圈雨雾底下的几个人后,深吸了一口气, 声音便有了厉色, “都给我回屋去。”
虞家大姐卡在那, 要倒不倒的。
侯夫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脸上,语气中没有了往日对她的半丝忍让和敬意, “大姐,你来我屋里一趟。”
虞家大姐哪里见过侯夫人用如此脸色同她说话, 心头早就怨她胳膊肘往外拐了,如今这幅德行,虞家大姐更是有气。
她叫自己去,自己就得去了?
她再如何威风, 自己也是她姐姐……
虞家大姐今日干了些什么事, 一路上侯夫人都听云姑说了, 此时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直接同身旁的丫鬟吩咐道,“贾夫人走不动,你们不会抬?”
连声大姐都不唤了。
虞家大姐心头一“咯噔”,还想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被身旁的几个丫鬟拖出了院子后,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
“虞江琳。”虞家大姐惊愕地看着她,急得直呼出了侯夫人的名字。
侯夫人头也没回,满脸的失望。
转头便吩咐了身旁的云姑,“你留下来,瞧瞧世子爷和夫人,再派个人去请府医。”姝姐儿身子还不容易恢复了些,这一闹,也不知道会如何。
这回是她的疏忽。
事情刚开始一出来,她就该当机立断。
云姑当场就折了回去,侯夫人适才那一声呵斥完,雨雾底下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个尽,也就只有三夫人和贾梅立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范伸走上前蹲在了姜姝的对面。
姜姝没去看他。
也没说话,除了脸上落下的两道泪,压根儿瞧不出她在哭,一张脸尤其的平静,只麻木地去捞着地上的残渣。
捞也捞不出什么来,地上的泥土和罐子的碎渣子,连着那核桃仁,已然成了一堆残渣。
破碎的瓷片儿被雨水一淋,愈发锋利,眼见那手上又被割出了血迹,范伸目光一沉,黑色袖口扫在了雨里,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哑地道,“好了。”
姜姝一语不发,使劲儿的挣脱,掌心里碎渣子越捏越紧。
范伸并没有松手,也使了劲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的头摁在了自己的怀里,手掌轻轻地扣在了她的后脑勺上,直到没见她再挣扎了,胳膊又才从她的身后绕过,握住了她的拳头。
“松开。”
姜姝捏得更紧了。
“姝姐儿。”范伸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低下头,看着她鬓角湿透了的发丝,低声哄道,“听话,松开,嗯?”
范伸一面轻声哄着,一面去掰她的手指头,片刻后,怀里的人身子一个颤抖之后,掌心的力度终于松了下来,范伸及时地将她手心里的几片碎渣子取了出来。
姜姝躺在他怀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范伸拥着她,手掌在其后背,一下一下地缓缓地舒展,下颚轻轻地蹭着她湿漉漉的头顶,又才哑声道,“好了,别怕,我回来了。”
姜姝压在喉咙口的声音,终是破了出来。
几声长长的抽泣,带着隐忍压在范伸的胸膛上,闷沉的呜咽声,与以往任何一回的哭声都不一样,甚至没人瞧得见那张哭脸,却能让人心碎断魂,
范伸没再说话。
三夫人见两人蹲了半天,头上的雨点子不断,下人又不敢靠近,刚要上前劝说一句,便见范伸一把将姜姝从那地上抱了起来。
面色平静地从她跟前经过。
然那双眸子越是波澜不惊,越是冷冽深邃。
三夫人心头一凉,人都麻了,平日里三个院子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伸哥儿是大理寺卿,这些年可没少照顾着他两个叔叔,每月除了大房分配过来的月钱,伸哥儿单独还会备上一份。
两家人心里清楚得很。
侯府如今没有一个老人在,实则早就该分家了。
大房为了帮衬他们,只字不提分家的事,三夫人一直感激在心。
平日里想法设法地去报了这些恩情,今日却让那贾家大姐给闹出了这事儿,往后他三房还如何去面对伸哥儿?
三夫人只能怨自个儿倒霉,回去就唤了鹏哥儿的母亲过来,劈头就是一通训斥,“这些年你是过的太轻松了,连自家孩子都看不住了?”
鹏哥儿的母亲,是三房二公子的媳妇儿,二公子在侯府排行老三,平日里下人们都唤她,“三少奶奶。”
今儿落雨,三夫人闲着无事,想鹏哥儿了。
便让婆子将鹏哥儿接了过来,打发三少奶奶自己去寻乐子。
三少奶奶便同虞家几个姑娘,躲在了屋子里摸牌,外头闹起来的那阵,几人正在兴头上,如今被三夫人叫回来,平白无故地遭了一通训,三少奶奶觉得自个儿太冤枉。
待事后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顿时对那贾家母女生了恨意。
一时也没忍住,当着三夫人的面,便嘀咕道,“也不是我埋汰她们,但凡是个眼界开阔的,今儿断然不会办这等子事,以侯府的身份,再加上大婶子的关系,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偏生目光短浅,将主意打到了东院头上,嫂子刚进门才两月不到,就找上门要给人家当妹妹,嫂子能答应?”
三少奶奶是过来人,最是不屑这等人。
什么不好,上赶着给人当妾。
三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三少奶奶开了口,便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这不就是昨儿梅姐儿上了东院,同世子夫人自荐枕席,被世子夫人当面拒绝了,回头想不通哭了一夜,今儿那贾夫人见不得自己女儿受委屈,上门耍威风,赶了个不巧,就拿人家屋里的东西撒野,可怜我鹏哥儿被她拿去当了靶子使……”
三夫人这回听明白了。
合着这还不是一日积攒出来的恩怨,心头霎时明朗了起来,忙地逮住三少奶奶问,“这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三少奶奶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悄声同三夫人道,“昨儿梅姐儿去东院时,莺表妹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这不就听了个正着,适才摸牌不见梅姐儿,我一问,莺表妹才说出了实情,怕梅姐儿面子上过不去,还让咱们发誓不要说出去……”
谁能想到,转眼就被三少奶奶卖了。
三夫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补救的法子,虽说这事论起理来,是贾夫人的错,可到底是他的鹏哥儿拿了人家的东西。
那罐子若非是个紧要物件儿,世子夫人怎可能亲自寻上门。
如今有了这恩怨在先,那她的鹏哥儿不仅没事,还成了被人利用的受害者,三夫人哪里管得了三少奶奶同莺姐儿立的那什么誓言,她三房虽无用,可怎么着也不能受了这冤枉,去替别人背锅。
旁人也就罢了,这事情的原由,得让世子爷知道。
“我去见见莺姐儿。”
***
姜姝被范伸抱回来后,便放在了热水池子里。
雨水淋久了,周身一股子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