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剑的时间与他错开,巡逻山庄也不会特地与他相见。即便是请教医术,也都是他们偶尔碰面时才会交流。她主动找他少之又少,一般都是有事。
“听说你要去江南?”江凝紫手里拿着书,是刚看完的一本,准备还给西门吹雪。
昨天她便听胡管事说起这事,药库所有人都在忙碌,为庄主准备出门备不时之需的药品。
在偷偷跟去和大方询问之间犹豫了一晚,今早她还是出现在西门吹雪练剑的地方。
手里准备作为借口的书册,在西门吹雪问起时,她又放弃了这个专门找的来寻他的理由。
西门吹雪低头看她,她的头顶有两个发旋,很有趣。距离上次这样看她,两个发旋离他又近了一些,是江凝紫又长了些个子。
“他们应该跟你说过,我每年要出门四次。”西门吹雪道。
“是去做什么?”双月对江凝紫说过西门吹雪出门的次数,她此来只是为了问这一句。
西门吹雪道:“杀人。”
是江凝紫问的,他才多答一句:“顺便查账。”
江凝紫的注意力都在前一句上了,西门吹雪的武功就这样,孤身一人跑去杀人,万一出什么事了,都没人帮忙搭把手。
若是对方提前做了布置,西门吹雪不就危险了吗?江凝紫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危险场景,还有各种难以避开的意外。
在她思考如何提出跟西门吹雪一起去的时候,西门吹雪突然道:“一起去江南?”
今晨他开始练剑不久,就察觉到没有掩饰自己行踪的江凝紫来了。她在梅林附近晃了许久才走到他面前,面色犹疑,说话期期艾艾,十分好懂。
“我可以吗?”江凝紫亮了眼睛,没想到能如此容易达成目的。
“当然。”
*
从太原南下会经过秦岭淮河一带,江凝紫翻阅过的医书中都提到那里药材丰富。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亲自去看看,她是非常开心的。
但在路上听到西门吹雪此行目标的具体情况,她的心情不受控制得糟糕起来。
这人名叫周展,擅使双板斧,江湖人称“斧破天”,曾和“三刀”彭远在比试中落败,留下一道贯穿全脸的疤痕。
周展容颜俊秀,经此一役便在江湖中沉寂下来,没想到去年腊月竟被他找到了彭远家人所在,一双板斧屠了彭家十六口,包括回娘家的彭家小女儿和她襁褓中的孩儿。
已经去世两年的彭远估计也没想到自己多年前的一场比试,竟然会给家人招来灭门惨案。
“我以为祸不及家人。”古朝的江湖人在比试中大多不顾忌生死,西门吹雪也是这样。江凝紫虽觉得不对,但也没什么立场发表意见。初闻这种惨事,她还是接受无能。
生活在和平时代,不应该更加珍惜生命吗?对方也没做什么罪无可恕之事……
“话是这样说,”西门吹雪擦拭着自己的剑,“若是有人毁了你的脸呢?”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这比缺胳膊少腿更难接受。
江凝紫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脸,粉黛未施的脸上是属于少女的光滑。沉默良久,她叹息道:“我知道为什么雪肌膏如此受人追捧了。”
她又正色道:“但这不是他杀人全家的理由。我以为彭远总该有些朋友。”
不应当等到半年后西门吹雪听闻此事,为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报仇。
“彭远已经去世,他又无后代习武。”西门吹雪点出现状。
无后利可图,又会惹上周展这样一个疯子,彭远去世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和他相交的朋友大多有儿有女,有几个人能有万全的把握能将周展彻底杀死呢?
“所以你来?”江凝紫问。
“我来。”西门吹雪握紧剑,到目前为止,他出手还未有一人能全身而退,但每次一出手前,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归来。但他觉得,有些事本就需要有人去做,不是吗?
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奔波千里去杀人,寻常人不理解西门吹雪这样做的原因,西门吹雪也不需要人理解,他想做便去做了。对于他而言,他杀的是该杀之人,这就够了。
八月初七,是西门吹雪定下的杀人日,他们六月中旬便从万梅山庄出发,此时距离定好的时间还有月余。
西门吹雪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他杀人前需要沐浴斋戒,所以他总是提前到达做好准备。
周展颇有几分张狂肆意,以他的武功,也不惧多数的江湖中人。屠了彭家人后,他一直居于杭州一带,并不难找。
*
途径秦岭,江凝紫同西门吹雪告别,约定了八月再见,便背着剑、干粮和药篓进山。
一人走在山中,自然比不得万梅山庄的安定舒适。
江凝紫也是在进山的第二天才将自己被万梅山庄养懒的身体调整过来。
人在安逸的地方生活久了,再回到差的环境中,总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幸好江凝紫只被腐蚀了半年时间,回到原来的状态还很容易。
一路往东南方向走,江凝紫还算幸运地得了些山参、首乌、灵芝,年份都是五十年往上,若是出手,大约都能卖个好价钱。
这些都是意外收获,虽是喜事,也不值得因此耽误时间。
对江凝紫来说,更大的收获是真正见到了许多书中提及的草药的具体模样,寻得不少只在这里生长的草药。
凭着新鲜的草药和简易的工具,根据自己在医书中记下的药方,江凝紫配出了不少有用的药丸、药粉,这让她有种所学有用的感觉。
江凝紫紧赶慢赶,花了半月时间终于走出秦岭连绵不断的山岭,偶然在山中遇见一猎人,才知自己身处龟山,去杭州一路往东便可。
只有经验老到的猎人和采药人才会在山中几日不归。平日若是能收获充足,他们大多按照祖祖辈辈流传的路线、口诀在山中行走,不会涉足险远之处。
这就使得只知道方向、对龟山地形一无所知的江凝紫迄今为止只见到这么一位猎人。
*
“唔……救命,救命……”江凝紫沿着溪水一路前行,有呼救声在溪水流淌的声音中若隐若现。
江凝紫脚尖轻点,一个小跳飞起,循着声音来到距离溪边不远、树木丛生的陡坡处。
踩在陡坡的高处,江凝紫听到的呼救声在此刻清晰了许多,是一个粗糙沙哑的男声。
这声音来自下方。
低头搜寻,江凝紫发现陡坡下一堆干枯的草叶在这绿意葱茏的山间格外惹眼,错落的间隙中,可以看到底下的黑色空洞。
求救之人听见了江凝紫发出的声响,大声问道:“有人吗?是有人来了吗?快救救我!”
江凝紫落到安全之处,拨开遮住深坑的枯草,里面的人眼中迸发的光芒在看见她的瞬间黯了,仍认真提醒:“小姑娘,你小心些,别掉下来了。”
他的身侧歪着一只药筐,周围散落着许多草药,手里紧紧握着一只药锄,一看便是位采药人。
这人应该是采药归来不小心踩入了猎人的陷阱,看这遮盖陷阱的草叶的枯萎程度,采药人也在坑中撑了几天了。
“你能自己站起来吗?”江凝紫问。
采药人摇摇头,“我腿上有伤,右手大概也断了。”
这陷阱是依着陡坡挖出来的,里面是一个狭长且幽深的坑洞,采药人不小心掉进去,右手又无法施力,卡在里面连站起来都不能。若不是身边有不少草药能胡乱吃着续命,估计几天过去命都没了,更别说等挖坑的猎人回来发现他。
江凝紫的药筐里装有麻绳,等她将麻绳送下去,采药人却不肯接,“小姑娘谢谢你,我重得很,你拉不上来的。”
“你家长辈在吗?”他的眼中露出希冀。
江凝紫摇头,“就我一人。”
这……
采药人不愿接绳,又提出一个法子,“我家就在山下的村子……”
江凝紫晃了晃绳,“大叔,这深山老林我敢独闯,总有些本事的,快拉住绳子。”
这么多天只有江凝紫一人路过,采药人虽不放心,还是依言用左手拉住麻绳,却不敢将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上去,怕不小心把江凝紫给拽下来。
没曾想仅凭普普通通一根绳,他竟被江凝紫拉着站直了身子。
采药人张大嘴,不由得放开了手中的麻绳。
见状,江凝紫的手腕轻轻一抖,那麻绳缠上了采药人的身子,待她手腕猛地一抬,采药人倏地腾空,直接从深坑中飞了出来。
第17章 、龟山2
“我这……我这!”采药人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天上被树叶遮盖得有些斑驳的太阳,哪怕被阳光刺痛双眼也不肯闭眼。
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中流出,他才大梦初醒,跪倒在江凝紫面前,不停磕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刚把他的药筐拎上来的江凝紫把药筐往边上一放,上前止住他的动作,“大叔你别这样,我这也是碰巧经过。”
采药人不肯放弃,却因江凝紫的阻拦无法继续。
送佛送到西,江凝紫为这位名叫李山采药人固定好骨折的右臂,简单为他处理了腿上被尖锐石块划破的伤,削了根拐棍给他,送他回家。
李山住在山下的李家村,忙时务农,闲时采药,家中因为多出采药这份收入,生活得还不错,育有两子一女。
平日采药他多走熟路,难得走一条陌生的道回家,没想到就出了事。
这其中肯定有些事发生,江凝紫向来对别人的事情没什么好奇心,自然不会出口询问。
但是她不问,李山却不想瞒着恩人:“我发现了朱果!”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传承几代的采药人家中都有些辨认药材的法子,也知道一旦采到哪些药材,就可以改变一家人的命运。这朱果便是其中之一。
朱果色泽鲜红,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上,常有野兽相伴,初期只有米粒般大小,随着年份的增加,最大可有柿子那么大。
李山知道这果子并不能治疗什么病症,也没有什么特效,但却深受江湖中人的追捧。他发现的朱果个头不大,但是采上几颗,长子的彩礼、二子的束脩、小女儿的嫁妆,都不用愁了,甚至能达到令村中众人欣羡的水平。
说到这,他忍不住叹口气,“可惜全没了。”
“怎么了?”听他的意思,明显是采到了。
李山苦笑一声,“摔到陷阱里的时候我想护住它们,没想到全压碎了。”
知道朱果这东西精贵,他就没把它们放到药筐里,用布抱着搁在胸口。没成想在坑里滚了一圈,全压成烂泥。还不如放到药筐里,说不定能余下几颗。
摸着黏黏糊糊稀烂的朱果,缺食少水的李山分不清自己是摔得身子痛,还是心痛,不管不顾地将它们大口吞咽,不舍得浪费分毫。
现在想来,他大概就是吃了这些朱果,才勉强过了七八天,撑到江凝紫发现他。
难怪江湖人对这朱果多有追捧。
但若给李山选择的机会,他宁可将其卖了换钱,也不会自己吃下。
这世间不由人的事多了去了,他能活下来本就是幸运。
有李山带路,他们很快就出了山。
*
出山之后,腿脚灵便的江凝紫先一步去了李家村,通知李山家里人过来接他。
刚走到村口,她就被门前的守卫拦住了。
这情况李山没说?
面对交叉拦住自己的两根木矛,江凝紫耐心地解释自己的来意。
其中一个守卫的青年移了移木矛,动动嘴唇,显然想多问几句。
另一人绷着脸,出声道:“大牛你去找村长。”
李大牛犹豫地看了看江凝紫,最终还是提着木矛,一言不发地往村里跑去。
留下的青年依旧举着木矛,警惕地打量着江凝紫,评估她的危险性。
深山老林走出来一个小姑娘,这姑娘肯定不是一般人。
但江凝紫全身灰扑扑的,衣裳还有些破损,头发仅用一根木簪固定,和传闻中光鲜亮丽、逍遥肆意地江湖中人完全不一样。
“你真的遇到李山叔了?”他问道。
江凝紫点头,“他的腿上有伤,你们早去早见。”
青年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得在这里守着。”
说话间,刚才跑走的李大牛已经喘着粗气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老人和几个青壮年。
留下老人和一个青壮,其他人也没再次向江凝紫确认,抬着架子就往进山的方向跑去。
老人走到江凝紫面前,说自己是李家村的村长,接着又问了江凝紫的来历。
江凝紫在唐时因逢战乱,最后几年相处的大多是普通百姓。面对村长的问话,她也答得顺畅,只是觉得即使朝代更迭,时间过去几百年,普通百姓还是没有多少变化。
李家村大概遭遇过江湖人的伤害,即便村长心里相信了江凝紫的说辞,也是等到李大牛接回父亲李山,才邀请江凝紫进村。
在去李山家的路上,走在后面的村长向江凝紫解释了李家村如此戒备的缘由。
从古至今,总有很多门派建立在山林中,只不过有的广为人知,有的十分隐蔽。
龟山之中也有一门派,名为无牙门。建派的几十年间,和周围的村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他们对这个门派的情况所知甚少。
但是最近一年多以来,周边的村子总有人失踪,传言他们是被无牙门的人抓走了。只不过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没人真的敢去无牙门求证。
李家村离山最近,之前没有出过有人失踪的事。但李山进山之后多日未归,李家村的村民不得不怀疑无牙门也开始对他们下手了。
“有人失踪不报官吗?”江凝紫问。
村长诧异地看着江凝紫,他没想到在江湖人眼中还有报官这件事。
“牵扯到江湖事,官府一般不会插手。”这就是不管的意思了。
江凝紫叹口气,显然不管什么朝代,倒霉的都是普通百姓。
“姑娘出门在外也小心些,”村长把江凝紫送到李山家门口,看着这个还没自己孙女高的江湖女子,叮嘱道,“好看的女娃娃出门总是要危险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