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景象,虚幻的尘埃雾霭布满视野,隐隐约约有什么影子在期间摇晃,看不真切。
原本的黑夜消失不见了。
“那什么……我说……”眼角暗暗抽搐几下,我侧过头,耷拉着死鱼眼看着身后的三人,“你们……”
只见须枝死死地扒住夏目的左胳膊,从他背后探出一个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外面。然后两人后面还跟着缩成一团的坂田银时,被完完全全挡住,几乎看不见身形。
夏目贵志头顶挂着一滴大汗,十分无奈地回头看了看须枝和坂田银时,耐着性子任由他们躲在自己身后,只不过嘴角不着痕迹地抖了抖。
我叹气,从口袋里掏出了苹果,咬了一口:“我就想问问你们,如果实在是害怕的话还是留在这吧?”
“不不不,不怕!”
“……不是,你的苹果又是哪来的?”
然后整个空间里呈现了尴尬的沉默,只有我啃苹果的清脆咔嚓声。当我面无表情地吃完近乎一大半苹果时,躲在最后的坂田银时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不要再吃了——”
须枝也跟着跳出来大喊:“我就知道你在酒会里藏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小助理你这个只知道吃和睡的傻蛋!”
我瞥他一眼,挤出和善的笑容:“总比你只知道吃但是不长高强吧,矮子。”
“那你不也还是这么点身高吗!”
“我会长的!”我不满地反驳,顺手把苹果塞进了门缝里,假装无事发生,“现在只不过在准备阶段而已。”
“你都准备五年了……”须枝小声嘀咕。
我瞪他一眼,拍了拍手上的灰:“那还不是因为体质问题,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再理会这段愚蠢的对话,我率先迈开脚步,昂首挺胸地走进了雾气中,面上坦然自若。谁知道之前还一直很平静的雾霭突然跟癫痫发作似的,在空中搅来搅去,几乎能看见实体与形状,就像个激动又兴奋的小孩子。
然后眼前突兀地拔起一座石拱桥,灰白色的桥墩,蓝绿的河水向前无限延伸,桥中央原本被雾气所遮掩,此刻逐渐露出全貌。慢慢散开的白色烟霭环绕着上升,最后消失不见。
庙里有一座桥?
“姐姐。”
我低下头,忽然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浅色头发的小男孩拽住了我的衣摆,眼神懵懂。他的金棕色眼睛亮亮的,看着眼熟,也不知道像谁。
“姐姐。”他又喊了一声。
我后退半步,回头看了一眼小跑着追上来的余下三人,目光游移至正中间那个浅色头发的青年,恰好与他对上视线。夏目贵志愣了一下,启唇打算出声,但在看清旁侧的小男孩后,瞳孔骤缩,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其震惊的状态中。
“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须枝抱住夏目的胳膊,他没注意到对方表情都不对了,还试图向前靠近。
我蹲下身,伸出手在那孩子眼前晃了晃:“……没用了,他现在已经看不见我们了。”
似乎只有刚刚那一瞬间这个男孩子能发现我们四个鬼鬼祟祟的大人,现在他的眼睛里没有映出任何影像,神情也变得明显有些惊讶。浅发的孩子瘪着嘴巴,慌张地四处张望,脚步跌跌撞撞,直接穿透了我们的身体,找了一圈也没发现目标,脸上全是见了鬼的恐惧。
“又是妖怪吗……”他小声呢喃。
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面瘫着一张脸转过身:“走吧,绕过这里。”
“怎,怎么了?”坂田银时连忙追问,他的腿现在已经抖成筛子了,却还是强撑着扶住须枝和夏目两人的肩膀。
有着大大猫瞳的男孩子仍然顿在桥中央,他迷茫且惊惧的神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从看不清彼岸的道路上又出现了另外几个孩子。他们有男有女,成群结队地拿着小石子,一边嬉笑一边往那孩子身上扔:“喂!你这个撒谎精——”
小小的男生用手臂挡住石头,咬着嘴唇,倔强地望着他们:“我没有说谎……”
这是幻境啊。
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我微扬下巴,向几个愣住的成年人示意:“还看什么看,走了。”
这回没人有异议了,就连平时最闹腾的须枝都十分乖巧地转过身,默不作声地往另一条路上走。我往右边瞥去,发现夏目抿着嘴唇,安静地迈开脚步,发丝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楚,垂在身侧的手指攒成一团,攥得死死的,好一会才一点点地松开了。
只不过身后的对话还在继续——
“别过来你这个怪物!”
“反正撒谎精受多重的伤都可以说是妖怪干的吧。”
……
然后,就在我们几人快要离开这座桥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微弱的童音极具穿透力地响在耳畔。明明是很小的自言自语,却那么清晰,以至于每个字眼都被听得一清二楚。
“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大家都看不见……没什么大不了的……”
扑通——
他说,“所以我真的……一点都不疼……”
扑通——
我不能理解此刻心脏骤缩的疼痛,下意识地扭过头,再次看向了那个孩子。他这么说着,其他孩子也听不见,只不过泪水就这么一瞬间突如其来地涌了出来,打湿他的眼眶,打湿那张勉强保持平静的稚嫩的脸。
他似乎也没有想到,马上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年幼的男孩子马上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石头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后背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呆了一会,直到眼泪都从脸上滴到土里了,他才反应过来,抬起手使劲擦拭脸上的泪水,用力揉着眼睛想要让它停住。可越是用力擦,从通红的眼眶里流出来的液体反而越来越多。
他拼命地咬紧牙关,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到了最后不仅仅是晕染了整张脸,甚至将手指都滴得湿漉漉的。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样的……
【夏目,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可恶。”
我猛地停下脚步,捏紧手指,拔腿就朝那孩子的方向冲了过去,甚至连其他人制止的喊声都没听全。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狂奔,直接跪在男孩子的面前,衣服和膝盖还在地上摩擦了小半段。也没管他究竟能不能听见,伸手按住了他小小的肩膀——
有实体。
“喂!”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蓦地出现了人像的浅色倒影,男生瞪大了湿漉漉的猫瞳,惊讶地看着我。
“会遇到的!跟你一样的人!有好多好多好多!”我猛吸一口气,疯狂摇晃他的肩膀,把形象一说都抛之脑后,“真的,你相信我,不久就能遇到了,我也能看见鬼怪,我也想要朋友,我……”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腕,轻轻的。
我顿住了,抬起头,看见夏目贵志正站在旁边,用那种读不懂的神情看着我,几秒后,这种复杂的表情变成了如释负重,他轻声开口:“已经听不到了。”
愣了半秒,我马上低下头,那孩子眼睛里的倒影已经消失了。他在原地呆了一会,紧接着猝然奔跑起来,把那些嘲笑他,向他扔石子的孩子统统甩到身后。
男孩子稚气满满的脸上,那一汪琥珀像是突兀地裂开,接连不断的汹涌暗金色泪水从男生的眼角止住了,哭得通红的鼻子也不再渗出浓厚的鼻音。柔软的浅米色发丝散落在脸颊边,偏金色的猫瞳弯成了月牙。
啊,他笑了。
小小的身影擦肩而过,最终消失在拱桥的尽头。
我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掉身上的灰尘,平静又淡然地回头:“我刚刚发现了一件事,这座桥的名字叫[电炙恶魂量子道人磁暴特斯拉时空隐士之断首桥]”
噗——
须枝狼狈地擦掉嘴角喷出的口水。
坂田银时叉着腰点点头,格外赞同似的比出一个大拇指:“我也发现了,这里估计就是霸域裁决天地壹号震慑威雄黄宇宙无双的幻境。”
“够了!你们不要擅自给这个破庙加戏好不好!”须枝忍不住叫起来。
我一脸正气:“你不懂啊这位朋友,电炙恶魂量子道人磁暴特斯拉时空隐士之断首桥是存在于虚空中的建筑物,如果得到比特拉斯多魔王的许可,我们就可以穿越笛卡尔时空,破坏寂灭勇者气流斩,布下死亡结界,成为新世界的神——对吧,夏目先生?”
被提及的青年连犹豫都没有,简洁的回答让人觉得很安心:“嗯。”
“切,你俩都是一伙的……”须枝皱着脸小声吐槽,“真是见色忘义五颜六色七嘴八舌……”
“你在嘀咕什么呢。”我没听清。
“什么都没有!”
须枝冷哼一声,大踏步走在前面,一副完全不会被任何事物吓到的样子,随便扒拉着衣领大声嚷嚷:“等从这里出去我就要吃冰淇淋!五个!”
声音大得让人想放弃所有的素质对着他砸点什么。木着一张脸偏过脑袋,我超级淡定地跟上这家伙的脚步,在心里叹了口气,半是认命半是习惯地应道:“吃吃吃,随便你。”
看不清终点的道路再次分岔,白皑皑的雾气就像有实体一般,空气温温的,弥漫着霉味,光线也不足,墙壁的纹路变得稀疏,角落堆积着灰尘,感觉脏兮兮的。
在下雨——
没有雨滴的感觉,但天色骤变,肮脏的垃圾堆另一头,许多水汽汇聚在一起,烟雨蒙蒙,路上的水洼荡出涟漪。眼前出现了小小的神社。
一个女人蹲在神社的屋檐下。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而且光着脚,一眼就能看出她被打了。在她正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站着橘色短发的男孩。
雨下个不停。
女人在哭。
而小男孩撑着一把伞,不是尼龙帆布伞,而是传统的纸伞,不仅难拿,还很重。竹柄很滑,光是握紧,手掌就用力到发痛。他没有上前。
只是看着,没错。
须枝站在男孩子身后,背对着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雾蒙蒙的雨丝笼罩在他与那孩子如出一辙的鲜艳橘色发丝上。
脚下一片泥泞。
水洼里倒映着女人和他的脸,女人在用眼神责备着男孩。
“妈妈……”
“滚开。”
女人说。
第152章 回忆杀都
须枝记得泥泞。
每回挖掘古老的记忆,几乎都会碰到泥泞。在他还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那记忆伴随着湿土的气味。
大概是在上五年级的时候,须枝扶起了跌在泥洼中哭泣的女孩。泥巴非常滑,女孩子哭闹着,所以他没办法一下子扶她站好,他缠斗了一阵子,丢开雨伞,用双手抓住挣扎的小女孩,想要一口气把她抱起来。
就在这时。
——喂。
声音传来,须枝瞬间放开女孩子的身体,因为他觉得不妙,被看到了,会被同伴嘲笑,会被欺负。这些想法在一瞬间掠过须枝的脑际。
——你在做什么……!
是女孩父亲的声音,须枝被那气势吓到,后退了一步。因为从不同的角度解读,看起来就像是须枝抓起女孩,把她丢进泥泞里,不,实际上,对方就这么解读。
女孩子突然放声哭叫。
——你这小子做什么……!
男人踢溅起泥水,跑过来抱起女孩,然后一拳揍飞了须枝。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五雷轰顶的怒声传来,须枝被一拳揍倒,跌落在黏湿的泥地上。他倒在带来的纸伞上,所以痛极了,伞骨也断了。
女孩子只是哭个不停。
雨没有要止住的迹象。
须枝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没有辩解,浑身湿透地回到家里,女孩的父亲也找上门叫骂,祖母不断说改天登门道歉,然后须枝又被父亲打了打几顿。
——居然对小女孩动粗……
——你是人渣……带着灾厄出生的孩子……
须枝没有争辩,应该说争辩也没有用。如果解释,一定会被骂得更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对他留下了阴影。
那是良心吗?
是的吧,但一切都弄巧成拙,对他而言,那是不愉快的回忆,完全是讨厌的、阴暗的、难过辛酸的回忆。
没错。
当须枝还是孩子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雨,放学回家的路上,母亲坐在神社的屋檐下。她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还光着脚,一眼就能看出她被打了。
父亲是个人渣,是个饭桶,为人自私,而且生性多疑,喜欢胡思乱想,还酗酒,然后殴打母亲。拳打脚踢,甚至动刀伤人,即使在人面前也不避讳。想都不用想,母亲是挨打而逃出来的,而且被打得相当惨。
须枝撑着伞低下头去。
神社内的水洼里,倒映出女人的脸。
她又用那种责备的眼神看他,这样就行了吗?这是谁的错呢?都是因为你所以才会这个样子,你造成了这种残忍的行为,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就脱离这个家了。
人渣。
母亲的眼神在苛责他。
须枝无法承受。
“妈妈……”
“滚开。”她说。
死掉的那天也是雨天。
在雨中,须枝被一群人拖出去,拳打脚踢,被打到不省人事,牙齿断了一颗,肋骨断了两根,脸肿成两倍大。
他被扔在仓库里五天,不吃不喝,然后被逼着切下小指。起因只是被诬陷性-侵了面包店老板的女儿,那女孩只是一声不吭地躲在人群背后,冷漠地看着。
雨幕遮蔽了视线,很快地眼前的景象如同预想的蓝天般扩散开来,绕到屋后,就像是要洗涤人生的污浊般,不断刷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