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的温度十分温暖,少女笑着摸了摸我的发顶。那双黑色的眼睛宛如倒映在一片温柔又清澈的湖泊上,像是有金子在里面流动,亮晶晶的。
“会打你的人,会欺负你的人都不是真的喜欢你。”她轻轻地说,就那么抬头看着我,“真的喜欢你的话,只会这样摸摸头……”
我本能地感觉到她想表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耿耿于怀?是自责吗?”她问。
“……也不是自责……只是稍微…有点丢脸……”
“什么事情?”
“那件事。”
说完,语速之快令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当时那个爷爷叫我去家里玩,然后再把钱给我,天快黑了,我本来想着实在不行就和亲戚坦白,但是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而且快下雨了,我书包里有伞,就想着先送他回家好了。”
语序有些颠倒,甚至没有逻辑,可对方听得很认真。
“可我不该那么做的。”
“为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笔,说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说他喜欢我,然后拉上窗帘…我把钱还给同桌,我觉得自己应该会被夸奖的,但是没有。”
“后来呢?”
“……”
潜意识有些排斥,我耷拉着肩膀,揉了揉太阳穴:“后来我就想,肯定有哪里出错了,那天带着的发绳是红色的,铅笔盒里有五根铅笔,两块橡皮,纸盒的样子,餐巾纸的气味,一定都弄错了,全部都错了,我天天祈祷如果一觉醒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那不是你的错。”
“没有人这样说,大家特别惊讶,然后嘲笑我,其实那时候大家都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没有人明白。我只想让这件事快点过去,每天都提心吊胆,每次走过那条街都会反胃呕吐,我不能正常交谈,看见那个年龄的人就会发抖。”
“那不是你的错。”
“最伤心的时候就是看见网上说有这种事情这辈子就毁了,特别特别难过,为什么是我呢,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所以我觉得很丢脸。”
“不,那不是你的错。”她抱住我的肩膀,温柔地拍了拍后背,“你没有错,不是你的错,说喜欢你才欺负你选中你都是骗人的。如果真的喜欢你的话,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忍不住笑出声,把脸埋在她的肩上,闻到一股很香的气息,那像是栀子花的香味:“对,你说的对……以前张昀目说,普普通通的喜欢才不是这样,她说真正的方式是会这样抱抱你,然后摸摸头,我记得。”
“还有呢?”
“还有……还有好多人,他们说我穿裙子好看。”悄悄弯着嘴角,我轻轻摸摸她的衬衫衣领,“短袖也好,吊带衫也好,什么都能穿,不用一直穿长袖衬衫,也不用遮着胳膊,没有人会在意的。”
她也闷闷地笑。
“小奚。”我搂着她的脖子,感觉耳朵湿漉漉的,“那不是你的错,真的,你能出生真的很好,我很喜欢你。”
……啊啊。
没错,她可以哭,可以善良,可以穿裙子,可以说喜欢,可以和男孩子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可以和有好感的人告白,亲吻,然后手牵手,头靠头。
眼前的少女顿了顿,咧开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神采奕奕:“嗯。”
——我很喜欢自己。
我已经不讨厌这个世界了。
“所以你是我丢失的……某一魄。”
“不愧是你。”她眉眼张扬地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带着婴儿肥的娃娃脸终于在淡淡的光芒中变得稚嫩,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吧,干干净净的,眼睛就像是泉水一样含着柔亮的光。
看了她几秒,我默默捂脸:“总觉得有点变态的自恋感是什么回事,我以前长成这样吗?太没有攻击性了,看多了对心脏不好。”
怎么回事,超可爱的啊——
超想摸摸她的脸!然后举高高!
“我知道你这家伙在想什么。”小姑娘露出了略微嫌弃的表情,摆摆手开口,“停止一切恶心的想法,总之感受到本体强烈的愿望和情绪,仍然留在人世的魂魄回到身体里后,大概就不会有排异反应了吧。以及,咱的老父亲已经快找上门了,你最好小心点。”
在飘回我身上之前宣布了这一令人心潮澎湃的消息,说罢,她很爽快地解除实体化,然后就变成光消失在视野内了。
——心潮澎湃个鬼啊!多出来一个老父亲又是闹哪样啊!还咱的?这种听上去就无趣又严肃正经的说法很恐怖好吗!而且这说的是鬼灯吧绝对是鬼灯吧,到底要小心什么你倒是说完再走啊!
“所以说,那家伙为什么能一脸安心地原地去世啊我很难理解哎!”
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我一边吐槽一边走下船甲班打算绕回室内,结果刚转过弯就瞧见角落里蹲着两个猥琐的身影:“你们……”
张昀目正在一边锤墙一边哭,情到浓时还不忘摇晃须枝的脖子,让他满眼都是金色的星星。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咳嗽了一声:“你俩干什么呢?”
“啊啊啊啊出现了!!!”
张昀目蹦起来便跑,须枝额头嘭地撞在墙上,整个人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就头一歪晕了。
“……”妈的智障。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这文都变成月更了【捂脸】
正文完结倒计时!
第166章 溯源
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
张昀目曾在冬天看着百里奚和那一家三口背道而驰,听她说很冷,还有街道落叶的乔木,被踩得脏兮兮的雪水,少女说话时的白雾,晶莹的眼睛……对,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
她那时候想,反正百里也不怎么和他们接触,只要拿出勇气,果断一点不就好了。甚至有时候,她觉得百里奚这个人总把自己懦弱地缩起来,所以才会老是发一些中二的句子,借此想让她学会反抗、学会冷漠。
为什么就不能硬气一点,把那些见鬼的亲戚全都骂回去呢!干脆和他们断绝关系,再去找个工作实现经济独立,多么简单的方法!
——“你要像我一样,勇敢地去和恶势力抗争!”
那时候,短发姑娘自信满满地拍着胸口,拿自己认识的同学举例子,说百里你应该在家'暴发生时报警,受到校园欺凌时跟老师和同学举报,很简单的,不要害怕!
……
不对。
这是不对的。
这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出的话。
就在刚刚,张昀目和其他人追出来,却发现百里奚站在船甲板上与另一个女孩对话。她们周遭裹挟着浓浓的雾气,浮动在脸部附近,像有生命的物体四处游走。
“小黑?”她试探着开口喊人。
霎那之间,眼前的游艇换了模样。
空间发生置换,视野中所有景物都花里胡哨地绕圈,宛如万花筒天旋地转,转成了另一副模样。视线骤然矮小,建筑颜色充斥视网膜,倏忽有一个人影在模糊不清的画面里攒动。
等到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以后,张昀目才得以对准焦距,面前站着的居然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对方的神色极为狰狞,满脸都透露着厌恶与鄙夷,就像看见了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她手里拿着长长的红色晾衣杆,不知道从哪里扑上来,忽然疯了一样开始打人。
张昀目:???
搞什么鬼!莫名其妙殴打孕妇太过分了吧!
结果刚准备躲避就看见自己的手变得又小又瘦,皮肤表面还有冻疮,再配上这个低矮的视角……张昀目来不及多想,只能先拔腿就跑,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来回周旋。
但坚硬的晾衣杆还是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她的脊背、脸颊、脚踝和腹部上,疼得爆炸。这个女人甚至还用高跟鞋的跟踹她的肚子,一边狠狠地踢一边大声叫骂:“总算把那些警察送走了!我让你报警!再打电话啊!有本事再跑啊!偷钱的小贱人!光是我出门这一小会就又把面包吃完了!猪配的种!之前还和你的班主任通风报信?怎么,是想搞老娘吗!”
可能明天的新闻就是孕妇惨遭疯子暴打了。
张昀目抱着肚子,咳出一口血,她用余光瞥向房内那面穿衣镜,倒影重重叠叠,小姑娘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出现在镜面中央——那是——那是百里奚的——啊啊——原来如此——
张昀目骇然大惊,无数影影绰绰的东西钻进大脑,时空摇曳平行,她的瞳孔缩成一个点。
眼前的场景忽然又变得模糊,打人的女子消失了,视线恢复高度,身体也感受不到痛觉,游艇的海面经过雾气的蔓延再度重现。
——那些是百里奚的记忆。
……
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早该知道。什么变得硬气,勇敢反抗啊,什么报警断绝关系经济独立……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废话,全是道德绑架。
当年少不更事,她问百里,为什么不能像大家一样勇敢的活着,这是错误的,她不应该拿自己的准则去要求别人,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没有人知道其他人遭受了什么。
张昀目能很快摆脱疯女人,能瞬间转换场景,能随随便便直视百里奚的噩梦,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强大,更不是因为她娴熟有经验,而是她根本和这个女人没有关系,没有像百里日复一日地见面、被殴打、扇巴掌。
那么多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情,在这样一种病态偏执的单亲环境里长大,百里奚光是健健康康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不要说她还那么乐观阳光,又怎么能要求她自己有勇气重复去做几乎看不见希望的反抗呢?
谁也不是百里奚,谁也没有经历过她的人生,谁也不知道看似简简单单的“硬气”对她来说有多难。
说到底,自顾自要求另一个人“拿出勇气”,这样的行为本身就是愚蠢的。
或许当时假如有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插手这件事,多一点关注,多找几次父母,多打几个电话,多和上层治安联系,多给一点善意,就能拯救这个孩子了。
可是偏偏没有人救她。
没有一个人出现。
“你俩干什么呢?”
“……对不起。”
张昀目撇下须枝转身想跑,却被黑发少女眼尖地拽住手腕,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双亮亮的眼睛,“那个时候,没有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真的对不起,我想收回那些话,现在还来得及吗……”
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坠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中。
短发的女人低下头,已为人妇的脸颊不再当年模样,青春的眼角此时捎带了几分成人的魅力,艳丽张扬的面容愧疚又难受。
随着泪珠的滴落,少女温热的掌心忽然覆盖在张昀目的脸侧,对方那张停留在二十岁年纪的面孔拉进眼前,依旧挂着小太阳般的笑颜:“中二之友你在说什么啊,没有你的话我早就被原地送走了,现在哪还能在这里蹦哒?而且你变沉稳了好多,我都不太习惯。”
被这么一插科打诨,张昀目忽然就僵住了,她意识到对方似乎毫无顾忌地承认某个事实,动了动嘴唇,她想说话,却办法吐出半个字眼。
“……变沉稳了不好吗?”
“也不是说不好啦。”小太阳似乎是有点嫌弃地把晕在过道里的须枝拖到门口,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话,“手冢欺负你了?你们吵过架吗?工作的时候有过分的同事吗?有没有人想伤害你?有没有生病?画画还顺利吗?是不是遇到讨厌的人了?你的父母还好吗?你过得开不开心呢?”
陆陆续续又问了一堆问题,黑发姑娘看起来稍显低落地垂下脸,很快又抬头:“这五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不然怎么会变得沉稳呢。”
……啊啊。
就是这个懦弱的小太阳,温暖了多少人啊。
张昀目一下子没忍住,扑过去抱着她的脖子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冒出头来,顺着脸颊噼里啪啦地掉在对方的肩膀上,狼狈至极。
友情在纸上写不完。
在过往时光的铸造中,展露出数不胜数的力量。
张昀目学习一直很好,可惜偏科得厉害,为人有点小任性,喜欢画画,总是说些中二的话,也经常犯小错误,又不吸取教训,下次还来。她对很多东西都不了解,也被老师骂,但特别专一,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很久。
上学的路上她们肩并肩,放学就顺着街道散步回家,假期总是一起到处逛,在班上传小纸条,偷偷吐槽今天的老师,一起恶作剧,一起做正义使者惩罚渣男,一起看漫画,一起参加自行车比赛。
她总是跑来跑去,却跑不远她身边,她高考成绩那么好,知道C大没有自己的专业,就为了她报名同一所城市的大学,开开心心说可以通过研学一起玩,又有点傻,容易被冷冰冰的男生骗,还会吃醋,犯花痴,委屈地撒娇求人去别墅里陪着追男神。
一切的一切,汇聚在生命里。
她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感性的孕妇小姐哭得昏天地暗日月无光,声音响彻整个游轮,闻声赶来的众人看着眼前疑似抛尸现场的景象,头顶纷纷滴下一滴大汗。
浅野学秀默然指着躺尸的须枝问:“他还活着吗?”
“你把我们想成变态吗!”张昀目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反驳,顺便在小姑娘肩头又蹭了蹭。
其他人:“……”你看上去确实很变态。
“对了,我有一个地方很想去。”
百里姑娘竖起食指,抿着嘴唇笑了笑:“你愿意陪我吗?中二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