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珩自觉,他“应该”告诉皇上实话。
“皇上……可有想过,那个人,也在追查的人当中?”
皇上:“!!!”
“他才没有那么聪明!”皇上不相信,小鼻子还“哼”一声。徐景珩就笑:“好,他没有那么聪明。臣就担心啊。哪天,那个人换个身份,自个儿去衙门领赏金。”
皇上:“!!!”
皇上当即就要取消通缉令。可皇上又不甘心。大眼睛瞄着徐景珩,“龙爪”抓住他的衣襟耍赖:“那个人是不是精通易容术?朕就知道,他能造出来这么一份完美的过去,自然也精通易容术。”
徐景珩表示孺子可教也。
“易容术、缩骨术、语言天赋……都是必须的手段。最重要的是,天赋和经验。一个人要改变自己,要其他人都相信他是‘谁’,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
皇上眼睛一亮:“所以青衫客叔叔和绯衣门主叔叔要回来?徐景珩,这样的人不多,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不确定。谨慎小心不为过。”徐景珩目光注视皇上,叮嘱道:“皇上自己也是。日常靠近身边的人,都要多注意。”
“……朕乖乖。”皇上生怕徐景珩要禁他的足,麻利地表示乖乖,紧接着又好奇:“徐景珩,缩骨术是什么?易容术啊?”
皇上大眼睛闪动,里面好似有星星一闪一闪,闪动着:“好奇,喜欢,要学。”徐景珩只笑,起身拿火石点燃三根的蜡烛,净手,站到书桌边开始写大字,皇上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眼巴巴的小样儿,特乖巧地给磨墨润笔……
徐景珩一个询问的眼神,皇上惊觉,立马乖乖地坐到自己的小书桌前,练习大字,争取早日脱离徐景珩口中的“蚂蚁爬”。
书房里一时只有写字的“沙沙”声,静谧安宁。
皇上写完今儿的大字功课,可能是因为有徐景珩在一边,难得的,字里行间透着一份平静,不是以往那般单纯为了完成功课的拧巴。徐景珩检查一遍,摸摸皇上的小脑袋,夸奖道:“写得很好,入味三分。”
皇上惊喜:“要奖励。”
“……臣猜一猜,臣给皇上讲故事,就讲,皇帝的乳母的故事?”
徐景珩最好!皇上待要欢喜,立马压下来,板着小胖脸,小奶音铿锵有力:“还要。”
“皇上说来。”
皇上眼看徐景珩翻开书本,浑不在意的模样,着急地想啊想,偏偏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要什么,更着急。再瞧着徐景珩在灯光下,还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又想起他不顾自己身体,咳出血的事儿,气不过,张嘴就嚎。
心里不舒坦就理直气壮嚎·皇上,“哇”地一声嚎出来,一边嚎一边哭:“徐景珩说话不算数……”
那个小无赖的架势,叫徐景珩无奈,听着听着,又忍不住笑。
徐景珩想起那年,两岁的皇上因为半块月饼,挺着小肚子可劲儿干嚎,也是这个架势,脸上的笑容更大。皇上一看到他的笑儿,挺着小胸膛更是可劲儿耍赖地嚎。徐景珩忍住笑:“臣说话算数。皇上有要求尽管说出来。”
皇上就不说,本来皇上是耍赖地嚎,哪知道一看到那惨惨白白的脸色,真嚎出来几分火气。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包包头:“听说大运河还没疏通好,南下的计划要排到夏天,夏天出发去南方太热,不若走海路南下,皇上要不要去看大海?”
皇上小耳朵一动,继续嚎,嚎的更响亮——
“走海路,顺便去南海,甚至还可以去西南看看,就可以绕一个大弯,去南京哦。”
皇上:“哇——”
“回来的时候,走运河。看看不同的风景。”
皇上:“哇——哇——”
“臣想想啊,或者还可以拐去山西,去看看边境,看大漠?”徐景珩表示“为难”,“如此一来,是不是时间太长?”
皇上的哭嚎一停,大声喊:“不长,都要。朕要去看大海,去看西南,还要看大运河,塞外大漠。徐景珩你要养好身体。”
“好。”徐景珩看着皇上笑,皇上就扑到他怀里耍赖,一边耍赖一边显摆:“桂萼和张璁来信说,湖广的汉中平原大开发,将来类比苏常,肯定是‘湖广熟天下足’。”
“恭喜皇上。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皇上接着显摆:“兴王不敢做皇帝,朕也不杀兴王。”
徐景珩好似看到皇上身上摇动的大尾巴,非常捧场地问:“哦,为什么?”
“朕就是不杀他。”皇上大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自得其乐,就是不说——兴王的灵魂里,除了对皇位的执着外,最恨的人是徐景珩。天天嫉妒,凭什么他可以得到徐景珩的全心爱护?!!
皇上就是要兴王活着,没有皇位,也没人爱护,气死。
皇上越想越开心,眉眼弯弯,浑身上下都是欢乐的气息。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开心,露出真心的笑容,也没问皇上原因。皇上自个儿开心够了,又呱呱呱地说:“兴王死去、重生,这是他的机缘。兴王当过皇帝,还当得可以,这是好事儿。我知道‘各家吃各家灶台的饭’,对子民没有执念。”
徐景珩安静地听着。
皇上信心满满的小样儿:“朕去一趟皇陵,对皇位,对改朝换代与否,也都没有执念。最在意的是,兴王的记忆里没有朕。但是朕既然存在,那就是存在。”
皇上说想通了,那就是想通了。徐景珩完全放下心来,也明白皇上没出口的话,皇上因为他爹去世伤心,但也接受事实。他的爹娘因为他的到来欢喜,他作为爹娘的孩子也欢喜,足以。
徐景珩抱着小小的孩子,胸腔里鼓动的,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皇上很好。”
皇上骄傲,生来骄傲!
徐景珩也为皇上骄傲。
徐景珩慢慢地翻阅《盐铁论》,皇上又坐不住,从书架上拿下来《史记》,当故事书翻看。皇上越了解历史,对大明朝的事情越是详细深入,越是觉得,这历史书都是瞎编乱造,一派胡言。
可皇上不能不看,不光要看,还要用心看,记住,了解通透。
皇上再次感叹做皇帝难,抬头看一眼徐景珩,看一眼他手里那厚厚的《盐铁论》,又觉得,也不是那么难?
临睡前皇上拉着徐景珩看地图,大致研究出来路线,心满意足地睡下,梦里都是大海的波涛,大海的日出日落,江南的烟雨美人儿。
第二天,正月二十,皇上小朝会结束,因为朝堂上对大明盐业的争论,回来乾清宫用午膳,也抱着《盐铁论》啃,几位老师给他上课,他也要求讲《盐铁论》。
王守仁、唐伯虎、刘成学……都知道,皇上此次南下,必然遭遇江南盐商,大明盐业改革,总要有一个说法。
王守仁面容严肃:“皇上,臣认为,《盐铁论》是一部空前绝后的奇书。是华夏文化史上,唯一的一本,相对客观地记录朝廷和民间,关于财政、经济、外交、文化等国策争论的著作……”
《盐铁论》全书分为十卷六十篇。前四十一篇是写盐铁会议上的正式辩论,后面写会后的余谈,最后一篇“杂论”是作者后序。篇各标目,前后联成一气,采用对话文体,用生动的语言真实反映当时的辩论情景。
皇上大体了解书里的内容。汉昭帝刘弗陵,下诏调集朝野名人召开盐铁会议,民间贤良文人提出,盐铁官府垄断专营、“平准均输”等国策,乃是造成百姓疾苦的主要原因,请求废除盐、铁和酒的官府专营,取消均输官;权利顶层一一反驳的理由。
刘成学因为祖父的提醒,早有准备,一一解释:“均输和平准在汉武帝时期开始,最初目的是利用官府手段干预盐业,调剂盐价。
汉武帝在各地设置均输官,负责征收、买卖和运输货物,地方应交纳的贡物,折合成钱交给均输官,均输官再在各地之间贱买贵卖,调节物价,同时也为朝廷增加收入……”
皇上明白,这就类似大明的盐商。
“平准,是官府负责京师、几大城池的平抑盐价,贱时国家收买,贵时国家抛售,抑制奸商暴利。但是由于理论过于理想化,造成百姓买什么什么贵的恶性循环。”
皇上眼睛一眯:“毛阁老担心,有银子代替粮食交税,会造成商人抬高银价,压低粮食价格,朕吩咐粮食价格有官府制定,也是过于理想化?”
刘成学摇头:“不是。这不是一样。粮食价格就一年两季,官府定价是根据物价来。
但盐价,书中的御史大夫桑弘羊,站在朝廷的立场,强调法治,崇尚强权,坚持朝廷对盐铁官营、平准、均输等重大措施,理由是‘有益于国库,无害于人、以佐助边费,杜绝盐业兼并乱象……’”
桑弘羊?皇上记得徐景珩提过,桑弘羊在为盐铁官营等政策辩护时,全面地提出他对工商业的看法。而他的看法,大多来自范蠡、白圭的重商思想,《管子》中有关朝廷经营工商业的思想。
皇上:“桑弘羊认为工、商业在百姓生活中不可少,人生活所需的‘养生送终之具’均‘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朕也认同。
‘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农商交易,以利本末’。但他排斥看不起富商大贾,认为工商业应该由官府控制,官营工、商业……”
几位老师开心于皇上的博学广记。唐伯虎老师来自江南,于《盐铁论》不大懂,但于商业方面也有感触:“皇上,臣认为,桑弘羊的思想有道理,既可以增加国库财政收入,抑制商人的兼并掠夺,‘使民务本,不营于末,建本抑末’。
但臣认为,若是官营工、商业,必然造成刻板没有活力。”
皇上思考一会儿,谢丕缓缓开口:“皇上可是考虑,朝廷在大方向上管理,各个商人管理各自的作坊?”
皇上的小眉头皱巴:“朕却有如此想法。可工科学院,有关于工匠们的启蒙书本有了,理论书本没有。要类似四书五经那样的书本,不是各个工匠之家的家规。商人也是。大明的商人,不能放开不管。”
王守仁老师提议:“皇上,儒家有儒家精神,墨家也有墨家精神。当年墨子提过‘兼爱非攻’,臣认为,这和西洋文化有某些类似。
儒家‘罕言利’,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墨家则重视使人奋发图强,做工做活取得正当利益。”
皇上点头,小小的担忧:“朕明白,义与利本来就是两回事,可不混为一谈。大明如今的底层佃户、雇工,一年收入不过六两银子,勉强吃一个肚子。官办作坊有很多问题。
可商人自己办作坊,商人逐利本也是常理,朕不能强行提高他们的收入。”
唐伯虎笑:“皇上莫担忧。男子种地、做工,虽然收入低。但据臣所知,在江南,他们家里女子织布得来的收入挺好,一匹布,一石粮食,生活不是问题。”
皇上想象他出宫听到的家家户户织机声,睁大眼睛:“女子养家?”
咳咳、咳咳。几位老师伴读一起咳嗽,重重咳嗽。唐伯虎即使是开明的江南人也不乐意:“皇上,男子种地、做工乃是国家根本,这不能根据银子来算。”
皇上懵懂:“女子不能种地、做工?”
咳咳、咳咳。几位老师都觉得,皇上真被徐景珩带的,越发脱离世俗。
谢丕装模作样:“皇上,男主外女主外。此乃阴阳和谐,一家和乐。男子外出,女子在家里生儿育女,照顾一家老小,有空的时候织布补贴家用。”
皇上还真被唬住,可他立即又想明白,小眼神乜谢丕一眼,大大的鄙视:“朕知道,是因为家里的活儿总要有人做。”
咳咳、咳咳。一伙儿大男子一起脸红,可这大白话是实在道理哇。几个老师赶紧转移话题,继续讨论功课学院的理论书本。
皇上认知到,墨家这几千来,其实被儒家不断抹黑,其实墨子的思想非常好。
比如那墨子弟子随巢子在论述“兼爱“时说“有疏而无绝,有后而无遗“,乃是人有亲疏的差别,但没有被拒绝的;人有先后的差别,但没有被遗忘的。并不是儒家批判的“爱无差等,浑然不顾血缘亲疏远近……”
再比如,墨家重“实事”,儒家重“名声、名份”。儒家从贵贱有别出发,重视礼仪,主张“厚葬”“久丧”;墨家主张生前尽心尽力,死后薄葬即可……
墨家的弟子们一代一代,每一个都是精英,为了维护墨家精神慷慨就义,儒家弟子遍布天下,良莠不齐。
皇上懂了,儒家更适合朝廷统治,更符合人性。但不能说墨家不对。
“国家真正需要的是,做实事的人!薄葬和薄嫁娶很好,大明的厚嫁厚娶之风盛行,造成贫家男女无力婚嫁,不好。”
皇上一锤定音,打定主意好好推广墨家思想,几位老师伴读都是沉默。
然而皇上有了主意,就要操办,皇上找来杨廷和、严嵩、章怀秀……问他们西洋文化和华夏文化的区别,其他人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都是一副大国之人不理会蛮夷……
章怀秀倒是大致说一说:“臣有一点体会。臣自己拿俸禄去菜市场买米菜,遇到有人一斗一百三十斤,有人一斗一百四十斤,斤和斤也有不同,全凭讲价和人情。”
华夏文化,从语言到律法,到生活中的一切,从不喜欢精细,更不喜欢量化。西洋人做菜,精细到几克,华夏人讲究玄理,一些、一点点……个人悟。”
章怀秀这么一开始,杨廷和也有理解:“皇上,臣也大体明白一点点。西洋人类似我们的墨家文化,直白白地讲实际利益,注重契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