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纠结为难:“皇上,不是多少活着的进士。这就是世家的情况,都……这样。”
皇上表示明白。
“朕听说孔家人,一天光饮食花一万到两万两银子。每个月祭祀的家畜杀了四万头,每一桌宴席上,都有一道顶级江米做的一尺高糕点,十二个厨师花十二天做一个,装在银盘子里,花团锦簇的,只看。”
“还听说,曲阜的官员,都是孔家的下臣。孔家的土地,在大明境内,有七十万亩?
上一届内阁李东阳,嫁女儿到孔家,孔家大兴土木,扩充屋宇,修葺亭台楼阁。弘治皇帝封衍圣公位比国公,超一品。李东阳说‘与国戚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偕天不老,文章礼乐圣人家。……’”
七十万亩!!鬼鬼们鬼眼瞪圆。唐伯虎额头冒汗。
与国戚休、偕天不老,看似忧国忧民,一片忠心;实则……捧孔家是天下第一天家,“与国戚休、偕天不老”。
皇上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我爹直接规定,曲阜的衙门以孔家为中心,要他们自己任命地方官;我祖母也补贴大半私产,嫁张家女儿去孔家?”
唐伯虎急切劝阻:“皇上,这桩联姻……”
皇上示意唐伯虎不要怕:“朕知道。朕要孝顺。”
唐伯虎更怕了有没有。
“皇上,世家之间就是如此。皇上……”唐伯虎的眼泪下来。七十万亩土地……什么概念?他下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当年孔圣人可曾想到,孔家会有今天?子路问:“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怒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唐伯虎和皇上一样抬头看天。
皇上只等内阁六部九卿的反应,杨廷和何时开始杨家的土地改革。
皇上在回来的路上,不快不慢的速度,徐景珩收到消息,北京也收到消息。
工部尚书正矜持地写信哭诉:皇上啊,那兵部官员天天围堵工部,要求加快研究步伐,嚷嚷着要翻新大明水师装备,臣等已经够快了,实在不能再快了,影响细活儿……
户部尚书正要写信提醒皇上:皇上啊,那藩属国的人这次积极掏银子,这么献殷勤,都是为了要买大明水师即将替换的旧战舰。皇上,我们的旧战舰要拿去装备南洋战舰,不能卖啊……
兵部尚书正要写信告状:皇上,工部那帮人抖起来了,不老实,忒讨人厌,皇上你听听他们骄矜的,不就是换一套战舰吗?哪有那么困难……皇上,那退下来的战舰,暂时不能卖啊,有用……
七位阁老六位尚书看完八百里加急,脑袋一炸,都要晕。
杨廷和的眼泪“刷”地下来:“你们谁赶去皇上那里,我担心,皇上身边没有人能劝住皇上,还有一个发疯的徐景珩,皇上后面不知道做出来什么。”
费宏摇头,眼泪也下来:“赶去,能劝一劝。但,估计也起不到作用。我去一趟?”
毛纪也是儒家弟子。可他此刻却是稳得住,且另有看法:“皇上是因为宪宗皇帝时期的那桩案子,最终没有去孔庙祭拜,这件事情,难办。”
谢迁一屁股坐下来,喃喃自语:“随行的文官以为,册封老子、庄子、墨子……的后人,皇上就会放过孔家,不会的。皇上不光要撸下来衍圣公的封号,下一步就是,收回土地。”
蒋冕看王守仁,王守仁作为皇上的老师,刚要说话,又有快信送来,蒋冕接过来一看,愣了片刻,给杨廷和。
湖广的三大世家牵扯进刺杀桂萼事件,锦衣卫查明后,直接砍头示众。杨廷和眼前一黑,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湖广杨家牵扯进去。
杨廷和站稳,狠狠地一闭眼,对其余六位阁老一抱拳:“杨家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各位,我要去管杨家事务,这里的事情暂时有各位负责。”
杨廷和快速出来文渊阁,出宫回府。剩下的六位阁老,你看我,我看你,一起看王守仁。
王守仁更愁:“山东的官场,最是保守,就那么几大家,最少的也是几百年。皇上会拿孔府开刀,但不是现在。我担心的是,皇上那道命令,大明欢迎全世界的手工业者……”
杨一清眉心一跳:“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一个是收拢全世界的工科人才;一个是,借用外部力量冲击大明的大家士族。王阁老可是担心,皇上这只是一个开始,南海的下一步就是蒙古?”
王守仁轻轻闭眼。
大明的将士听皇上的命令。但他们和文臣也都有关系。交趾和朝鲜、日本,比大明还保守。南海会成为第二个江南,海贸发达,人文发达;蒙古,有兵。皇上那么聪明,他会先做出预防,万一大明的将士不听命令,调兵蒙古。
毛纪和费宏各看一眼,看谢迁。谢迁眼睛红红的:“……我几个儿子,最有才的一个去了南海。”
众人看蒋冕,蒋冕最是保守,此刻却是站的最稳:“你们问我的意见,如果我们把皇上逼急了,皇上真来一个‘不破不立’,我们就是儒家的千古罪人。”
蒋冕的目光落在王守仁的身上,逼得王守仁必须表态。
王守仁的笑容,比黄连还苦:“蒋阁老,你都相信皇上,我岂会不知道皇上的本事?皇上会是‘太~祖皇帝’。巴不得我们谁反了他。皇上学习西洋文化、蒙古文化、奥斯曼文化……皇上想做什么,我也猜不到。”
顿了顿,沉重的目光看向在座的五位阁老:“杨阁老那边一旦开始,我们几家也不能落后。我对各位有信心。但,我担心,大明的世家大族收到消息,必然会有动作,万一他们行刺到皇上头上……”
!!!
他们知道这个时候的皇上,巴不得谁不老实,来一个抄家全族流放,更担心皇上的安危!内阁给皇上发八百里加急,蒋冕和毛纪做快船,追赶皇上。
皇上从曲阜绕路济宁府,在鲁南都看了看,花了五六天时间,刚回来龙舟,正和徐景珩说一些大家士族的日常。
“用松江棉布,一块洗脸的毛巾一百两银子,洗一次脸至少用三块,绝不重复……”
徐景珩眉头一皱,随即松开:“穷奢极欲,正常。待皇上看到扬州盐商的情况、南京大家世族……”
“这些日子,江南的世家大族都在积极表示诚意,铺桥修路、加盖学院……收拾家里的违制物品。”
皇上刚要夸夸。
太~祖皇帝冒出来大吼:“朱载垣,你连江南也折腾?你是不是不想做皇帝?还是要大明明天就亡国?你说你要干什么你?啊?你知道不知道江南的复杂?还有徐家!徐家是朝廷在江南的门面你知道吗啊?……”
皇上也吼:“这都是小事儿,魏国公府是一堆稻草,也是魏国公府!”
太~祖皇帝被这憨娃子气得要晕。鬼鬼们一起笑。徐景珩因为太~祖皇帝的唱作俱佳,品茶也笑。
作者有话要说:孔府的土地,在清末统计是一百万亩,有清朝时期皇帝更重视孔家,赏赐土地更多的原因。这次大致写一个七十万亩。
第74章
傍晚时分,饭后散步休息,欣赏大海落日的欢乐时光,徐景珩听太~祖皇帝、皇上,鬼鬼们吵吵闹闹的,刚领着皇上起身进去船舱,刺客从海里冒出来。
皇上的龙舟自然不是好接近的,皇上遥遥看到,刺客身穿鱼靠浑身轻便,轻功也都好,在巡逻舰上将士们的围杀下,不顾生死冲上来……护卫舰上的将士分成三排,新制造的六连发弓~弩乱箭齐发,遮住晚霞,密不透风,不一会儿海面上就红了一片。
皇上看着,突然心生一个主意,左腿就要迈出去船舱,心里警铃大作,一转头,看到徐景珩严厉的目光。
这还是徐景珩第一次对他如此严厉。皇上自知刚刚的主意虽好,但徐景珩一定不会答应。可他到底是被千宠万宠长大,不服又委屈。
徐景珩没有说话,沉默地牵着皇上的手进去里舱,皇上的眼泪就冒出来,等到了里舱平时皇上学习地方,发现徐景珩还在生气,立马“哇哇”地嚎起来,嚎的那个愤怒。
徐景珩:“???”这是先下手为强,恶人先告状?果然就发现唐伯虎、奥斯曼老师、西班牙老师……都特不认同地看他,特心疼地看皇上。
就见皇上的泪珠子下大雨一般,大颗大颗地掉在紫檀木地板上,落下一颗颗泪花儿,一颗一颗全是对他的控诉。徐景珩哭笑不得:“皇上今儿的大字还没写。”
皇上的哭声一顿,接着嚎,更响亮。
“皇上先写大字。”徐景珩给皇上擦眼泪,带着他洗脸净手、焚香、坐到书桌前。皇上不能继续嚎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眼里还带着水雾,那小样儿,叫人看一眼就想疼着护着。
奈何徐景珩就是铁石心肠,无视几位老师瞪他的目光,坐在另外一张书桌上,提笔,也开始写大字。
皇上一看,真委屈了。无他,皇上学习琴棋书画十八般技艺,各家武功,学什么都挺好,就是对于练字一项,忒不灵光。可是徐景珩就是监督他练字,一天不练被发现,就“提醒”一句。皇上最怕徐景珩的“提醒”,今儿徐景珩还主动陪他练字,他就更排斥。
就感觉,徐景珩不是疼他,是疼他的大字。皇上小脾气上来,下笔的时候,那全落在笔端,要不说“字如其人”?
“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乎九成之宫……”一篇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皇上写了大半年,徐景珩每次都说有进步,可就是不合格。皇上憋气啊,就感觉那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是他委屈的控诉。
皇上不知不觉地,将他的情绪诉之于笔端,完全忘记“净心”这一条,待一篇文章临摹完,皇上蓦然惊醒,一看自己这翘胳膊拉腿的狗爬大字,赶紧补救。
老师们瞧着皇上“聪明”的小样儿,赶紧给打掩护。鬼鬼们瞧着皇上紧张的模样,偷偷瞄徐景珩一眼,偷偷地换一张宣纸,重新开始写……想笑不敢笑。
宽敞明亮的舱房里安静无声,众人的呼吸都轻又轻。老师们各自看书或者写大字。鬼鬼们大着胆子去看徐景珩练字,乍一看,自成一家,和他的人一样,和历代书法名家的字都不一样;再一看,平和的笔锋下深藏某种锋芒,却是谁也不敢深入去看,赶紧避开。
皇上瞄一眼,发现徐景珩沉浸在书法中,受其感染,好似一颗心也静下来,慢慢地下笔流畅起来。
一篇大字写完,皇上满意又后怕,鼓着腮帮子吹干,拿给徐景珩检查。
徐景珩也恰好收笔,瞧着皇上捧着大字,站在一边乖乖巧巧的模样,眉眼温润。拿着这五张宣纸挨个字看一遍,大体明白一二。
“世人都认为学书法,必须临摹字帖,虽然刻板,可有一定的道理。不学字帖的大字,再好,也透着‘江湖气、野狐禅’的味道,这不是说,其字不好,而是缺乏修为浸润。”
“这个‘德’字,左半边上松下紧,右半边上紧下松,此乃反差和对比,以及整体布局。看字的人,能明显感觉到心字上方空白很多,跟左上角的笔画密集形成对比……”
徐景珩细细地分享,为何人都说书法里有“雄山峻岭、龙飞凤舞”。造险,书法里的高级技巧,通过笔画的位置调整来做到。比如“宣”,宝盖头的点,以及其下的中宫部分整体右移,形成左松右紧的效果。
还拿出一个工部新出的放大镜和尺子,示意皇上去看:“大概纵向中心线,在整体的最舒服的位置。
因为人的视线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这样设计字体,符合人的视觉路线,也就符合美的标准,沿着视觉路线从简单到复杂,左收右放、移位增险……”
他站到皇上身后,握住皇上的手,写下“光、克、元、也、官、带……”,写的很慢,带着皇上慢慢体会,字里行间的结构变化、笔锋停顿等等安排。
“有些字,好看,但是太常见的好看,四平八稳,重心几乎都在中间部分,这是‘字’,不是‘书法’。《九成宫》有不少字受到隶书的影响,以横、竖代点,宝盖儿的左‘点’用短短的一竖,带有竖弯钩笔画的字,其竖弯钩几乎完全照搬魏晋隶书……”
皇上认真地听着,全副身心都放到右手,感受笔画间到起转承合,一幅字整体布局出来的美——
这些道理,皇上以前都学习过,可每次都只记住,记不到心里去,这次可算是明白什么是“大道至简”,最朴素的原理最是有道理。
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我知道,写大字,和豹房的营建,谱曲子画画儿一样,对称重心稳重是最简单的形式美,平正但无奇。不对称但重心依然稳,险绝;局部不对称整体对称重心很稳,复归平正。”
“皇上说得对。楷书是书法其他字体的基础,楷书乍一看平淡无奇,仔细一看每个笔画都有点不同,称得上欹测多变……时间不早,皇上休息一会儿,准备洗漱。”
这么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黑下来,舱房里烛台上都燃起蜡烛,皇上一看徐景珩去净手,准备出去,赶紧把自己刚刚藏起来的那副字拿出来,脑袋勾到胸口。
徐景珩接过来一看:“!!!”“……皇上写的很好。”皇上赶紧调动全身小细胞,一起表达“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的小样儿。
徐景珩忍住笑:“皇上的这幅字,非常好。臣需要仔细揣摩。明天和皇上讲解。”说着话,他转身离开,手里还拿着那五页纸。
皇上:“!!!”皇上着急啊。皇上的本意,是告诉徐景珩,我错了,我不该有“故意受伤,进而大开杀戒”的想法。可是徐景珩不按套路来,直接走了,还把他的狗爪子字拿走了!
皇上呆呆地看着徐景珩的背影,消失在舱房门口,玉色的袍袖涌起一道云层……眼睛瞪大,溜儿圆。
唐伯虎安慰皇上:“皇上,指挥使说好,那就是好,皇上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