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治疗的最后,眼见徐景珩承受天地之力,灵魂越发凝实,自己忍受非人的疼痛,眼里有泪,却还是开心地想着未来。
徐景珩投胎在哪一家,找一对什么样的父母,他要不要接徐景珩进宫,自己养……甚至他都想到,要怎么求徐景珩不生他的气。
天道也没想到,救治朱载垣这个熊孩子,需要一百道天雷。
皇上更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这样。
心口的伤势,用禁咒。
往生箭上的泯灭之力,却只能通过徐景珩转化天雷之力去除。
渡劫真人要飞升仙界,也才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徐景珩……肉胎凡体,还没有内力,还是临去世的时候的破身体,即使有以前天雷萃体的经历,其意志力叫天道也钦佩。
禁咒的反噬,可以慢慢想办法解决,天道既然答应朱载垣,那就做到。
可是,多少渡劫真人功力高深、准备周全,还是死在这天雷之下。
徐景珩,接住了。
天地自有规则。
天道只是天地的“法则代言人”。
此方天地无法继续留徐景珩在大明,也留不住。
徐景珩面对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只能继续宠着,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时间说,临离开之际,看着小孩子的目光,宠溺、欢喜、安抚……
皇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尽头,人疯了一般地喊。
五内俱焚、万箭攒心,也不及他的绝望痛苦万分之一。
“徐景珩!徐景珩!”皇上一声一声动喊着,人傻了疯了。
嗓子沙哑,脑袋痉挛,四肢无力动抽畜,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浑身冷汗直冒……可是他固执地喊。
可是,不论他怎么喊,不再有徐景珩哄着他,安慰他。
大明雨停,太阳高照,皇上直挺挺地躺了三天,眼前全是徐景珩离开的模样,离开时候的目光。
皇上昏死过去。
天地明媚,阳光灿烂。皇上的心里结了冰。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人间,再无朱载垣的徐景珩。
*
元和十年的七月二十九日开始,三天三夜的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一连七天七夜的细雨绵绵,更有昆仑山如此异动,大明历史记载,这是天降异象。
因为这般天象,大明没有之前三天大暴雨的灾害。
地动也没有引发地震。
大明人都说,这是皇上和指挥使保佑大明。
六个人上山,五个人下山的事实,大明人都知道,他们的指挥使离开了,回去仙山了,他们都哭,哭着哭着又笑。
指挥使那样的人物,人间留不住啊,经年的老人一边叹气,一边给子孙讲古。
不知道指挥使身体本就不好的老百姓,都说指挥使成仙了,重新回山上修炼了,因为指挥使不舍得大明,老天爷代替指挥使流泪。
还有人说,是因为皇上不舍得指挥使离开,在哭。
知道一些情况的人,结合指挥使的身体情况,都明白,指挥使这次是真的去世了。哪怕他们也不想相信,他们也希望指挥使是回去仙山……老天爷流泪,他们也只能流泪。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大明的指挥使,胸怀天下,细看沙石;高居庙堂,知民间疾苦。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大明的指挥使,从不情感用事,对所有的大明人一视同仁。教导出来的锦衣卫,不管多么做事辛苦,永远是先救人,后杀人。
“天地之大德曰生”,大明人通过各种方法感恩,永远离开的指挥使。
皇上听着,看着,什么也没说。
徐景珩从来不怜悯任何生灵,他总是认为,任何生灵都需要尊重而不是怜悯。
徐景珩从来,就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生灵,最喜欢靠坐在江南的烟雨里,湖边的柳树上,晒晒太阳,喝喝酒。
可是徐景珩,也从来不去和人辩解什么。
皇上学会沉默。
魏国公收到皇上的来信,快马赶来见皇上,皇上只告诉魏国公:“徐景珩活着……”
魏国公不懂,活着,难得真的回去仙山了?
皇上无法说,徐景珩活着,不在大明了。
魏国公看懂皇上的“沉默”,几次张张嘴巴,用力忍住眼泪,却只有艰难的一句:“皇上,徐景珩,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魏国公知道他儿子的性子,不论是他的身体情况,还是他心里的愧疚,他很难再活下去。
“皇上,你已经尽了力。皇上,你好好的。”
魏国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他的儿子,活着。他开心,他高兴,他恨不得和全世界呼喊,他的儿子还活着。
可他是一个疼孩子的父亲。
他知道皇上的沉默。
在其他界,面对其他界的三六九等,徐景珩背负禁咒反噬,又是那样的性子,会有多少困难?
那仙山上,神仙窝窝里,也分天帝和仙仆,也有大小官儿,也有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徐景珩一个外来人,如何立足?
如今徐景珩回去,作为一个被罚出师门的“叛徒”,又会遭遇什么?
徐景珩,喜山乐水、读书习武,从来都不想去做什么神仙。
皇上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毛遮住所有的心思,沉默。
大队人马从昆仑山回来北京,魏国公回去南京,劝说所有人,不用给徐景珩立衣冠冢,也不需要任何祭祀,南京人、江南人、不少大明人都无法接受,却又面对魏国公的眼泪,无法不答应。
魏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多难过?
皇上才十岁,没有了指挥使,该多难过?
魏国公不想承认指挥使已经去世。
皇上也不想承认。
他们何苦要逼迫他们承认?
大明人“默契”地不在明头上提起,每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无数人涌去昆仑山外围,无数人在家里对着昆仑山的方向,偷偷地、悄悄地供奉他。
相信指挥使去修仙的人,求指挥使保佑大明。
相信指挥使去世的人,求指挥使投胎来大明。
皇上看在眼里,依旧沉默。
皇上这两年处理政务、练功、读书、孝顺祖母和亲娘……个头又窜一截儿、脸又张开一些,越发俊俏,功力也是一日千里。可是皇上越发沉默。
一双眼睛,清透明亮,水洗葡萄一般的澄澈,满天星辰一般地发光。可却是黑黝黝的,好似一汪深潭,一池湖水,深不见底。
大臣们都说,皇上上朝的时候,那份儿冷漠和冰寒,叫人看一眼,就感觉自己不是在奉天殿,而是冰天雪地的昆仑山。
不满意的时候露出来的那份儿冷酷,恍若九天神帝俯视人间,你就感觉,这里不光不是奉天殿,还是凌霄宝殿,自己和那地上的花草没有两样儿。
谁也不敢去惹皇上不开心。
前面的几位阁老,大都退休了,或者病逝了。前面一批的六部九卿的老臣们,也大都退休了,或者病逝了。如今的内阁六部九卿,谁也不敢自觉有脸面,要皇上“高看一眼”,特乖。
一部分皇上提起来的新大臣,比如桂萼、张璁、夏言……都对皇上大力支持,也不去惹皇上。比如那严嵩,你要他去惹皇上?这幸亏皇上是明君,但凡换一个皇帝,那严嵩就是大明的秦桧。
元和十三年的大明,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吏治清明、民风开明、技艺天天发展、粮食充足、条条大路通我家……大明人认真种地做事、做工、做官……安享盛世,安居乐业。
空闲的时候,出去游山玩水,长长见识。日常有空的时候,聚在一起,喝喝茶听听戏,喝几杯小酒,看看小报……议论议论国家大事。
比如今年一过年,从开春到现在,大明人最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大明的边境线,还不扩大吗?大明和西域、河套的十年之约,还有那东北,东北女真年年来贡,乖的不得了,还打吗?
大明的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部分人都是单纯的议论议论,打不打,都有皇上和朝廷决定不是?
朝廷表示他们不想打,那塞外苦寒之地,打下来干嘛?咳咳,西域关系重大,当然要收回来。
十三岁的小少年·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五月中旬的人间北京城,热闹繁华、大气盛景。城里的各条街道,各种吃喝玩乐、大小买卖熙熙攘攘;各大城门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城的,出城的,熙熙攘攘。
二十三岁的胡宗宪、十七岁的李时珍、二十一岁的海瑞……都提前进京,准备明年的各科会试,面对这梦想中的北京城,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新一任魏国公世子·徐邦瑞,叫他爹扔来北京,和好兄弟·红胖胖一起,给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送行。
皇上十三岁了,要出师了。红胖胖八岁了,算是能自理了,这没有耐心的四个人,可算是能出门撒欢了!
豹房、太液池边的园子里头,徐邦瑞和红胖胖一起唱跳,乱吼。四个人喝得七八分醉,一起看皇上。
皇上端坐着,脊背挺直,姿态放松,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那杯牛奶,好似他小的时候,满怀好奇地看蚂蚁搬家一般。
进入舞勺之年的皇上,长得好,特特好。面如冠玉、龙眉凤眼、唇红齿白……三庭五眼立体、标椎、精致,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谁见了都说,皇上长成大明的美男子,和指挥使一样,迷得天下人不分男女。
一对瞳孔黑黑的,亮亮的;嵌在那样一双眼睛里,黑白分明、神采飞扬。眼尾略翘,眉毛稍飞,叫人对上一眼就掉魂失魄。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皇上身上的气势,是一种让人见了就听从的霸气,就不由自主地信赖仰望的威势,一种不敢接近的冷峻……
更有小小少年的天真朝气、意气风发,矛盾的搅和在一起,无端的叫人心生敬畏。
皇上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不可说”。
四个人对视一眼,都心生担忧。
晚上的时候,其他人都睡了,他们考虑明天就出发,到底是不放心,一起来找皇上说说话儿。
皇上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却还是乖乖地听着。
夜幕上圆月高悬,偏殿里一灯如豆。外头只有侍卫们巡逻的脚步声。人的影子落在夜色里,长长的。
皇上眉眼平静地等候,特乖巧的模样。
沉默中,四个人先心里默念一遍,朱载垣和徐景珩学的臭毛病,文老先生先开口。
文老先生告诉皇上:“如果徐景珩这次魂魄不完整,即使轮回投胎,也是体弱多病,三十岁都活不到。皇上,已经救了徐景珩一命。”
皇上不做声。
“我们知道皇上担心徐景珩。皇上可以对徐景珩有信心,就他的性情能力,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要人追捧的徐公子。
他的性情能力,天妒、人妒、敌人也多……可不管如何,徐景珩都会好好的。他既然答应皇上,等着皇上去找他,一定会保重自己。”
皇上不做声。
“……徐景珩一心希望皇上开开心心的,若是知道皇上长的这么好,一定非常欣慰。”
“……”
文老先生:“!!”
绯衣门主麻利地接过话头,斩钉截铁地说:“皇上的动作叫人佩服。当时的情况,皇上做得对。徐景珩的性子,就是要这样逼迫。”
青衫客心疼皇上:“皇上,这个方法只能用一次。等皇上长大了,去找徐景珩,见到他,切记先装乖道歉。”
红衣侠笑的特好看:“皇上的体质不同于常人,如今武功练好了,有空自己多研究研究。”
又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
就听皇上开口:“朱载垣都明白。”
起身,一个深深的鞠躬。
“出门游玩,玩得尽兴,无需担心这里。”
一个动作,一句话,叫四个人一起湿了眼睛。
小少年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仿若春夏天里青草……翠翠的、轻轻的,饱满活泼、干净清脆,听在耳朵里,满眼一片绿油油的朝气蓬勃……
和徐景珩说话的习惯一样,慢慢的,低低的,不同于一般少年人。乍一听,比唱歌还好听;再一听,那是习惯于礼貌和支配地位的人,才有的小习惯。
徐景珩教导长大的皇上,很好。
徐景珩活着,打破轮回的魔咒,这三千世界,可会有一个不同的未来?他们谁也不知道。
可他们作为徐景珩的好友,看着皇上长大,他们无法说:“朱载垣,你要是为了徐景珩再次屠戮三千世界,他再难心安……”
徐景珩一心希望皇上活得开心,到死也没有说出“真相”;接一百道天雷离开大明,也是给予皇上肯定和希望。
他们如何能说出口?
四个人分别抱抱皇上,叮嘱他好好照顾好自己,一起离开。
皇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好久,不动。
他们明早就离开,不需要谁去送别,因为他们最想一起游玩的那个人,不在大明。
皇上最想见的人,也不在大明。
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动皇上月白的衣袍,吹动天蓝的帷幔。皇上听着熄灯打更的声音,回来寝殿,宫人给他脱去衣物配饰,他自己洗漱沐浴。
一身亵衣亵裤,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从梅花窗棱的格子里,看外面的夜空。
夜空梅花形状的蔚蓝,朗月疏星。
天道沉默。
皇上沉默。
天道告诉朱载垣,徐景珩在迎接那支箭之前,动手给自己施法,是为了保全魂魄。
徐景珩终究是,没有完全不顾朱载垣。皇上那一刻,无法形容的开心。
可徐景珩还是选择死亡。
他要给所有因为他无辜改变命运的人,一个交代;给遭遇三天三夜大暴雨的大明山水,一个交代。
皇上不能改变徐景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