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怎么能对这个皇位看得如此淡?!桂萼和张璁心里难受。四位阁老六位尚书的心里也难受。
皇上岂能知道他们的想法?只当他们不舍得,皇上也不舍得。皇上发现他们的眼睛都红了,自己的眼泪也出来,跳下来椅子扶起来桂萼和张璁,只说:“莫怕莫怕。御马监的人也在湖广镇守太监处,都会帮你们。
你们代天巡狩,经略湖广,朕给予你们动兵之权。切记不要和百姓硬抗,老百姓能接受什么的方式,就用什么样的方式,耍无赖谋计策都好。如此改革,最怕好事变坏事,谨记王安石改革的教训……”
桂萼和张璁热泪滚滚,只一声声答应。费宏看一眼蒋阁老,站起来:“皇上,臣请问,是不是只在湖广这般改革?”
皇上点脑袋,毫不犹豫地说大实话:“这般机会,不多。朕还小。”
众人:“!!!”一起咬后槽牙,只能认了。至少十年之内,皇上不会有其他的心思,至于十年后,十年后的内阁六部该撞柱子的撞柱子,该跳湖的跳湖……
皇上对众人的反应奇怪,等桂萼和张璁归座,看一眼王琼:“水师接任人选,朕提议王琼。王琼在吏部主持改革,很好。如今吏部改革结束,维~稳阶段,可有毛澄接任。礼部尚书,另选人。”
众人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真要晕。王琼和毛澄,简直是以飞一般的速度起身行礼。
王琼有将才,当年做兵部尚书就做得很好。不能进内阁,手握兵权也一样!
毛澄都以为自己要在礼部到退休了,哪知道天降的大机遇跳到吏部,可不是激动得要晕?
就是桂萼和张璁都惊喜——毛澄做吏部,那绝对支持改革!
王琼和毛澄磕头,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臣谢皇上恩典。臣肝脑涂地,一定不负皇恩。”
皇上瞄一眼脸黑黑黑的四位阁老,矜持且谦虚:“都平身。这只是朕的提议。正式任命如何,要内阁六部九卿公选。”
在座的内阁六部:“!!!”呵呵呵呵,皇上真圣明,皇上你还记得这要内阁六部九卿公选?
皇上一瞪眼:“朕有提议权!”
王琼和毛澄一起转身,跟着瞪眼:“我二人接受公选。若不能选中,自是本事不如人。”
四位阁老四位尚书一起咬牙,一个个的,一张脸五颜六色的变化。
大明文人,就如同这偏殿里的两排禅椅一般,清雅但有为。胸有诗文万卷,腹有家国天下,脊背是宁折不弯。
禅椅弯曲较大的两侧扶手,更加舒适的藤装软屉,精雕细琢且富含寓意的纹饰等……既显示出较高的艺术水准,也显示出大明文人越发追求禅道清修的心灵。
盛世来临,越发精致和讲究的大明人,所用的一桌一椅一架,都是尽情展现山水风云般的自然纹理,也越发显示出他们内心的风骨和追求,那是历朝历代中的文人中,最有抱负心,最会死谏的一伙儿。
大明的皇帝,除了太~祖和永乐,其他的,哪一个都不敢打杀——无他,你杀了忠臣,忠臣青史留名了,你不就昏君了吗?大明人爱名声,那是爱到骨头里,灵魂里,民间挑夫讲义气,当皇帝的也要名声啊。
而当年太~祖皇帝废除丞相,折腾一个内阁,内阁的权利类似丞相。
内阁建立至今,各种原因之下越发做大。孝宗时期,刘健、李东阳、谢迁……俱在内阁,“同心辅政,竭情尽虑,知无不言。初或有从有不从,既乃益见信,所奏请无不纳,呼为先生而不名”。
先皇即位,一开始挺荒唐,刘健等人提出几条压制佞幸的办法,先皇不答应,令再拟。刘健等人力谏,谓‘……所拟四疏,不敢更易,谨以原拟封进’。先皇施展拖延之术,内阁数日再进谏……
内阁的意思,皇上你不批准票拟,我们一起求退休……
先皇每次拖延五六天,终究是答应。因为这个时候的内阁,经过百年的君臣斗争,终于将自己的意志强加诸皇帝。先皇再荒唐任性,也不能直接行使至高无上的皇权,迳直否决刘健等人的票拟。
司礼监和皇帝照批票拟已成惯例,要想否决,必须提出合情合理的理由,再有内阁再拟,再讨论。到皇上,皇上一个奶娃娃,刚识字。皇上也没有揽权的心,也信任内阁,除了自己关心的特殊事情,从不过问。
众人都可以听到皇上的心声:徐景珩说得对,内阁做不好就换一匹,这活儿就是内阁的,朕不抢,朕比太~祖皇帝聪明。
呵呵呵呵,我们的皇上真聪明。众人起身行礼,出来偏殿,感受秋日午后的慵懒阳光,抬头看看蓝天,心里头五味具杂。
人人争来争去的大权,皇上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该高兴啊,他们该高兴啊!!可他们高兴不起来啊摔!!!
晚饭后散步,徐景珩听皇上说完过程,目光骄傲:“皇上做的非常好。”
皇上小胸膛一挺:“朕英明。”
徐景珩笑着摸摸皇上的小包包头,眼神儿宠溺:“皇上英明。皇上,当年,先皇之所以示弱内阁,还有一个原因,先皇于大事上明白着,也知道自己的胡闹,面对内阁的票拟理亏,便只有拖。拖来拖去,脾气过了,就批准。”
皇上眨巴眼睛,不做声。
徐景珩告诉他,他爹也很英明,他爹知道自己爱胡闹,任由内阁严格管束。
皇上一脸倔强:“朕乖乖……”朕乖乖,但若有一天,朕和大臣、大明人站在对立面,朕不做皇帝,也不妥协。
徐景珩听懂了,奇异的,他没有一丝震惊。他微微低头,凝目,对上皇上倔强的大眼睛,在里面看到两个小人影儿,轻轻地笑。
“好。”
好。徐景珩说“好”,皇上的一颗心大放烟花,眉间星辰缀点,水洗葡萄的宝石大眼睛里,胸腔里鼓动的,是怎么样一种欢喜。
皇上知道,徐景珩果然是不一样的。
半月挂苍穹,风吹月牙弯。夜幕降临大明,大明的老百姓睡得香香,大明的一些大臣翻来覆去烙煎饼。西郊,小燕山脚下的一处宅院,典型的大明风格,彰显大明人的严谨与风骨,建筑设计规划规模宏大、气象雄伟。
秋蝉声声,秋荷宁静。其中的一个院落,昏黄的烛光的摇曳中,皇上跟着徐景珩,给一个书桌修补好一个榫卯,给一副古画补上装裱,圆满完成今天的功课,洗漱玩水沐浴上床休息,嘴里还呱呱呱。
“徐景珩,朕今天倒立,好奇怪。朕又没练习‘不是普通人’的功夫,‘它’也打雷。徐景珩,国公哪天离开北京?徐景珩,今天内阁为什么提议国公接任水师?”
徐景珩躺好,姿势标准:“皇上,‘它’可能也是闹脾气。父亲,这两天就回去,父亲怕杨阁老已经在赶回北京的路上。为什么这般提议……
皇上玩积木,玩斗拱模型,船和大炮模型,第一是开心,第二是学习。人在人群里的位置,和一块积木一样。”
皇上听懂了,大眼睛还有疑问。
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头顶满天星河的井口天花上,面容平静,语气慢吞吞。
皇上的眼睛瞪圆。
“徐家,两国公。大明的外戚都是出自一般人家,只有徐家是勋贵。徐家人,不碰兵权。南京魏国公一支,只担任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徐景珩来北京做指挥使,都是不应该的吗?皇上无法理解。徐景珩只笑:“皇上,这样才是‘应该’。”
皇上盘腿坐在徐景珩的对面,一低头,脑门几乎贴着徐景珩的脑门,大眼睛里全是担忧。
却是徐景珩安慰皇上:“太~祖皇帝建国,徐家三个女儿嫁给皇子,都不是太子。燕王起兵,徐家作为外家,长子支持建文帝,要忠。幼子担心姐姐安危给其通风报信,死在建文帝的剑下,被永乐皇帝追封定国公……”
“徐家……百年来,大明内忧外患,摁起葫芦起来瓢,天天跟吊着最后一口气一般,南京一支只守在南京……这是‘应该’。”
徐景珩没有一丝评价,坦然接受。皇上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想问,不敢问。
徐景珩扶着皇上躺好,给皇上盖好被子,余庆吹熄蜡烛,一片黑暗中,皇上已然能在夜里视物如常的眼睛,也落在头顶的满天星河上。
若今天朕没有拦住内阁,魏国公会怎么做?徐景珩那?
皇上又想起今天国公骂徐景珩的事情,皇上的左手,抓住徐景珩的大拇指,紧紧的。
阁老们知道,皇上在乎徐景珩,借魏国公钳制徐景珩,进而钳制皇上的决定。
皇上和魏国公的感情,其实并不多深,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可是魏国公是徐景珩的父亲,这是皇上今天暴怒要杀人的原因。
皇上临睡前,好似明白几分徐景珩那份安静——天下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牵扯到我,我牵扯到你,撕扯着,博弈着,挣扎着……
情理法的忠义仁孝,皇上都不在乎。皇上抓着徐景珩的大拇指,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朕不要认命。朕不要爹的妥协。
夜色安静,远远近近的灯火星星点点。徐景珩听到皇上的呼吸平缓,放下心来,睡着。
太~祖皇帝的感觉,他的一颗鬼心,可算是保住了,又要没了。
今儿一整天,太~祖皇帝和其他鬼鬼们一直在疑惑、担忧中度过,这滋味儿,红石头受损他们将要魂飞魄散也就那样了。
徐景珩要发疯,要搞那什么土地改革,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
徐景珩还教导皇上那般逆天的感悟。
而大明皇帝朱载垣,天赋过人,一学就会,一心要捅破老天,不做“天子”直接做“天”!
当然,每一个人小的时候都有梦想,梦想远大很好,鬼鬼们并不大担心。徐景珩说自己“疯了”,说明他没疯,他知道怎么挽回局面,虽然愤怒不理解,但也不用担心。
但是皇上对内阁的放权,戳了鬼鬼们的心肺。无他,他们都是强权皇帝,咳咳,不强权的都蹲墙角不敢吱声。
一开始鬼鬼们都以为皇上年龄小的缘故,原来,皇上朱载垣,他真的不在意那些政务。
他任命一个尚书,也只是提议。凡事走流程,给予内阁六部九卿最大的理政大权。
太~祖皇帝真的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其他的鬼鬼们都一起冒鬼汗——这样连政务都不在意的皇帝,却天生的霸道,妥妥的暴君!当年的秦始皇,汉武帝,都没有这份儿胆子大心大。
可这不是最刺激鬼鬼们的。
太~祖皇帝当年防备徐家做大,一个是保护,一个是防备,很正常。徐家人神姿秀朗,慧心敏语,也都理解这份用心。可是造化弄人,本该是藩王的亲姐夫起兵,夹在忠义和家人之间,怎么都是两难。
安安生生一百年,遇到先皇早逝,新皇三天大,已经脱离红尘的徐景珩下山,来北京做指挥使,教导皇上,徐家再次处于风口浪尖——徐景珩不娶妻不纳妾,在皇上长大之前不治身亡,是最好的结局。
当然,这是对于一般·正常·皇帝的最好。一群鬼鬼看着皇上睡着了,还紧紧地攥着徐景珩的大拇指,一起看大明太~祖:老朱,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出来这么一个子孙,吾等不敢以常理揣度。
大明太~祖默然不语。大明太~祖其实一点也不是画像中的鞋拔子脸,世人谁不看脸?真丑人不能做皇帝,至少是没有疤子麻子五官端正。可是太~祖皇帝此刻的鬼脸,是鬼鬼中最难看的一个。
如果徐景珩早逝,朱载垣会如何?
曾经徐景珩问,是不是要他提前“离开”,太~祖说不知道。如今太~祖还是不知道。
大明……大明……
造化弄人,大明的太子早逝。造化弄人,大明的孙子无能,老四做皇帝……造化弄人,大明有今天这般情势。
大明太~祖冲出寝室,来到外面的满天星河下,也想冲老天咆哮,要问一问贼老天到底要做什么?
我大明的忠臣良将,哪里比汉唐流血少,为什么要内忧外患,摁起葫芦起来瓢,天天跟吊着最后一口气一般??!!为什么要把担子压在一个奶孩子的身上??!!
太~祖皇帝满心悲伧,克制自己那滴眼泪不流出来。
他已经可以猜测,大明的情况已经坏到一个程度,逼得徐景珩必须动狠手。
他十七岁那年父母兄长嫂子都去世,没银子买棺材,也是这般的痛苦。
第二天一大早,阴丝丝的,小雨却没有下来,桂萼和张璁来辞行,都笑着说,老天爷这是知道今儿是离别的日子,善解人意。
皇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看着他们,也没和以往那般哭,却叫他们更是心酸。
“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朕保重,你们也保重。朕早上听国公念诗,‘谁辨北征东略。最怜世途局趣,只道书生疏阔。无可赠君,松阴庭院,菊华篱落。’朕赐你们一人一座西山的新宅子。”
桂萼和张璁的眼泪到底是没忍住。
家里的子女都念叨,别人家都买了,他们也愧疚。
张璁恳求:“皇上,臣感谢皇上赏赐,臣家里买不起。皇上……臣等可以和魏国公说一句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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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桂萼和张璁要见魏国公,要说什么那?皇上大眼睛明亮,皇上知道,桂萼和张璁,与内阁六部的其他人,不大一样。和严嵩夏言也不一样。
皇上恩准。
桂萼和张璁出来皇上住的院子,在张佐的带领下,去见魏国公。
两个院子相距不远。大明的房子,从皇上的豹房,到王公贵族、平头百姓的院子,都差不多的样式,区别只在于间数、斗拱、门头、屋檐、色彩……院子里的布置也差不多。
老百姓家里喜欢花椒树石榴树,大户人家喜欢木兰树梅兰竹菊桃花荷花……而且大明如今民风越发大胆,就好比衣服的颜色一样,只要不太出格,哪个官府也不会去特意管谁家的屋子规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