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学嘴巴动动,想问问,既然如此,为何要设计魏国公,设计皇上?到底是没问出来。
“孙儿明白。孙儿去休息,祖父也早点休息。”
“嗯,去吧。”
刘健刘阁老看着孙子下去,在躺椅上轻轻闭眼,年老的人睡眠少,他这么大岁数了,将来有的是时间睡觉,他担心魏国公的下一步计划,更担心皇上为何有这般变化。
刘健想不通,庆成王的身上到底牵扯什么,真的只是徐景珩设计他,要他主动退回土地?
刘健想不通,其他几位阁老也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皇上长大了,懂事了。
杨廷和在书房里,看完儿子杨慎的来信,气,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要开办工科学院,还要造一座公开的藏书楼。寒门士子为了出头,不惜支持这般改革。朝里的改革派都不说话,就连亲儿子杨慎也支持湖广的土地改革,杨廷和作为一个传统的儒家文人,文人高于农工商的思想根植于骨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可不能接受,他又该怎么做?
他在心里琢磨,整顿四川杨家,需要大半年的时间,距离退下来,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退下来还是被尊称一句“阁老”,可真不是阁老了。可不退下来不行。他自己、谢迁、蒋冕,辅佐三代帝王,再不退,就要拖大明后退了。
都要退,该怎么退?
杨廷和凝目注视袅袅燃烧的沉香片,一时又想起徐景珩,徐景珩,真要退下来吗?
谢阁老在家里,和儿子谢丕念叨:“一尘不到水边亭,扫石焚香昼掩扃……”
谢丕嬉皮笑脸:“父亲这首诗作的好。”
谢阁老不搭理儿子:“人都说一入江湖岁月催,进入庙堂也一样。为父老了,这思考,也跟不上年轻人了,到该思考退路的时候喽。”
谢丕收敛神色:“杨阁老、蒋阁老、父亲,都退下来。是杨一清阁老做首辅吗?”
谢丕摇头:“为父也不确定。为父只担心,夏言、张璁、桂萼、严嵩……都太冒进,不知道徐景珩有何安排,皇上要做大事,内阁,成就大名声,青史留名,却也危机重重。”
谢丕面色一整:“儿子想出洋看看……儿子知道自己不能出洋,儿子想去南海。”可饶是谢丕要去南海,谢阁老也够震惊的。
父亲做阁老,子、孙一辈就不能进内阁,这是默认的规矩。谢阁老知道,他儿子,这是眼看大明要腾飞,也忍不住了。
谢阁老沉默不语。
蒋阁老在家里面对三个儿子,同样沉默不语。蒋阁老第一次知道,他的儿子们,平时不是玩乐,而是在研究天文。儿子喜欢天文,不喜欢四书五经,痛恨理学,当代理学大家·蒋阁老受不住这个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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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六位阁老都在家里烦恼,烦恼自己,烦恼家人。事情的导~火索·夏言,面对如此情景,想起好友张璁临去湖广留下的话——我们都还太不经事,也是沉淀沉思。
他们都想的太简单。他们作为寒门士子,好不容易钻出头了,就想着要给天下的寒门争取利益,打破世家大族文人的官场或、书本、土地等等垄断。可他们却忽视了,他们也是文人。文人和勋贵外戚、武将、工匠……也是不同的利益群体。
勋贵外戚们借着他们的动作,一出手,直接帮助皇上开始工科学院,深入土地改革,清查科举之人的名下土地,更要朝廷正式承认工匠们的功劳……下一步,是不是就是科举改革?科举改革……科举改革……有了工科学院,学出来的工匠们自然要一个名分!
夏言“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工匠们有了正经名分,最有利的,是定国公折腾的官办作坊!夏言双眼大亮,这就是勋贵外戚们的下一步计划!大明的民间工匠,一大半都汇聚在勋贵外戚的家里!
夏言起身,抬腿就朝费宏费阁老的府邸跑。
距离宵禁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夏言拿出武人的功夫跑得飞快,到费宏的府邸的时候,正好卡着宵禁。费宏费阁老正要熄灯休息,听到门房通报,沉吟片刻,要门房请进来。
外书房里面,费阁老一身黑色便服,夏言恭敬地给费宏行礼,言语也是谦逊:“下官夏言,见过费阁老。”
“夏给事中免礼。请坐。”
“谢阁老。”
一盏青铜蜡烛灯燃起昏黄的光芒,两个人分主宾落座,费阁老不动声色,直接问道:“时间已晚,老夫不多客套。夏给事中夜晚来访,可是有事?”
夏言面露惭愧:“阁老海涵。下官有愧。下官记得阁老在朝堂上说‘工匠们手握天下利器,不可放纵’。”
费阁老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夏言是真心担忧:“阁老看得明白。勋贵外戚们此番折腾,目的之一,是要提起来工匠。然工匠们之技艺终属于小道。圣人曰:‘君子不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工匠们不能参与治国,此乃自古道理。工科学院,若引发科举改革,下官认为,于国有害。”
费阁老还是轻轻点头,手抚胡须,目光鼓励。
夏言鼓起勇气:“阁老,下官担心,工匠们有了学院,下一步就是要科举名分。”
费阁老眼里一丝满意一闪而过:“夏给事中分析的很好。可知道,此番勋贵外戚们的动作,有何人牵线促成?”
夏言疑惑:“不是定国公和武定侯……?”为了文人的未来,内阁六部九卿的文臣们,都想着提前出手。
“是也不是。”费阁老停顿片刻,看一眼夏言,想起其他五位阁老对夏言、严嵩、桂萼、张璁……的欣赏,干脆也指点一番。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魏国公。”
“魏国公?阁老,魏国公已经回去南京。”
夏言不敢相信。费阁老满色略凝重:“夏给事中是江西人,出生在北京城,但也回去过江南和沿海。明白南北不同。魏国公此举,就是要工匠们有一个正当名分,和文臣分庭抗礼。”
夏言:“!!!”
“阁老所说,可是涉及到江南,南京会有的土地改革?”
费阁老对他的敏锐满意,微微叹息:“江南必然也会开始土地改革,魏国公不会阻止,也不打算阻止。可江南的未来如何?老夫琢磨,魏国公在考虑,江南经济发达,本就有一半人不靠土地生活。不若干脆,直接给江南一个机会,再一次提高江南的手工业和商业。”
夏言惊得站起来,又呆呆地坐下,好一会儿,他回神,却是心神震荡之下,直接问出来:“阁老所言,下官不明白。江南若不以‘鱼米之乡’为主,大明的粮……”
他说到一半,脸色“刷”地惨白,瞳孔收缩。
费阁老点头:“就是湖广和西南。大明有了红薯,还有了土地改革,湖广和西南将会成为新的粮仓,北方的粮食也会增多,说不定等出洋的人回来,大明还会有其他高产作物……”费阁老也为魏国公的作为感叹:“魏国公已经回去南京。魏国公是大明的魏国公,也是,江南、南京的魏国公。”
魏国公是大明的魏国公,也是,江南、南京的魏国公。夏言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思考,就感觉脑袋昏昏涨涨的。
夏言恍恍惚惚的,实在无法接受这一切。
“阁老……你是说,魏国公是要江南再上一个台阶,直接朝工商业方向发展。阁老……下官出生在北京,下官祖籍江西,下官也是南方人,下官是大明的臣工,下官也希望江南好……”夏言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目光倔强地看着费阁老,“阁老,魏国公作为勋贵外戚打压文臣,为何要提起来工匠?”
魏国公那样的身份,再怎么土地改革对他也没有影响,他既然有这个手段促成这件事情,为何不直接把权利揽过去?
费阁老:“这就是魏国公。他不要这份权利,因为他知道,勋贵外戚们爬起来,到这一步已经正好。文臣手里的权利过大,但不应该给有兵权的勋贵外戚,这才是大道平衡。”
夏言:“!!!”嘴巴张张,喉咙堵住。
费阁老因为他的模样,安抚道:“夏给事中切莫认为,这是打击。吾等文臣,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来。”
夏言轻轻摇头,已经开始怀疑自己。
“阁老……是下官……”是他给了魏国公这个机会。
费阁老却是微笑:“夏给事中这几年一切顺利。可为官者,为人,最忌讳,把自己看得太重。今天没有夏给事中,也会有其他人。夏给事中若因此自误,才是大错。”
夏言猛地抬头,看费阁老。
费阁老脸上的笑容依旧,目光落在香炉旁边的青铜蜡烛灯上:“这是江南生产,类似汉朝的长信宫灯。灯盘中心有插蜡烛的钎,灯中有过滤灯烟减少污油的设计,避免熏黑墙壁和其他器具。蜡烛综合白蜡和石蜡的优点,耐燃烧,火焰更明亮,其中所用的蜡芯,也不需要经常剪。”
“江南很好。魏国公的计划,大气,堂堂正正阳谋。即使夏给事中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当自豪于,败在这样人物的手里。”
夏言的双手,慢慢握成拳,一字一句,好似从喉咙里挤出来:“阁老,这里面,有指挥使的原因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费阁老一点也不在意,“指挥使是大明的指挥使。可他不可能因为北方落后于南方,就拉下来南方,要南方倒退一百年。”
“可是如此这般,北方怎么办?山东开始营建市舶司,河南河北、陕西甘肃一带又当如何?大明和蒙古的互市,并不能改变那里的落后面貌。”
夏言是真心不能理解,指挥使会撇下这几个地方:“阁老,下官在边镇呆过,山海关一带,山海关以北,大明和朝鲜的边境,真的穷困。和西南四省的区别并不大。”
费阁老看他一眼:“既然如此,夏给事中,你认为,指挥使会怎么在北方布局?”
他们没有说皇上会如何做,为人臣子,不能揣测圣意。可是夏言和费阁老都明白,问指挥使,就是问皇上。
夏言眼睛睁开,还是那份倔强:“朝廷已经派官员去大明和朝鲜的边境。山海关几个边镇土地改革后,军户们的生活改善,大明和关外女真终会有一战,待大明收复辽东,重建奴儿干都司,山东的市舶司,可以包括金州卫。”
费阁老摸着胡须,微微点头:“这个提议很好。可是辽东的人口和贸易在哪里?当年朝廷之所以放弃奴儿干都司,一个原因是北元崛起,另外一个原因是,北方草原人口太少没有税收,朝廷连年补贴负担巨大。
大明的发展,只能一步一步地来,先要现有的人口吃饱肚子。西北互市,还是落后,但有了和平,得以休养生息。西南和中部有了粮食,江南进一步发展,北方稳住……大明蒸蒸日上,盛世可期。你们啊。都太着急。”
费阁老瞧着夏言不甘心的模样,语重心长,不吝教导:“你们有成大事的决心,也有做事的果断。老夫很欣赏。老夫只认为,你们一出头就遇到皇上执政,开始改革,太顺利。大明两京十三省,光是传达一份诏书就需要半个月,一项政令下达,从上到下执行完善,又需要多少时间?”
“老百姓不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要老百姓心服口服,不是容易,不是你一心报国,一心为民,就可以达成……”
费阁老的言下之意,内阁阻止改革派的一些行为,不是不改革。一个是,几方势力争斗难免;一个是,湖广的改革,四川的改土归流,工科学院筹建带来的冲击,南海收拢人心……都需要时间,就是京畿地区也要缓一缓。
而阁老们认为,他们的动作太冒进,脱离本心。武人打仗贪功冒进会遭遇大失败,他们也是,大明的改革也是。
夏言一瞬间,好似看到皇上因为三位工官的不争气,发怒的模样。皇上认为,大明的子民,都应该是骄傲的,即使一个工匠,也应该是昂首挺胸的。可事实上,并不是。
筹建大明第一个,华夏几千年来的第一个工科学院,不是大好事吗?为什么工匠们不敢冒头?为什么内阁六部,甚至魏国公、指挥使他们,都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一步一步地来?
查处贪污,整顿官场风气,可以看做是打压科举士人,也是给工匠们出头做出铺垫。华夏士农工商几千年,如何要大明从上到下一下子接受?大明的读书人不答应,大明的工匠们也立不起来……
宵禁时间已过,夏言不好出府,干脆就住在费阁老的家里。夏言一夜里都没有睡好,脑袋里翻江倒海的闹腾不休,第二天起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武定侯精神焕发,领着手下的兵将们,和户部人员一起,从顺天府开始清查土地,也算是再一次清查人口。就好像费阁老说的那般,朝堂上做出决定,诏书颁发全国,光路上的时间就要半个月,等各地方按照命令清查完毕,那至少是大半年后。
而在这大半年里,还会因为这个事情引发其他各种问题,都需要及时处理。
内阁六部九卿一起商议,如何处理瞒报土地、挂名土地的问题。科举士人不是勋贵外戚,勋贵外戚就那一伙儿人,土地多,人口少,摁住主要的几个就可行,反正怎么处罚也饿不着他们。可是科举士人,万一哪个家贫,你再一罚,罚的他无法维持生计,这如何办?
而且科举士人多,遍布乡村府县。还都是读书人,一张嘴巴,一支笔,看似不成事吧,可他们能鼓动其他人啊。朝廷首先要做的是,稳住读书人的心。
还有《大明律》的修订,还有工匠们要出头,该怎么出头,可以到哪一步?内阁六部九卿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皇上天天按部就班地学习练功,处理要紧政务。大明的读书人闻风骚动,工匠们因为皇上的一道命令,泪水涟涟。